“我父亲说了,宜州是与京都相邻,乃是一个富饶之地。我叔叔身为郡守,认识的文人高士自然不少,这对我的学业大有裨益。我这一去,如果没能学有所成,考得功名,就不许我回来。”尹智胜咬了咬唇,侧首看着她,“其实宜州没有不好,据说那里风景宜人,气候绝佳。重要的是宜州和酆州、斛州一样与京都相邻,又是祭司大人所属的封地。祭司大人的威仪所在,任何妖兽都不敢接近祭司大人的封地半分,那里是现今唯一还未出现妖兽的地方,十分安全。”
斋亭听了只一味地点头,说道:“你父亲为你打算得长远,宜州确实是最好的去处。”
她坐在椅子中,以手托腮:“只是你走了以后,书院里还有谁肯让我欺负呀!翘课的时候谁帮我隐瞒啊?金大姐脾气不好,说不到两句话就像爆竹一样炸来炸去,哪有像你这样好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尹智胜的嘴角抽了抽,费了好大的劲还扬起一抹苦笑:“你现在知晓我好脾气了?”后悔了吧?现在知道该好好反省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了吧?
斋亭对着他点了点头,道:“你确实好欺负。”
其实斋亭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尚在襁褓之时父母和族人就相继去世,只剩下她与叔叔两人相依为命。小的时候叔叔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偌大的家里面大多数时候只有奴仆们走动的身影。相家虽不像其它豪门里那般规矩严谨,但相朗君也绝对不允许下人们随便坏了规矩,始终是尊卑有别。几个年纪相仿的丫鬟平时打闹归打闹,心里还是时时不忘彼此的身份。
叔叔有时见她一个人实在无趣得很,便偶尔去谈生意的时候会带着她一起去。可是她一个小孩子夹在一群满嘴生意经的大人当中,比独自玩耍还无趣得很。别人家的小姐都有自己的闺中好友,她却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初到书院时,周围人起初对她的惊讶疑惑,慢慢地感到好奇,甚至带着讨好的意味争抢着接近她。
相家的千金,将来相家的主人,在别人眼里她就犹如一顿金光闪闪的大佛,随时都能蹭出一层金粉来。斋亭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所以对任何人都是爱理不理,只一味读书。渐渐地,旁人也顿觉无趣,纷纷散去。
尹智胜起初和她说话时,斋亭差一点就把桌上的砚台朝他脑门上砸下去。
“小斋亭,你还认得我吗?去年郡守大人的母亲六十大寿,咱们在寿宴上见过面。你是跟着你家叔叔去的,我是和父亲母亲一同前往。那天你和金家那个病怏怏的小姐同样穿着红色裙子,为此还吵了起来,你一气之下用墨水泼了金小姐……哈哈!你别不好意思。你家叔叔那时候还开了玩笑。他对我家姑姑一见倾心,没想到我姑姑早就许配给别人了,他当时是万分扼腕,开玩笑说一定要和我们尹家结亲。既然他和姑姑没有缘分了,就让咱俩长大后成亲,差一点就和我爹娘交换了信物……还有还有,你那天欺负了金小姐,自己也没占便宜,听说回府之后被叔叔揍……”
她当初满肚子纳闷和火气,居然有人可以大气不喘地说出一连串欠扁的话。最后,她还是忍无可忍,抄起砚台泼了他一脸的墨水才彻底地阻止了他滔滔不绝地爆出自己的糗事。偏偏这尹家少爷平时在女孩子堆里打闹惯了,一点儿世家公子的架子也没有,无论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即使刚见面就被泼了一脸墨水他也毫不生气,见了她照样嘻嘻哈哈侃东侃西。
斋亭和金之华互掐的时候是他挤在两人中间当和事老,顺便通知他们夫子已经快走到学堂门口了,然而当和事老的下场就是被两位女孩子当成了出气筒,弄得自己好不狼狈。有时候斋亭会嫌弃他总在自己面前聒噪烦人,说话便不留分寸,非让他灰溜溜地耷拉地着脑袋离开。被夫子罚抄文章的时候,被叫来代笔的人肯定是他……
斋亭不知怎么地想起了初次见面时独自讲得兴高采烈却突然被泼了一脸墨水之后,尹智胜那张还残留着笑容又有些呆愣的脸,不由自主地扬起笑容,道:“你去了宜州,可别让人欺负了,给琅苍城的人丢脸。”
他傲气地扬扬眉:“你放心!丢脸的事我肯定做不出来。”
他丢脸的事情还做得少吗?
斋亭暗暗嘀咕了一下,只见他笑得格外谄媚地蹭到自己的身边,道:“那你就没有别的话跟我说了?”
“哦。”斋亭想了想,觉得一句话也没有就显得自己太没有诚意了,于是加上一句,“一路顺风。”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她觉得有些词语实在不错,像“一路顺风”,四个字包含了多少的祝福啊!字虽少,但贵在心意。重要的是她用不着去想一堆告别的酸话。
“就这样?”他不满地怪叫,眼神哀怨地跺了跺脚,“你好没良心!亏我特意带了那么多礼物来看你,你居然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跟人家说,人家好伤心的你知不知道?哼!”
斋亭浑身一个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连忙挥了挥手:“你不是只能出来一个时辰吗?快些回去吧。”
尹智胜生气地哼了几声,道:“我这就走!你可别忘了把礼物拆开来看看。这些东西里头有各种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有各样补品,还有许多点心、蜜饯,你爱喝的茶叶。坊间买的小玩意,有花灯、风车、陀螺、风筝等等,怕你在家养伤太闷了,给你解闷的。我晓得相府里什么好东西都不缺,也不知比我送的还好上多少,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敢叫我带回去的话咱们就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斋亭连连点头。她哪敢叫他收回去啊?难道还嫌他不够聒噪吗?再说了,人家乐意送,难道她还不乐意收?
尹智胜又从一堆礼物中抽出一个长长的锦盒出来。那是一个专门用于装字画的锦盒,盒子上的花纹华贵之余又不失高雅。他对着她眉开眼笑地说道:“别的也就算了,这个你可得给我好好收着,不许丢了。”
“什么字画这样宝贵?”
他嘿嘿地笑:“这可是无价之宝!你有空的话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看他一副珍而重之的样子,应该是出自某位名家的字画吧。
相家富可敌国,书房里面收藏的名家字画多不胜数。可要说相家人志趣高雅,那实在是说不上的。与城里面那些诗书传家的世家相比,相家不过就是只识铜臭的暴发户,脑门一边亮堂堂地印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钱”字,另一边印着大大的“俗”字,因此那些字画只是相家人一种炫富的物事罢了。斋亭从小到大见惯了这些东西,名家字画在她眼里跟小孩子的涂鸦没什么分别。其它礼物也就算了,如果真是好字画,送给了她岂不是糟蹋了?
斋亭想开口叫他把字画收回去,但是看着尹智胜高兴的样子,她想了想,还是把话吞回肚子里去。
算了!就当作是暂时替他保管着,等以后再还给他吧。
斋亭示意丫鬟把东西都收起来,歪头道:“你还有什么话?没有就赶紧回去。”
尹智胜脸上的表情是那个僵硬啊——他好心地带了一车礼物前来探访,居然被主人连下了两回逐客令,这样的心酸有谁能了解啊?他咬了咬唇,掩着脸泫然欲泣地转身就走。
“等等!”斋亭的声音突然响起。
哈哈!她终于知道舍不得他了吧?终于要和他说几句像样的道别话了吧?尹智胜双手掩着脸也无法遮掩住他上扬的嘴角。他慢慢地放下双手,充满期待地回身注视着斋亭。
明亮的日光落在他身上淡蓝色的锦袍上,照得绣在袍子上的花纹流动着温润的光泽,将他整个人映衬得面如冠玉。他的脸很白,是有一种养尊处优的细白,五官也长得很精细秀美。
斋亭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亭亭地立在大厅当中,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秀美柔韧,肌肤粉嫩透亮,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认真严肃地注视着他。
尹智胜猛地心头一跳——她想说什么?
“尹智胜!你不去升山吗?”斋亭认真地问。
他呆了一呆,然后脚步一个虚晃,差点就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他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叫道:“我才不去呢!爬山涉水的,谁要去受那个罪?再说啦,我是什么人自己还有自知之明,就我这样还能当上新王的话,天下任何人都有那个资格了。还以为你想说些什么,居然问这么无聊的问题,气死我了。哼!”说完跺跺脚,扭身就走。
斋亭对着他的背影,又是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