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茶盏底部与桌面碰触的轻响,却让她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安。
斋亭抱住叔叔的膝盖嚎哭了一阵,心里暗暗诧异今天相朗君的淡定和安静。照以前的情形来看,此时叔叔应该痛心疾首地将她抽打一顿,现在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叫她哭得格外心虚。
她继续嘤嘤地哭着,举袖擦拭着没有一滴眼泪的眼睛,眼角悄悄往上瞄自家叔叔。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见他紧绷的下巴,眼睛向下轻瞥,神情不怒而威。
“起来!”相朗君沉声低喝。
唉!来了来了,叔叔终于要动手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斋亭心生悲壮,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借着举袖抹泪的时候悄悄地向暄和递去一个眼色。
暄和打从进屋之后,不等主人邀请便坐在相朗君左手边的位子上,悠闲自在得好像是在自己家里面。老管家看了看他旁若无人的模样,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既没有和主人客套寒暄,也没有搭理众人,遗世而独立。但是尊贵优雅的气派让人并不觉得他唐突,反而觉得他就该这样。而坐在他腿上的那只兔子更是可笑,两颗小小的门牙一点一点地啃着零嘴,圆嘟嘟的模样是在惹人喜爱。
老管家不好让别人嫌弃相府失了礼数,急忙唤丫鬟上茶。暄和此时正端着茶杯低头啜饮,神情淡然的俊脸在袅袅烟气后面,显得十分飘渺出尘,一双眼睛根本没有往斋亭这一边看过来。
斋亭见状暗自焦急,使劲地朝他挤眉弄眼。可挤到她的眼睛都快抽筋了,暄和仍旧看也不看他一眼。
她在心里暗暗大叫——不会吧?暄和不会耍她吧?他要是不开口求情,叔叔不把她打得半死才怪!暄和!暄和!我的性命可就靠你了!快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暄和喝了两口茶润润唇便放下茶盏,双目微合,看样子竟是打算闭目养神了。
斋亭的脸已经抽搐得不能再抽搐了!
没义气啊!
她心里深深地地感叹果然“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靠山靠水还不如靠自己”,忿忿地撇嘴扭头不再看他,一转头却见自家叔叔霍地站了起来。她心里一惊,急忙后退一大步双手抱头求饶:“叔叔饶命!我再也不敢啦!叔叔饶命!”
相朗君看着她冷冷一哼,便转过头去,径直走到了暄和面前站定,举起双手弯下腰便恭恭敬敬地向他作揖行礼,道:“相某多谢大人出手相助。这不成器的侄女烦劳大人了,相某在此替侄女致歉。”说完又是深深一拜。
屋子里的众人吃惊地看着他。相朗君是什么人?在琅苍城,打着琅州首富的名号一走出去,那是响当当的,毕竟谁也不会和钱作对,因此别人一见到这尊大金佛便是更种讨好谄媚。他在州府大人面前都不曾这么低声下气过,何况对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
斋亭大为吃惊,她楞楞地看着叔叔,再看看暄和。
暄和微微颔首,摆手示意他起身。那随意却优雅的姿势,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举动,仿佛他本来就是经常受人礼拜的。
“多谢大人。”相朗君站直了身子,一双带怒的眼睛又朝斋亭瞪了过去。
斋亭登时全身一震,肩头一耸,畏畏缩缩地低下头。
“灵槐,书翠,你们还不快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相朗君只是瞪了她一眼,便淡淡地扫向站在门口的丫鬟。
两个丫鬟被点到了名,连忙低下头走了进来,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路走到斋亭身边。斋亭目瞪口呆:“叔叔?”
“全身脏兮兮是什么模样?还不快去洗干净了再过来!”相朗君对着她低喝道。
从来没有听说挨打前还要洗干净的啊!
斋亭心里好生纳闷,不过她不敢多嘴。难得叔叔没有立即抄起板子直接打过来,她现在不赶紧溜还更待何时。她急忙应了一声,提起裙摆就往后宅跑去。
灵槐和书翠提来了热水,将她里里外外洗刷干净。特别是灵槐,拿着毛巾使劲地在她身上搓搓搓,似乎她就是一头待宰的小猪,而她们准备把她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火堆上面烤,烤成油香焦嫩的烤乳猪。
一番清洗过后,斋亭顿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可一想到还是逃不过叔叔的一顿毒打,她的脑袋又恹恹地垂了下去。灵槐拿着毛巾细细地擦干了头发上的水珠,将一部分长发挽起来用粉色发带系住。
“小姐,可以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走向前院。
跨出门口时已是华灯初上,大厅里面点上了灯烛。雕花大椅中,暄和仍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指尖逗弄着吃得满腮帮鼓鼓的兔子,在烛光的照映之下犹如一幅色彩昏黄沉郁的古画。相朗君站立在他的旁边,看见斋亭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走过来,规规矩矩地在他的面前站定,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乖巧的认错模样。
相朗君冷冷一笑。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哪里还不知道她的底细?她要是诚心知错,就不会私自带着骑兽出门,更加不会独自闯进山里面去。现在这般装模作样想要逃过惩罚?哼!她做梦!
思及于此,他喝道:“跪下!”
斋亭连忙“咚”地一声双膝跪在坚硬的地面上,哇地一声哭诉起来:“叔叔啊!我知错啦!我不应该那么好奇冲动。可是一追到山里面我心里就后悔了,想要回来却不认识路,还差点被妖兽抓到成了它今天的晚餐。叔叔啊!你要是生气就尽管打我骂我。我错了!大错特错!我……我……”她嚎得格外令人心酸,顿了一下抽泣着,“我躲在树洞里,心想再也见不到你了,心里又悔又怕。要是在家里面出了危险,叔叔一定会来救我的……”
“哭完了?”相朗君冷冷地看着她做戏,道:“磕头!”
“啊?”斋亭正举手在眼角边装模作样地抹眼泪,闻言一怔,睁着一双黑白分明全无泪光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磕头?难不成叔叔换花样了?打她之前先让她磕头认错?
磕就磕吧!磕得像样些,说不定叔叔能消消气。
她理了理衣摆,作势就要朝相朗君磕下去。
“磕我做什么?转过去!”相朗君又喝道。
转过去?转到哪里去?这里又没有相家祖宗的牌位,不对着他磕头那对谁磕头?
斋亭呆呆地抬手一望,只见相朗君一手指着旁边完全置身事外的暄和,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该不会是向他磕头吧?
她疑惑地看着叔叔。
相朗君清了清喉咙,严肃道:“跪好了!这第一个,先是感激……感激暄和大人对你的救命之恩。若非大人出马,你此刻早死在山里面了。”
斋亭又是一呆,看向暄和。
他什么时候救了她的命啦?
暄和坐在那里目光冷冷清清地落在她的身上,那只兔子更是边吃边幸灾乐祸地偷笑。斋亭朝着它呲牙咧嘴,转头见到叔叔凶恶的目光,连忙乖乖地垂下视线,带着满肚子的纳罕,向着暄和磕了一个头。
相朗君又道:“再磕!这第二个是你的拜师礼!”
“啊?”她抬头,目瞪口呆,无法置信。
拜师礼?谁做她的老师?暄和?这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的家伙?
“为什么?”斋亭腾地站了起来。
相朗君的眼里闪动着怒火,冷冷道:“你还敢问我?几天之前我怎么与你说来着?不得带骑兽私自出门,否则你我将断绝关系!”
他的语气很冷,听起来十分决绝。斋亭轻咬着唇不说话,许久才软软地唤了一声:“叔叔……”
“你不必在我面前卖乖。我做叔叔的自然不会真的把你赶出门任你自生自灭,可是也不能让你整天胡作妄为。我自认现在是不能把你教好了,只恨没有打小就给你请一个好老师,辜负了兄嫂的托付。”
斋亭诺诺地说道:“凭什么是他……他是术师,又不是教书先生。”
相朗君看向暄和,脸色的表情眨眼间变得温和谦逊,口中充满敬重地说道:“暄和大人虽是术师,可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文武双全,难得的是他肯屈尊教导你这样的顽劣之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斋亭顿时感到自己有一口气堵在了心口,不吐不快。
她能爆粗口吗?瞧瞧叔叔说的是什么话?一边抬高别人一边贬低自己的侄女,这还是平日里最为护短的叔叔吗?他平时的威风嚣张哪里去了?
“你不服气?那就等你真正有本事的时候再不服气吧!今天这位老师——你拜定了!”语毕,手掌重重地往旁边的桌面上一拍,脸上充满了煞气。
斋亭瞧了瞧与平时判若两人的叔叔,再瞧了瞧飘逸如仙悠哉悠哉逗弄兔子的暄和,她先是重重地呼出堵在心口的那口恶气,然后做几个深深的呼吸,对着暄和跪了下去,不情不愿地弯腰将额头磕在地面上。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