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妖兽出现在书院附近，闹得人心惶惶，连一向严厉的夫子们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何况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好奇的、担忧的、害怕的……人人惴惴不安，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的都是关于妖兽的事情。
辜先生今天似乎略染了风寒，精神不济，加之听了妖兽吃人的事情，心情更加糟糕，连斋亭昨天无故缺课都忘记了加以追究，只讲了一小段文章，便趁兴和学子们讨论起妖兽的来路习性特征。
瀛洲以藏海为中心，广阔无边。藏海正中央便是神祗所在的接神山脉，山上就是“人间仙境”的灵过宫。瀛洲所有的妖兽，便都出于藏海。
连绵千里的海域上，数不清的各类妖兽各自为食，活动于接神山脉和海面上。藏海之于妖兽，就跟故乡之于人一样，它们对藏海有着人们无法理解的莫名的依恋，兼之有灵过宫的术师的约束，平时是不会离开藏海进入城镇的。
虽说琅苍城位于海边，偶尔会有跑出藏海的妖兽袭击百姓，但顶多几年才有一两次。可如今的琅苍城，单是这个月就出现了两只妖兽啊。前一头妖兽被术师们赶回了藏海深处，人们恐惧的心情还有缓和过来，居然就来了第二头。这样的频繁，只怕是——
“夫子，书上说国强则无外侮。君王若能怀柔天下，国家百姓当安居乐业。如今不但边境外敌入侵，秋原国不断割地求和，而且不少城镇都出现了妖兽。我听闻妖兽只有在国家衰落或君王无道时才会出现，莫非琅苍城妖兽频繁出没意味着国势式微？”一个学子睁着一双清湛好奇的大眼睛问出了夫子一直不愿提起或者不敢提起的问题，然后眨了眨眼，一副求学若渴地等着夫子指点迷津。
辜夫子向他看去一眼，低头发出沉重的叹息。
秋原国已经十年无主啦！
自从十年前先王逝世，祭司便返回灵过宫，十年间不过问世事。朝廷大权自然落在一班大臣的手里。这些人，外敌入侵不在意，丢了几座城池也不心疼，倒是一心一意地高喊着要肃清国内的叛党；百姓生活潦倒，苦不堪言更加与他们无关，他们只管各自为营，明争暗斗，争名夺利。若非秋原国数代先王励精图治，留下了这广阔富庶的万里河山，只怕以如今千疮百孔的局面早就覆国了。
妖兽在世人眼中凶残可怖，却独独畏惧一个国家的强盛之气，一个明君的王者之气，所以一般不敢袭击繁荣强盛或者有明君坐朝的国家。而相反的是，如果国家衰败，君主昏庸，那么妖兽就会接二连三地出现。这也成为百姓们判断国家衰败到何种程度的标准，是朝臣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创伤。
想想被列为“三大古国”之一的秋原国当初是何等的气壮山河，再看看如今国势衰败的局面，辜夫子差点就在一班徒弟面前掬一把伤心泪。
他振了振精神，说道：“虽然先王晏驾，权臣作乱，但尔等切不可散失志气，反而应更加发愤图强。待来日祭司大人寻到了我秋原国的明君，你们便是为国出力，重振山河，为百姓谋福的栋梁之材。”
待祭司大人寻得明君？
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书的斋亭听到此话，不禁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抹冷笑。
“斋亭，你因何发笑？”清脆的声音蓦地响起。
斋亭怔了一下。学堂里人人都在专心地听夫子说课，还有谁会去注意别人，去管别人脸上笑还是不笑？如此多事的人，除了……
斋亭掩了书本，默默地抬眼看去。
在她的左前方隔了两张书桌的地方，一名少女穿着一袭红花点点的绣花罗裙，身量修长，素腰纤纤。年纪跟学堂里的女孩们稍显大了一点，蛾眉秀目中露出几分少女的娇媚，又带着几分稚嫩乖巧。她极其温婉地一笑，通身一副大家闺秀的气派，开口道：“斋亭觉得夫子对我们的淳淳教导有何可笑之处呢？”
斋亭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学堂里三十双眼睛顿时齐刷刷地落在她们两个身上。学堂里除了夫子，谁都知道这两个人就像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向水火不容。不知道这下子又要闹出什么好戏出来。是斋亭保持一如既往的胜利呢还是一直整人反被整的金之华能够一雪前耻。
辜夫子轻咳了一声，面色沉郁，看样子是有些不高兴。
他自己正说得兴致所起，颇有些慷慨激昂，紧接说下去估计就要老泪纵横了。又见下面的学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自豪和激情，谁知一下子就被人给打断了，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学生，而且这个学生在下面偷笑！这是对他的大不敬啊！
金之华略微转过身看着斋亭，背对着辜夫子对她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挑衅地扬了扬眉。
斋亭的脸再次抽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微微笑了。
“学生刚才听着夫子的教导，想起如今已是九月初，下个月不就是灵过宫的升山了吗？这几天来书院的时候学生发现城里面的外地人多了不少，大都是赶着出海去往灵过宫拜谒祭司大人的。这么多人当中不乏有勇有谋的才俊，说不定今年祭司大人就能够从中找到新王。”斋亭清和柔软的声音慢悠悠地说着，眼角的余光瞥了左前方的少女一眼，脸上仍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继续道，“学生因想到祭司大人可能找到新王，那么秋原国有望扭转局势，重整朝纲，驱逐外敌，所以心里不禁欣喜，便笑了出来。不知道之华姐姐怎么就注意到了？”
她从没有说过这么长的一段废话，说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心，鸡皮疙瘩已经在衣裳底下一阵一阵地冒了起来。
辜夫子闻言面色一松，淡淡地点了点头：“之华，上课时应该全神贯注，以后可不许再东张西望了。”说着他向后面靠着椅背，叹道，“就快要升山了。”
经他这么感叹，大家都默默地沉思起来。
十月，灵过宫的升山，可是能够一朝居于万人之上的大好机会，又是九死一生的冒险。
斋亭理了理袖口，看向左前方的少女。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顿时像刀剑相击似的碰出无形的火花。
金之华满脸通红。本来想整斋亭，没想到最后被夫子训话的人却是自己，不禁又气又窘，却在夫子面前发作不的，只能狠狠地瞪着斋亭。
“好了，斋亭，你坐下吧。”
“是。”斋亭将垂落在肩头的束发的丝带拨向身后，微笑着坐下，目光看向金之华时得意地扬起双眉。
想要整本姑娘，你还嫩了点！
直到下了课，夫子慢吞吞地离开之后，前一刻还温婉不失娇媚通身是大家闺秀气派的金之华死命地拿手捶起书桌来。“你少得意，少得意！我不会就此罢休的！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往死里整，让你尝尝失败的滋味！”
看着没有任何杀伤力的粉拳在桌面上用力一捶，捶得斋亭的书桌微微震动，上面的书本好像跳了起来，又落下。斋亭摸了摸鼻子，听着她反反复复毫无新意的“誓言”。
“你别太嚣张了。若不是我有意让着你，你哪里有机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面前结实得不能再结实的书桌在金之华手底下仿若豆腐。咳！她很想问问这位大小姐，难道她不觉得手疼吗？
“是，多谢你的谦让。”斋亭脸上带着微笑——嘲讽的笑，看在金之华眼里是无限的可恶，“许久未见之华姐姐做出一些博人一笑的高尚举止，还以为你在之前的无数失败之中痛定思痛，想出什么能够将我置之死地的杀手锏，没想到金大姑娘想出来的馊点子还是让我失望了。我该说一声‘承让承让’吗？”
斋亭站起身，拂了拂长袖，接着说道：“我原以为之华姐姐心里是讨厌我的，才三番两次与我做对，可姐姐想出来的都是些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的馊点子。也许你只是想跟我开玩笑，之华姐姐真是懂得照顾妹妹，不愧是咱们学堂里面年纪最、大、的。”
“噗！”
从围观的学子当中不知是谁终于忍不住发出不大不小的笑声，随即笑声就像水面上的涟漪似的在屋子里面迅速蔓延。金之华的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金之华年仅十六，年纪不大，但放在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当中就排她年纪最“老”了。跟她同龄的人有的已经考上圣书院光宗耀祖，还有谁跟她一样还呆在启蒙阶段的学堂里？何况斋亭才十二岁，比这里所有人都小。这也就罢了，本来比别人起步晚也没什么，可偏偏金之华是名符其实的出身于书香门第。
琅苍城少有的几个以诗书传家的世家里面，金家是最为显赫的。据说是其祖宗嫌弃自己的姓氏过于俗气，可改不了姓氏难道不能改变命运吗？于是满门的子弟发愤图强，代代才子辈出，仕途显赫。到了金之华这一代，祖上做过四品官员以上的就是十几个人，她的祖父当年还是位极人臣的宰辅。
虽说家世显耀，但除了在外地做官的，其他金家人都守着琅苍城的祖业做学问。金之华的两个兄长已经是城里面人人称赞的大才子，她是姑娘家，家里人虽没有要求她能够学富五车，但至少不能太差。可她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到去年才见好，听说相家小姐居然进了书院读书而且聪敏过人，她一时自傲也跟着进书院来。
她是世家千金，她应该满腹学问才华横溢，可偏偏遇到了相斋亭，偏偏斋亭在这一群人里面年纪是最小的，所有的功课却是最好的。这样的人能不叫金大姑娘讨厌么？
斋亭的话故意戳中她的痛处，金之华登时怒发冲冠，眼看着就要发作——
“啊——妖兽啊——”
惨绝人寰的叫声突然传了过来。
从今早开始只要提到“妖兽”两个字便能让人草木皆兵，哄笑声滞了一滞，学子们的笑容还在脸上，却已经僵硬了，怎么也笑不起来。
斋亭丢下正待发怒的金之华，转身就跑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