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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夜。

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急促的雨点敲打在屋檐上、庭院中的芭蕉叶上、地上……那么多的声音以各自的调子汇聚成了一首杂而不乱的曲子,在静谧的夜中哗啦哗啦作响。

闲敲棋子落灯花。

灯烛下,斋亭趴在书案上沉沉睡去。今天和苍玉游玩一圈回来之后,想到暄和竟然连苍玉这么厉害的妖兽都能降服,她看着暄和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敬佩。于是软磨硬泡地缠着他教自己术法。暄和被她缠得烦了,只好提笔随意写了一行咒语,叫她背起来之后再细细领悟去。

她将那行咒语读了又读,读了不下几百遍了还是没有任何领悟,反而越读越困,上下眼皮在意识的挣扎中渐渐合了起来,最终一头磕在书案上,咚了一声,她便发出轻缓均匀的呼吸声。

暄和随意写出的咒语其实是没有多大用处,如果非要说有用,那么唯一的用处就是能让人念着念着最后呼呼大睡。如果斋亭知晓自己被师父给坑了,不知道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相朗君轻轻地在她身上披了一条薄毯,转身走回书案左边的窗下。

窗下烛光明亮,橘黄的光透过灯罩照出了灯罩上描画的兰草图案。灯下,暄和闲懒地坐着,怀里的兔子正缩成一团在沉沉入睡,他倚靠着身后的软枕,身前的茶几上是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他手里捏着白子,侧耳倾听外面的雨声。

相朗君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瞄一眼棋局,便执起一枚黑子,一边落子一边道:“这丫头,越大越难管了。以前呢,以为这孩子也算苦命,两岁时便父母双亡,是以不想太过约束这孩子,让她活泼一些也开心一些,却不想落到这种地步。我真是大错特错。”

下了一子,他看着棋局继续唠叨道:“都怪我!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我却没有用心将养。喝酒应酬带着她,奔跑于各地时也带着她,与人谈判也带着她,甚至连逢场作戏去****……咳咳!我实在是愧对兄嫂啊!”相朗君说着说着想到面前这位超凡脱俗目下无尘的术师大人也许、可能、说不定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连忙以几声干咳掩饰了过去。

暄和只是没有任何表情波动的听着,默默下了一子。

相朗君虽然下棋时也和平时一样聒噪爱唠叨,但是棋力和棋品都不错,两人今晚连下了三局,竟也难分胜负。

他睨了暄和一眼。

这个术师看起来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便总是安静不爱说话的样子,但是眉宇之间还带着少年的稚嫩——相朗君却心知肚明,这一切只不过是表象。坐在他面前对弈的术师,真实年纪几乎可以当他的爷爷了。

他又下了一子,才有些迟疑地问道:“不知……不知大人打算在这里待到几时?咳!大人能在光临敝府乃是相家的福气,相某实在是求之不得,并没有逐客的意思,请大人勿要多虑。相某的意思是……”他的目光瞄向了睡得正香的斋亭。

暄和的目光也随着他望了过来,清冷的眸子在烛光下闪了一闪,密长的睫毛便不着痕迹地半掩住了一双眸子。他下了一子,又捏着一颗棋子轻轻地在棋盘边缘敲打着。

“我倒觉得你教得很好。”暄和清和的声音在雨声中低低地响起,“活泼好动,喜是喜,怒是怒,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有些小机智小聪明……这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我此番前来是为了你传书给我的缘故,也是因为琅苍城的妖兽出现得过于频繁。只待妖兽的事情了结了,我便回去。”

“那大人……是自己回去还是……”

暄和抬眸看了他一眼,了然于胸道:“我自己回去。”

此话一出,相朗君便轻轻松了一口气,端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凉茶,轻松道:“大人刚才说琅苍城的妖兽出现得太频繁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几天之内妖兽接二连三地出现,要么是国之将亡,要么是人为。”暄和轻轻说着,语气却有些冰冷,一双眸子在烛光的照映下泛动着清冷的光。

相朗君一听,刚刚放松的神色又凝重起来:“若是人为,那么是何人所为?目的是什么?”说完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看向自己的侄女,脸色越来越凝重,“大人,不会是……”

暄和却神色未变,道:“你放心。”

他说“放心”,那就是说明他自有本事保护相家的周全了。可相朗君还是苦笑道:“并非我信不过大人的本事。而是你也知道,相家自从先王……咳!自从那时开始便东奔西跑,居无定所。说好听叫做搬迁,难听点就是躲藏。这里躲两年,那里躲三年,足足躲了一辈人才好不容易在琅苍城扎根,有了自己的根基,我实在不想再像长辈们那样颠沛流离。”

暄和道:“是我对不住相家。”

相朗君看着他一怔,笑了笑道:“大人无需自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如今相家只剩下我和斋亭两人,我没有别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像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看着斋亭长大成人,嫁一个好夫君,一家人和和乐乐,美美满满。”

他说完,目光幽幽地望向窗外。

漆黑的雨幕之下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窗外檐下的宫灯在风雨中摇晃,散发着朦胧的光芒。

相朗君叹息道:“当初谁会想得到呢?那么好的一个人,善良柔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一个人,谁会想到一旦沾上了权势,便不顾一切,变得那么丧心病狂!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自己的家族,害了整个天下。”

暄和的脸色骤然变了。

他蹙起了眉头,脸色在橘黄的烛光照映之下,看起来也有几分少了血色的苍白。那清冷深黑的眸子里面不知是藏着恐惧还是痛苦,叫人不敢直视。

相朗君视若无睹地说道:“我现在担心的是斋亭会重蹈覆辙。你不知道这丫头心里野着呢。她为了什么因由而一直嚷嚷着要去升山,去灵过宫见祭司大人,我作为叔叔岂会不知道?这孩子别扭得很,心肠软爱管闲事,嘴上却不肯承认。”

暄和沉默不语,右手紧紧地握住了一枚棋子。

“她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去逛市集,一头妖兽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眨眼间咬死了四个人。虽然她被护院保护着没有受伤,可是……可是其中一名死者的头颅滚到了她脚边。我不清楚那颗头颅对她的惊讶有多大,她自小倔强的很,纵然害怕也不肯告诉别人。自此之后,她就一直想要去灵过宫。”

雨声哗啦啦的丝毫没有暂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一阵入秋的凉意从窗户吹了进来,让人觉得有几分冬天般的冰冷。趴在书案上的斋亭在睡梦中瑟缩了一下,咂了咂小嘴,一张小脸在灯下睡得红扑扑的,十分稚嫩可爱。

相朗君看着自家侄女的睡容,露出宠溺的浅笑:“那个时候她就一直问,为什么她能穿漂亮的衣服,可别人就不能?为什么隔壁街的小孩子连鹿肉都没有吃过。为什么有人在冬天冻死了?那人明明很冷,为什么不穿暖和一些?后来,她渐渐明白了,也就不问了。她自小锦衣玉食又怎么样?没有父母、朋友,没有可以谈心的人,锦衣玉食又有何用?”

“她曾经拿了家里的钱去给那些流民,结果那些流民非但不感激,还说这是她假惺惺收买人心。她为此坚持要省吃俭用,却被下人们说是故作姿态,小孩子心性。她不是小孩子心性,她是真的想要去了解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痛苦无奈,可是却不知如何做才能被大家接受。”

“她要见祭司大人并非为了王位,目的也简单,她只是想问问,为什么祭司大人找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找到新王?她会不会就是新王?如果是的话,那么大家再也不用担心被妖兽袭击了。如果不是,她也就能够在被别人指着说她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挥霍无度的千金大小姐时,能够理直气壮地骂回去:哼!本小姐连接神山都去过,你们这些胆小的大人有何资格说三道四?”

相朗君说了一连串的话,喝了一口凉茶润润喉咙,道:“我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希望她不会重走先人的路。那条路太坎坷艰辛,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一旦走上那样条路,最终结果都是粉身碎骨。她只是一个简单娇蛮的孩子,我宁愿她一直如此娇蛮下去,也不要落得和她一样的结果,散失了自己的本性。”

暄和沉默地下了一子,良久才道:“我欠相家一个人情,自然是会还的。别的做不到,却还能让相家平平安安。”

相朗君闻言一喜,起身发自内心地朝他镇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一字一字道:“多谢祭司大人!”

暄和清冷的目光盯着未完的棋局,状似随意地挥了挥手,双眸却在眼睫的遮掩下之下藏着令人不易察觉的痛苦与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