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晚饭吃得相当丰盛。
明珲十分阔绰，一看也是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人，点的都是客栈里最精致昂贵的菜。饶是这样，他还嫌弃厨房做得不够好。明珏倒是不挑，默默地吃着，偶尔温柔地和斋亭说几句话。
她的吃相很好看。
秀气白皙的手指握着筷子，轻轻地夹菜，小嘴微张，慢嚼细咽，一举一动无不充满了优雅和贵气。
想必这对兄长的大户人家的子弟吧？
吃完晚饭，斋亭也不敢再和明珏多聊下去了，连忙点了几样清淡可口的菜肴，亲自端上楼去。她来到樊桐门前，抬手轻叩了两下。
“进来。”
听着从屋子里透出的清冷的声音，斋亭不禁心里一凛，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师父，吃饭啦。”
樊桐正坐在窗边看书。灯烛柔和的光芒洒在他的头上身上，他的一头长发扎了起来披在肩膀上，那模样清雅清静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斋亭把饭菜放在桌上，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师父，吃饭了。”
“嗯。”樊桐用一贯的腔调应了一声，便不理会她了。
她在心里暗暗叫苦。
她站在桌边许久，瞅了瞅樊桐，瞅了瞅饭菜，慢慢地、轻轻地蹭到樊桐的身边，弯下身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书。
“师父，再好看的书也得吃饱了再看呀。”她轻轻说道，“还有，你天天看书，不觉得闷得慌吗？”
樊桐目光打量着凑在旁边的小脸，肤色白皙剔透，眉目秀美灵动。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手上的书看。
他沉声道：“今天的字帖还没写好，你人去哪里了？”
斋亭在心里暗叹一声。
她就知道师父肯定会兴师问罪的，于是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很坦率地说道：“师父，练字好无聊啊！我都这么大了，字也不算难看，为什么总是让我练字？苍玉在旁边鬼哭狼嚎地背书，弄得我根本写不下去。”
樊桐仿若没有听见她这一通牢骚：“你先跟我说说，怎么招惹了那帮混混？”
她嗫嚅了片刻，低声道：“弟子知错了，请师父责罚。”然后低下头，等着樊桐说出要怎么罚她。
樊桐淡淡地瞄了她一眼，翻了一页书，云淡风轻地说道：“斋亭，为师那么像不分青红皂白就责罚你的人吗？”
像——斋亭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她心里对他的意见可大着呢，只是碍于他会术法，而自己又斗不过他，才一直恭恭敬敬。可是转而一想，从前的责罚似乎都是因为她自己恶作剧或者偷懒不肯好好读书，他还真的从没有无缘无故惩罚过她。
樊桐又道：“你先跟我说说事情的经过，是对是错，为师心里自有分寸。”
斋亭点了点头，看着他又是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咳！师父……”她瞄着他的神色，“我直话直说，你可别生气。咳！是这样的，不知师父今年贵庚？”
“你问这个做什么？”樊桐微微诧异。
“你先告诉我。”
他默然了一下，双眸在烛光之下看起来十分明亮潋滟。“我——快一百岁了。”
斋亭被自己的口水一呛，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一阵，她顺了顺气惊讶地大叫：“师父，你不是在糊弄我？”
“我糊弄你做什么？”樊桐睨了她一眼。
这下子斋亭再也不管什么师徒之礼了，跳起来凑到他面前仔细的打量，啧啧有声：“不可能呀！你连一丝皱纹或者白头发都没有。看起来不过就是十七八岁。一百岁？师父，学术法的人都能这样子永葆青春吗？我也要学。”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柔软冰凉的手指抚过他年轻的脸颊。樊桐一惊，急忙将头向后仰，冷然道：“别岔开话题，说说你今天发生的事。”
“哦。”斋亭没摸着他的脸，不禁有些失望，只好讪讪地跪回地面上，道，“师父，我刚才是想跟你说，你这么年轻，说话可不可以别总是老气横秋的。不过，既然您老人家已经上百岁了，那说话是这个语气的就很自然了。”
樊桐无语。
他让她交代一下今天惹了什么祸，她倒注意起他说话的语气来了。
斋亭又道：“那帮混混在大街上抢那个大姐姐的骑兽，还诬陷是大姐姐偷了他的，不依不饶要将她送去官府。我猜想他嚷嚷着要去官府是假，把人带到僻静之处欺负是真。师父，你说我该不该管？”
她倒反问起他来了。
樊桐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道：“你怎知骑兽就是那姑娘的，万一弄错了呢？”
“弄错了就弄错了呗！大不了我赔个不是。”斋亭摊手道，又狡黠的笑了，“我怎么会弄错呢？他口口声声说骑兽是他的，可是把文书给大家看的时候，一下子就塞了回去。嘿嘿！我眼尖，看见文书上根本就没有那个紫红色的指纹。还有，他虽然穿了一件崭新的锦袍，可皮肤粗黑，手指上面还有一些泥沙，哪里像买得起骑兽的人？”
樊桐默然地睨着她。
斋亭最怕他沉默的样子了。他话不多，也没见过他大发雷霆，可斋亭就是对他有些怕。
不！与其说怕，不如说是敬畏。明明心里常常腹诽他，还有些看他不顺眼，可是在他的面前她却一点儿也不敢放肆。可能是之前被罚得太惨，留下了心里阴影吧！
斋亭老老实实的跪着道：“事情就是这样。请师父责罚。”
樊桐又翻了一页书，才从袖袋中拿出了一个小玩意。一个木头雕成的小兽，圆圆润润，兽背上刻了一行细小的咒文。
“今天在集市上买的。”他轻咳一声，说道，“海神庙后面三桑木雕成的。原想如果你能写完二十张字帖，就送你。”
师父送她礼物？斋亭呆了一呆，随即几乎要感动得落下泪来。原来这家伙还不完全是冷面冷心啊！
“不过——”眼见这斋亭就要伸手去拿，樊桐衣袖轻轻一掩，道：“字写好了吗？”
斋亭一听，失望地恹了。
“回去把今天的功课写完，我就送你。”
她一听还要去一笔一笔地写字，提不起兴致地撅了撅小嘴，无精打采地点头：“那……没有了？”她还时刻记住师父还没有罚她呢。
“嗯？”
“师父要怎么罚我？”
“我罚你做什么？你见义勇为是好事，难道我要教我的徒弟见死不救吗？”
啊？她呆了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师父居然不罚她了？太好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会儿又觉得这个师父看起来真是不错！嗯！很不错。
“只是，往后你行事要谨慎一些。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是对的，但也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就像今天，如若我不在，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又老气横秋地说教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斋亭笑嘻嘻。
樊桐的脸色一肃，正色道：“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是是是。”她仍旧笑容灿烂，“师父要是担心我被人欺负，那就把你的本事教我一两成。我要是学会了，还有谁敢欺负我？”
他斜眼一瞥，道：“等你把避雨咒学好了再说。”
“小气。”她嘴一撇，“我这就去写字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回身从荷包里掏出一件东西，双手奉上：“师父，我在海神庙求了两个平安符，这个是给你的。”
樊桐有些意外，伸手欲要接过，目光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眉眼如画，笑颜如花，一双眸子在烛光的照映下格外明亮有神，带着几分高兴几分敬意以及几分亲昵的感觉，眨也不眨地直直瞅着他。那明亮的目光仿佛是两簇火焰，在一瞬间灼伤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他几乎是反射性地将手缩了回去，神色冷凝如冰。
“师父？”
淡淡的笑意凝结在他的嘴角边，渐渐消失。樊桐清清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衣袖拂过她的双手，轻轻地将她的手推开，冷然说道：“我不需要。”
斋亭为之一怔。
她盯着他突然变得冰冷疏离的神情，觉得很莫名其妙，又觉得有些委屈。她扁了扁嘴，扭头就走。
啪！
房门被用力地关上。
樊桐放下了书，听着她的离去的脚步声，轻轻叹息。
斋亭回了自己房间，忿忿地甩上房门。正蹲在桌角边打盹的苍玉被吓了一跳，睁开了大眼睛不解地问：“大小姐回来了？怎么气呼呼的？”
“苍玉，这个给你。”斋亭不答，抬手把一个东西递到苍玉眼前。
苍玉用鼻子嗅了嗅，再仔细看了看，完全不明白她为啥给自己一颗种子。难道是可以吃的？它歪着大脑袋想了想，张开大口就把那颗种子吞进嘴里。
斋亭怔了怔，索性把自己那颗也拿了出来：“给你！都给你。”
“味道还不错……”苍玉嚼了嚼，“怎么才两颗？还不够我塞牙缝呢！真小气。”
斋亭恨不得把它抓起来扔出去。她抬脚往苍玉的尾巴踩了一下，不顾苍玉的狼嚎，就钻进被子里面蒙头大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