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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祭司大人。

四个字一出,便直接明了地道出了这位年轻术师的真实身份——秋原国现今的祭司樊桐。

对于樊桐的身份,相朗君自然是一直知晓的,正是相朗君放出了传信的小兽将他召来此地。

当年樊桐曾向相家的家主起誓:今天他欠相家一个人情一笔债,来日相家若遇见什么难事,他定当竭尽全力偿还。每一代的相家家主都将这个誓言当做相家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资本,将来相家想要重振门楣,也许就得依靠祭司的这个誓言了,因此绝不轻易拿出来兑现。他们知道,一旦兑现了这个誓言,那么相家人就再也不会得到秋原国祭司大人的丝毫帮助了。

但相朗君却不那么想。

相家到了今日富贵如斯,他已经知足了,在他的心里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和自家的侄女。一旦与祭司大人牵扯到关系,相家将会再次永无宁日。二来他自小见到家人渐渐去世,其中的因由也与祭司有关,心里便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祭司有一些恨意,便不屑这个誓言。只是近来斋亭连而连三地闯祸,妖兽又频繁出现,他觉得形势不对,心里着实担心侄女不肯放弃升山的念头,这才用了传信的符咒将这尊大佛请了过来。

相朗君打的如意算盘是,一来可以让樊桐解决了琅苍城频频出现的妖兽,二来可以让祭司大人管管自家侄女,好让她收收心专心于学业。

对于这两个要求,樊桐很爽快地答应了。

相朗君并不蠢。他隐隐能够猜到这其中的因由。除了樊桐曾对相家有所亏欠之外,其中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因由才能让樊桐如此爽快地答应,所以他方才才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可是,祭司大人不提,他更加巴不得无人提及。

相朗君心情沉重地叹息。他努力多年为的就是这个侄女一生平安,但如今却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不是心里累了倦了,而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他越是挣扎,那股力量越是将相家人的命运往那条他恐惧的不归路拉扯。

樊桐揉了揉眉心,起身道:“我送斋亭回房。”

相朗君一楞,随即道:“不劳大人……”

话未说完,樊桐清冷的目光淡淡地瞥了过来,相朗君不由得心头一凛,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只听见樊桐低声道:“今晚恐有不测,相老爷叫看门护院的人全都歇息去吧。”

咦?

恐有不测?

若真有不测,应该让所有护院家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戒备着,怎么反而叫他们全都去歇息?

“妖兽之祸恐不是一般武夫能够抗衡的,还是让他们回去紧闭房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交代完毕,他弯腰抱起熟睡中的斋亭,手指微微一动,那张眼看着就要从斋亭身上划落的薄毯重新严严实实地裹住她全身。

相朗君看着樊桐怀抱着斋亭走了出去,他自己也跟着走出了书房。

屋外雨势正大,绵密的雨丝在黑暗中迎面扑来,十分寒冷。他眯着眼睛举目一望,只有屋檐下的宫灯在雨幕中摇晃着散发出朦胧的光,光芒却哪里都照不到,庭院幽暗,树木亭台在雨中隐隐绰绰十分模糊。而在这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明的雨夜深处,似乎蛰伏着无数怪兽,正睁大了眼睛无声无息地盯视着相府的一切。

相朗君打了一个激灵,急忙走回自己房中。

斋亭的房中,灵槐和书翠两个丫头闲来无事做针线活打发时间,却做着做着在外屋打了盹。房门轻轻呀地一声,一阵凉风夹带着雨丝吹了进来,两人不由得抖了一下,睁开困倦的双眼朝门口一望,顿时所有的睡意都消失了。

房门口站着一名白衣的少年,面容清俊稚嫩,但目光清冷无波,往那里一站,超凡脱俗,却也尊贵威仪。

灵槐眼尖地发现他怀里面抱着的竟是自家的小姐,连忙拉着书翠站起来,走过去对樊桐行了一礼,伸手欲要从他怀里接过斋亭。

樊桐一动不动,只是目光轻轻一瞥,道:“你们都回去。”

“这……”灵槐不敢抬眼直视他,心中想着对方虽是小姐的师长,却夜色已深,纵然两人是师徒关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不妥,只好垂着头犹豫道:“夜已深了,奴婢侍候小姐歇息……”

“不用,你们下去吧。”樊桐一闪,已经抱着斋亭来到床边。

樊桐将她轻轻放了下去,拉过被子覆盖在她的身边,仔细地掖了掖被角,便转身坐在对面窗边的软榻上,沉默不语。

灵槐和书翠互看了一眼,只好轻轻地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风从门窗的缝隙间吹了进来,烛光微微晃动,将樊桐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他坐在那里,手指轻轻地往榻边一敲,喃喃低语似的对着空气说道:“五山!长风!帝牢!苍玉!”

他话音刚落,房里的灯光顿时黯淡下来,四抹巨大的黑影遮掩住了灯烛的光芒,匍匐在他面前。

“大人,请吩咐。”猛兽的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有些虚幻。

樊桐望着它们,道:“今夜相府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四头猛兽目光同时一闪,苍玉问道:“大人,如果有人对相府不轨,该怎么办?”

樊桐轻敲着软榻边缘的手指顿了一下,冷然道:“格杀勿论!”

“是!”话音未落,四道巨大的身影朝着不同的方向一闪,消失在房中。

摇晃的烛光恢复了原来的明亮,照映着沉睡着的斋亭稚嫩的脸庞。弯弯长长的眉毛,平时乌亮机灵的眸子此刻紧闭着,密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两道淡淡的光影。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宛然一笑时,模样很是甜美俏丽,灵秀动人。

多么相似啊!

樊桐呆呆地望着她,又好像望着的是另外一个人,眼睛里闪动着痛苦以及一点点强抑着的不敢显露的——思念。

陛下。

心底轻轻地喊出了这两个子,嘴唇跟着动了动,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陛下。

他轻轻地叹息。这一声暗叹,带出了无数的心酸。

当年初次见到她时,她就和斋亭一样,如花的年纪,如花的相貌。

他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看见她似乎有所察觉地蓦然转身,一张姣好的鹅蛋脸上,细细长长的柳眉,眉下一双黑宝石似的的眼睛带着疑惑、惊讶、还有一种他全然陌生的光芒。那样的光芒就如同破碎的阳光洒进了她的眼睛里面,在那乌黑的眸子里璀璨生辉。

他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虔诚地伏在地面上,一字一字格外清晰地对着她说着君王与祭司之间的一句契约。

“我宽恕!”良久,他头顶才传来了一声细细的回应。

他欣喜地抬首一望,就见那个如花般的女孩如风中的垂柳一般微微颤动着柔弱的身躯,紧握着双手目光熠熠地看着他。稚嫩的脸上带着两抹桃花似的的绯红,真是娇美如花,人比花娇。

秋原国的已世的先王肄王,登基时才刚满十六岁。

如花的年纪。

登基大典上,阳光照映着她姣好的容颜,她在万千官员百姓的朝拜祝贺声中微笑着,一双熠熠的眸子专注而认真地望着他,只对他一人说道:“樊桐,为了你,我一定要成为秋原国的明君。”

他那时除了感到欣慰激动之外就是回以微笑,却不曾想到那是一个诺言。

一个她用一生去实践的诺言。

一个让她粉身碎骨遗臭万年的诺言!

樊桐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初见她的姣好笑颜,笑颜陡然扭曲,狰狞万分地对着他,纤细的十指仿佛鹰爪一般紧紧地拉住他的袍摆,发出歇息底里的吼叫:“樊桐!樊桐!哈哈——为了你,我可以毁灭一切,哈哈——樊桐!”

那样凄厉惨然又决绝的叫声,犹如一个漫长的噩梦,将他重重地包围起来,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樊桐!我是为了你——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是的。

为了他。

她是为了他才性情大变,从一个娇弱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杀人的恶魔,利用手中他给予的无上权利,肆意地屠杀那些她本来是想要给他们一个美好生活的百姓。

肄王在位的二十年之间,整整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屠杀了秋原国十万生灵。

十万!

百姓何辜?

而她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所作所为,统统是为了他。

这就是祭司樊桐的罪。

他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的罪孽,将年复一年地啃噬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房门啪地一声被一阵大风吹开了,他猛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斋亭仍旧在被窝里睡得格外香甜,冷风从门口灌了进来,她嘟囔着翻了一个身,抱着被子说了一句模糊不清的梦话,又沉沉入睡。

樊桐痴痴地望着她。

难道他要重蹈覆辙吗?

不!绝对不能!

他蓦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严严实实地关上门,又转身走回榻边,身姿笔直端正的坐着,以一副守护的姿势守望着对面沉醉于梦乡的少女。

屋外,雨声哗啦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