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干燥的风平行地吹过辽阔的藏海,直到海中央的接神山顺着险峻的山势盘旋而上,将缭绕在山尖的云气吹卷成螺旋状。
接神山顶,是被誉为“人间仙境”的灵过宫。
瀛洲正史记载,天光五百年,天降祭司,祭司选火族帝俊为明君,建立光凤王朝,天下统一。因此祭司在瀛洲人心目中便是神的使者,代表着圣洁、光明与仁慈。地位一直凌驾于任何一国的国君之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身份。在已经不存在神族统治天下的如今,祭司一族也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神秘、神圣的象征。
其中秋原国乃是光凤王朝灭亡后仅存的神族后裔建立起来的,因此从建国之初便遵循光凤的古制治国,建神庙,以天意为旨,由每一代的祭司遵从天意选出君王并加以辅佐,至今已有三百多年。
自从十年前秋原的肄王退位自尽之后,秋原国的王位一直空悬,秋原的祭司也始终守在灵过宫等待新王的降临。因此每一年灵过宫向外界打开宫门的十月,数不清的来自各地的人冒险来到灵过宫。
此刻,灵过宫用以接待来客的大堂内,已有人比升山者早到了。
大堂十分简朴宽敞,足足排放了几十张椅子,椅子之间又设了小几,加上墙壁上几幅字画和插着翠竹的落地大花瓶,别无他物。
屋子里面的人或站或坐。一个身着锦袍修眉凤眼的青年男子背着双手在屋子当中来回踱步,眉头微锁,显得有些不耐烦。几个几个男子也是百般聊赖,喝茶的喝茶,翘腿的翘腿,偏偏还嫌茶水不好,对灵过宫的待客之道更是相当有意见。
“这里的人是怎么回事?”一人锦袍玉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皱着眉头放下茶盏叫道,“把我们带着这里就走了,说是去通报,可通报了老半天,仍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着。周围白茫茫的,就安静得就像一个死人城。还是灵过宫呢,还是人间仙境呢,连待客的茶水都是下等茶叶泡的。”
他一开口,对面一个武夫打扮的人也跟着抱怨:“我们出去看看那个倾宫来了没有。咱们凤戚大人等了这么久他还不出现,好大的架子。神术师又怎么样?难道架子比掌管着一国兵马的大司马还大吗?”
两人吵闹着就要走出去,却见门口与一人撞个正着。这两人都是高大粗犷的汉子,又是身怀武艺的,可这么一撞,竟被撞得向后踉跄了几步才能站稳。定睛一看,门口的来人却纹丝不动,只是轻轻拍了拍身上灰色的斗篷,炯炯有神的眼睛往屋子里扫视了一圈,端正朴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哎呀!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诸位。别来无恙!别来无恙!”说着,他一边见礼,一边脱下斗篷走了进来。
那两人本来心里不服气,正想发作,却在见到来人的面孔时掩了声息,讪笑着与他见了礼。
一直在徘徊踱步的青年男子望了过来,惊讶地挑起眉峰:“明大公子。”
来人正是明珲。
他朝青年男子拱手行礼:“明珲见过大司马大人。”转眼一看,又见到一名长须老者正坐在最里面神定气闲地喝茶,脸上也露出惊讶之色,赶紧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大礼:“明珲拜见丞相大人。”
那老者急忙抬手将他扶起,削瘦的脸精神矍铄,带着和蔼的微笑捋了捋长须,道:“明大公子客气了。快快请起。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明珲微微一笑,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伸手拉过一直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朗声说道:“明珏,还不快见过老丞相和凤大人?”
他身边的人身量娇小,包裹在宽大的斗篷当中,闻言抬手解下头顶的风帽,脱下斗篷,露出一张秀丽柔美的面孔。乌发素衣,愈加显得楚楚可怜。
明珏优雅地各向老者和青年男子各施了一个大礼,柔声说道:“明珏拜见丞相大人,拜见大司马大人。”
原来这两人当中,长须老者是秋原国百官之首的丞相桓温,而修眉凤目的青年男子是手握秋原国兵权的大司马凤戚。他们两人都是秋原国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此番来灵过宫又是为了秋原国的公事求见祭司,所以才能直接进入灵过宫,不需向其他升山者那样在宫门外等候开宫门的那一天。
凤戚长眉一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倒是桓温呵呵一笑,抬手将她扶起,道:“连明珏也来了。瞧你们风尘仆仆的模样,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明珲,你怎么将妹妹也带了出来?也不怕家中长辈担心?”
明珲一笑:“多谢老丞相关心。我们出门之前是得到家中长辈允许的。反正听说今年升山的路上少了许多妖兽,我就把她带出来见见世面了。”
桓温一听,也点了点头:“真是怪了!往年这一路必定十分凶险,可今年一路行来,却很少见到妖兽的踪影。”
“有什么可奇怪的。”凤大司马嘿嘿地笑了起来,“不是说祭司大人今年已经选出了新……有上天保佑,妖兽自然不会出现了。”他说了一半,突然睨见桓温的目光淡淡地朝自己一瞥,连忙顿住了欲要说出口的字,转而说到老天上面去。
然而想到他堂堂一名大司马,手握重兵,别说丞相,就是将来的君王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怎么反倒是他先看起老丞相的脸色来了?他不禁有些不服气,却不敢说什么,有些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两声,回到座位上饮茶。
明珲看了他一眼,却心里了然。
他恭敬地对桓温说道:“老丞相,您见过祭司大人了吗?”
桓温摇了摇头:“我等也是刚到,正等着灵过宫的术师前去通报。你们也别急,先坐下来喝口茶水,稍作歇息。”
明珲连忙称是。
正好有一名年轻术师端着茶盏走了进来,将两杯热茶放在明家兄妹面前的小几上,便要退出去。
刚才叫嚣的那两人却一个闪身拦在门口,叫道:“你们灵过宫好大的架子。我们丞相大人和大司马大人都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们的宫主或者倾宫出来见客?”
那术师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闻言懒懒地抬眼看了看他们,道:“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我又不是负责通报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你们想知道宫主或者倾宫大人什么时候来,就去问那个通报的人吧。”
两人一听就火大了:“问题是那个人不知溜哪里去了。”
少年术师打了打呵欠:“那你们就找去呀!我们又不是专门为各位端茶递水跑路报信的。”说完伸手出朝两人肩上轻轻一推,白衣一闪,人已经翩然如风地走了出去,眨眼间不见人影。
他们两人先是一怔,还想叫嚣,凤戚的目光已经冷冷地朝他们瞪来:“你们安静一点,少给我丢脸。”
顶头上司发话了,这些平时安逸享受惯了的达官贵人立刻垂下脑袋,安静地坐在一旁不敢再嚣张。
明珲歇息了片刻,便又开口道:“老丞相,晚辈在秋原城时就有所耳闻,据说是祭司大人已经在灵过宫选出了新王,不知是真是假?”
桓温笑容可掬地捋着长须,目光精湛。倒是凤戚先开口了:“明公子,你不会也是来升山的吧?”语毕,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嘲笑。
满朝皆知,两年前彟国公家的长子明大公子只身前往灵过宫升山,觐见祭司大人,谁知连祭司大人的身影还没见到,就被告知可以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本来这没什么,谁都知道升山是十有八九得两手空空回家的。可是在明珲出发前半年,京城里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流传了一段歌谣,大意是说明家的大公子为人光明磊落,有勇有谋,堪当未来的明君。而且他的姓氏为明,明不就是光明的意思吗?
歌谣一夜之间在大街小巷流传开来,连朝里的官员们都能随口唱出两句,是以当明大公子灰头土脸地回到京都时,即刻成为全城的笑话。
明珲知晓凤大司马话里嘲讽的意味,却不生气,大大方方地咧嘴一笑:“大司马说笑了,谁不知道我明珲根本不是天命所归的那个人?此番前来,我只是带舍妹出来见识世面,到处游历一番。”
桓温闻言点了点头:“年轻人多出门走动走动,长长见识是不错的。我听说以明珏的年纪,明年就可以考女官了。趁现在出来历练一番,将来在宫中行走也会有些好处。”
“家父正是此意。”明珲道。
凤戚却冷冷地嗤笑一声:“明大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若真是只出门游历的,灵过宫的术师会放你们进来?大家的目的是什么都彼此心知肚明。”
明珲脸色微微一变。
凤戚还不放过他们,一双狭长的凤目带着探究往明珏身上一扫,嘿嘿一笑:“该不会是明小姐要升山吧?”
明珏想不到他会说到自己身上来,神色紧张地抓住衣角,惴惴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