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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莺啭


  这天午后,轻凤正盘算着晚上飞鸾不在,自己可以跟李涵这样那样地歪缠——她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如今背得也很熟咧!

  不料搽完粉刚一转身,就看见了如丧考妣的飞鸾。

  “嘎?!你这是怎么回事?”轻凤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打上胭脂的脸颊,看上去倒挺像被飞鸾吓去了血色,“怎么高高兴兴地去,这么快就哭丧着脸回来了?他欺负你了?”

  飞鸾呆呆瞪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轻凤又福至心灵地补上了一句:“哟,莫非,你这是疼的?”

  这句话在这个当口不啻于火上浇油,让心乱如沸的飞鸾顿时炸开了锅,只见她小脸一皱嗷一声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溅了一地。

  这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架势,让轻凤联想到自己侍寝那天满地捡珠子的厄运,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赶紧上前安抚飞鸾,嘘寒问暖:“莫哭莫哭,来,快跟我说说,我的大小姐怎么受委屈啦?”

  飞鸾从小到大都离不开轻凤,此刻自然也嗷一声扑上去,将脑袋埋在她怀里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经过。轻凤不听则已,一听两只眼睛便瞪成铜铃,像天下所有护女儿的娘亲一样猛拍了一下大腿,高声嚷道:“反了他了!”

  飞鸾哽咽着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轻凤抽噎:“不……是我们搞错啦,李公子一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我不该去的……”

  轻凤听了这话皱起眉,心里就仿佛堵了一块黏糕似的,又沉又闷。

  怎么能不沉不闷呢?那个臭小子李玉溪,可是她自己撺掇给飞鸾的呀!原指望他年纪轻轻,又在道观里修行,能是个冰清玉洁的童男子呢,没想到风流债倒挺多——不行,她的飞鸾可是玉尖面一样香、麦芽糖一样甜的乖宝贝,决不能让他欺负了去!

  想到此轻凤便左手一叉腰,右手帮飞鸾抹了一把泪,豪气干云地对她道:“莫哭,明天看我给你做主!”

  当日乱点鸳鸯谱的是她,如今自然也要将飞鸾的终身大事负责到底,这才叫有情有义!

  幸好李涵并不是个急色的人,有心给飞鸾和轻凤放几天温故知新的读书假,这个节骨眼上既没有宣召,也没有临幸。轻凤和飞鸾就窝在一起胡乱睡了一夜,翌日一早便由飞鸾留守,而轻凤则隐了身子,悄悄潜出了离宫。

  由于近来运功过度,虚耗的元气还没养好,轻凤一出离宫便现了身,准备从街上慢悠悠晃到华阳观去擒拿李玉溪。可喜还没走出几步,就冤家路窄,迎面撞上了正在街头魂不守舍打转的李玉溪。

  李玉溪正垂头丧气地围着曲江离宫踱步,猛然听见迎头传来“呔!”一声暴喝,吓得他赶紧抬起头睁大眼。不料还没看清楚来人,就看见一顶带着龙脑香气的帷帽朝自己脑门上袭来。

  “我打死你这个拈花惹草负心汉!打死你这个衣冠禽兽白眼狼!”

  “哎,哎,哎……”李玉溪被帷帽扑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慌忙架起手来挡住袭击,退开几步才把气势汹汹的轻凤看清楚。

  他眨眨眼睛,认出眼前女子就是当初要去自己玉佩的宫人,也就是飞鸾的姐妹,慌忙对她弯腰作揖,行了一个大礼:“姐姐,小生我这厢有礼了。”

  “我呸,少给我在这儿酸文假醋的!你把我妹妹欺负成那样,我今天就是来找你算账的!”轻凤叉着腰往地上啐了一口,指着李玉溪的鼻子骂道,“你昨天都做了什么好事?!害她回去后哭成那样?!”

  “哎,姐姐……”李玉溪一时语塞,发现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往自己这里侧目,尴尬得面红耳赤,慌忙安抚轻凤,“姐姐,这事一时说不清,哎,不如由小生我做东,请姐姐移驾到邻近的庾家楼,我们点些茶点坐下来慢慢谈,可好?”

  “哼,少跟我套近乎!”轻凤瞪了他一眼,也清楚街上人多口杂,便气呼呼地戴上了帷帽,朝李玉溪一抬下巴,“赶紧带路!”

  李玉溪连忙毕恭毕敬地在前方引路,将轻凤请进了修政坊的庾家楼。此时才刚四月上旬,庾家楼的粽子却已经上市,长安俗云:“庾家粽子,白莹如玉。”这也是京城一样有名的小吃。轻凤刚一落座,李玉溪便殷勤地为她点了两客粽子,又要了一壶上好的阳羡茶,这才惴惴不安地向她打听:“姐姐,胡姑娘……她还好吧?”

  “好什么好?!”轻凤老实不客气地拈起一个咸梅粽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瞪了李玉溪一眼,“你敢对我妹妹始乱终弃,别以为几个粽子就能打发我!”

  “冤枉啊姐姐,我哪有对胡姑娘乱来,这都是误会。”李玉溪苦着脸低下头,握着茶杯长叹了一口气,“那一天我钱包丢了,没能给我的全姐姐买玉梳,胡姑娘就好心给了我一枚。其实我早就想好了,这梳子不能要她的,哪知道全姐姐她就看见了梳子呢?她要抢去戴了,我也没办法……”

  “什么什么?”轻凤皱着眉,对李玉溪说的话相当不满意,“我问你,你喊那个人全姐姐,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呢?”

  李玉溪顿时脸红起来,鼻尖紧张得微微冒汗,低下头扭捏了好半天,才羞答答地回答轻凤:“我,我喜欢她。”

  “什么?你说你喜欢谁?”轻凤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盯着李玉溪看了好半天,猛然站起身,拍了他脑勺一巴掌,“你把我们家飞鸾当什么了?!”

  “啊?!”李玉溪被打懵了,惊恐地缩着双肩看轻凤发飙,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无辜道,“我,我把她当朋友啊……她人挺好的。”

  可惜在轻凤看来,男女关系问题上,朋友这个概念与炮灰基本没有任何差别,于是她又对着李玉溪脑勺拍了一巴掌,愤愤不平地低吼:“我家飞鸾哪里不好?啊!让你把她当朋友?!”

  “呃?!”李玉溪看着火冒三丈的轻凤,赶紧辩白,“她没有哪里不好啊。可是……这这这,这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啊?!”轻凤恨不得拿个凿子替李玉溪的脑瓜开开窍,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数落他,“我家飞鸾人那么漂亮,又可爱,没道理你不喜欢她啊!”

  “这,这还是不一样啊,”李玉溪咬了咬唇倔强地强调,黑琉璃一样的双眸却染上了一层忧郁,“全姐姐她,是我刚到长安时认识的。当初华阳观的诗会上,只有我一个人是初来乍到的异乡客,只有全姐姐她一个人称赞我诗写的好。她说我将来一定会功成名就,还说她会求公主去向考官引荐我,虽然我更喜欢听她唱我的诗……”

  轻凤怔怔听着李玉溪对自己诉说这些往事,忽然意识到他与那个全女冠的确有很深的感情,这种感情既让她觉得隐隐不忿,又让她觉得无可奈何。轻凤嘴里含着粽子,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只能轻声嗫嚅:“你……你这个没出息的。就这么依赖一个女人吗?活像个没断奶的娃娃……”

  “可是,昨天的确是她不对!”这时李玉溪忽然挺直了脊背,一双眼睛清明光亮,非常认真地对轻凤说,“胡姑娘是好心才给了我梳子,一切都是因为误会,而且,全姐姐她还故意把梳子给摔了,这件事她若不向胡姑娘道歉,我也绝对不原谅她。”

  “嘿,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原谅她又如何?”轻凤嗤笑了一声,叩叩杯子示意李玉溪给自己倒茶,“你少借我妹妹和她赌气,我看你一点损失都没有嘛,现在倒在我面前逞能。”

  “谁说的?”李玉溪脖子一梗,红着脸告诉轻凤,“我,我昨天已经搬出华阳观了,哼。我也不求她去帮我递‘行卷’了,我打算自己另谋出路。”

  “哦?小伙子挺有决心嘛!”轻凤眼珠一溜,计上心来,顿时又笑逐颜开,“你怎么另谋出路呢?”

  李玉溪不是很自信地回答她:“我?我打算自己去当朝大学士、节度使令狐大人府上去拜谒。”

  “哎?这位大人姓什么?”正埋头吃粽子的轻凤忽然抬头问。

  “令狐。号令的令,狐狸的狐。”

  “哦,这姓氏真有霸气,难怪做了节度使。”说罢她又埋头吃起粽子来。

  “嗯?”李玉溪对轻凤莫名其妙的评价感到很费解,但此刻他心烦意乱,也就没多在意,“姐姐,你今天回去若是碰上胡姑娘,就帮我捎句话吧。我今天在曲江外绕了许久,也没碰上她。麻烦姐姐你帮我对她说,昨天的事都是我们不好,请她别生气,以后若有机会……她还肯赏脸的话,我,我再带她去吃好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整个一吃货!哎,这什么馅儿的?鸭蛋黄?”轻凤心情一放松就只顾着啃粽子,连头也不抬,“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现在住哪儿吧。”

  “我?我现在搬到崇仁坊西角的邸店啦……”

  李玉溪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轻凤头也不抬地打断他:“好,我会让她去那儿找你。”

  “哎?”李玉溪闻言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她,她,直接去邸店找我?”

  “嗯,小子你听着,”轻凤啃完了最后一口粽子,抹抹嘴抬起头来,冲他一乐,“既然我家飞鸾已经看中了你,你就趁早觉悟吧,那位华阳观的全女冠,你也别再惦记了,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敌不过我们胡家小姐的。”

  “可是……啊,哪有这样的?!”李玉溪瞪大眼睛叫道。

  在不多时之后,曲江离宫里也响起了飞鸾同样的惊叫:“可是……啊,哪有这样的?!”

  这时吃多了粽子,正躺在床榻上消食的轻凤懒懒瞥了飞鸾一眼,摩挲着圆鼓鼓的肚子道:“可是什么可是,你既然这么喜欢那个傻小子,还为他哭哭啼啼的,现在他与那个女道士有了间隙,又搬出了华阳观,不正是你的好机会吗?”

  “可是……他,他明明喜欢那个……”飞鸾沮丧地低下头,揉着裙子不再说话。

  “对,他是喜欢那个女道士没错,”轻凤半眯起眼睛,像一个博古通今无所不知的圣贤那样,云淡风轻地一笑,“可是飞鸾,你忘了你姓什么了吗?”

  “啊,没忘啊,我姓胡。”

  “对啊,你姓胡,你是狐狸精——可狐狸精是专门干什么的?你难道忘了吗!”轻凤倏然睁大双眼,骤缩的瞳孔中精光四射,“不能拆散人家恩爱夫妻的,那就不叫狐狸精!这本就是你的使命、使命!你看我去勾引皇帝,他那后宫三千,哪个不是我要对付的敌人?飞鸾啊飞鸾,你可不能好逸恶劳、避重就轻,忘了本啊!”

  飞鸾愕然,望着轻凤坚定而有神的双眼,心口仿佛也被槌子咚咚咚地震荡、鼓动起来:“嗯,姐姐,你说得对,可是……”

  “别再可是了!”轻凤龇出银光闪闪的虎牙,盯着飞鸾道,“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如果真喜欢,就给我好好地上!你是狐狸精,天性就当如此,你明白吗?从前你刨开地洞吞田鼠的时候,怎么没顾虑过人家也是拖儿带女的?!”

  飞鸾凛了凛神,赶紧一口气连贯地将话说完:“可是我还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去呢!”

  “哦,那傻小子现在搬到了崇仁坊……”轻凤话还没说完就猛然一顿,贼眉鼠眼地斜睨着飞鸾,窃笑起来,“哟,我问个方位蒙蒙那小子也就罢了,你还跟我装,那小子身在何方,以你的鼻子还怕找不到?只怕就算埋在长安城大明宫底下,你也能掘地三尺把他给刨出来吧?”

  “哎呀,姐姐你真讨厌。”飞鸾听了轻凤的调侃,红着脸转过身,不肯再理她。

  时间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晚窗外月亮很大,屋内一灯如豆,李玉溪照旧孤单地靠在床头读书——这样寂静的夜晚、这样俊俏的书生,简直就是专为狐魅造访而设。

  当夜入三更,木格窗棂上果然发出“笃笃”两声轻响,李玉溪吓得放下书卷,就看见白绢糊的纱窗外,正被月光模模糊糊地照出一个人影来。

  “谁?”李玉溪低声问,黑琉璃似的眼珠闪过一丝惊慌,白玉一般的脸颊浮起一抹潮红,明镜似的心里却又隐隐地期盼。

  “是我,”来人站在窗外回答他,用他又怕又期待的声音轻轻报上名字,“胡飞鸾。”

  李玉溪的心跳顿时漏掉一拍,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喟叹了一声,仿佛认命一般,趿上鞋子去开门。当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戴着帷帽的飞鸾就从门后闪出身来,她一身艾绿色襦裙,肩上松松搭着一幅月白色轻纱披帛,帛纱蜿蜒着一直落在霜白的地面上,令她望上去就像是月光凝成的玉人,竟让人在第一眼的惊艳之后,又无端从心底生出一丝凉意来。

  李玉溪神智恍惚地将飞鸾让进屋,掩上门请她在自己面前坐下,两个人就在微弱的灯光中静静地相对出神。

  他一定要说点什么才好,李玉溪的心中不断地翻腾,可是他又该说些什么呢?说自己已经见过了她的姐姐,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还是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你要夜里来?

  “哎,你不生气了吗?”最终还是由李玉溪先打破了沉默,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头。

  飞鸾赶紧摇摇头,揉了揉捏在手中的帷帽,红着脸小声道:“姐姐已经对我说啦,这都是误会……”

  “对对,都是误会,”李玉溪忙不迭点头,想了想忽然起身走到床边,从包袱里摸出了两片断梳来,送到飞鸾面前,“可是,这好好的梳子还是被摔断了,真可惜。要么,我替你找银匠打副托子镶起来?也许还能用……”

  飞鸾接过断梳摇了摇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仰视李玉溪时,一双剪水秋瞳已然盈满了眼泪,“对,对不起,害你从华阳观里搬出来……”

  这楚楚动人的眼神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会令她嫉妒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负疚。”

  涉世未深的李玉溪哪能抵挡得住这种以退为进的诱惑,果然被飞鸾勾得又凑近了一步,急着劝慰她:“别,胡姑娘你千万别说这样见外的话,我搬出来,是因为心里早就有这个打算。”

  “真的?”飞鸾信以为真,破涕一笑,细碎的泪光衬着脸上红润的光华,在灯下就像一瓣沾着雨露的桃花。

  这明艳动人的娇态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又会令她嫉妒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释然。”

  她的笑容令李玉溪一时忘言,只在心头不断盘桓着一句艳诗:“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

  “李公子?”飞鸾发现李玉溪始终直着眼睛发呆,不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李公子?”

  李玉溪直愣愣的眼神跟着她的手晃了一晃,心中的诗句顿时又是一换:“盘桓徙倚夜已久,萤火双飞入帘牖。西北风来吹细腰,东南月上浮纤手……”

  啊?!不成不成!李玉溪猛地摇了摇脑袋,转身跑到桌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这才稍稍清醒了一下,笑着招呼飞鸾:“胡姑娘,你喝茶吗?”

  飞鸾顿时笑了起来,伸手接过李玉溪替自己倒满的茶,跟着她侧耳听见了远处崇仁坊夜市上传来的喧哗声,不禁问李玉溪:“李公子,外面这样吵,你还能够读书吗?”

  “呃?吵吗?我没听见什么声音啊?”李玉溪话音刚落,就听见隔壁忽然响起一对夫妻的说话声,没多久轻轻的说话声就变成了窃窃的调笑,再后来逐渐升级……

  许久之后,飞鸾握着茶杯浅啜了一口茶水,悠悠给那声音定性:“《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嗯,哈哈,呃……这对夫妻,是前两天刚搬来的,原本这儿的隔壁是屯米的!胡姑娘你一定要相信我!”李玉溪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强调,尴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嗯,我相信你。”飞鸾点点头,又在心中补上一句:因为这里的老鼠也是这样说的。

  隔壁的大官人似乎历久弥坚,闹出的动静让李玉溪越来越坐不住,于是他干脆起身推开门,一边吹着凉风,一边回头望着飞鸾道:“胡姑娘,不如我带你去逛夜市吧?”

  不料飞鸾却摇摇头,拒绝了李玉溪的提议——这一夜她竟不想再到闹市去,那些美食和花花绿绿的小玩意的诱惑,统统都敌不过眼下这一刻。

  她想与李公子单独相处,因为肚子里一些重要的话,她都还没想好该怎样去说。现在飞鸾很怕自己一到那花花世界里去,聚在她心头的一些很重要的念头和想法,就会统统乱了、散了。

  可惜这一次李玉溪竟没有顺从飞鸾,他竟狠下心咬了咬牙,坚定而又冷漠地凝视着灯下的飞鸾,缓缓开口道:“那么,就让我送胡姑娘你回去吧,毕竟夜太深了,我这里,又不方便。”

  飞鸾一怔,听出李玉溪是在下逐客令,顿时羞愧得两颊绯红。她立即像坐到只刺猬似的跳起身,低着头匆匆闪出房门,替自己戴上了帷帽。

  “哎,对不住。”此时李玉溪强迫自己做柳下惠,却又放不下楚楚可怜的飞鸾,他在矛盾中踟蹰、又在踟蹰中郁卒,简直想脸一歪吐出一口血来,才好与被他伤害的飞鸾扯平。

  站在他身旁的飞鸾却是立刻摇摇头,颤声道:“哪里,是我对不住李公子才是,这么晚来……打搅李公子了。”

  李玉溪看不清飞鸾藏在帷帽下的脸,却认定这一刻她必然是面色苍白、两眼含泪,一颗心不由乱成一团。

  这欲说还休的一幕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还是会令她嫉妒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帷帽。”

  没错,这一刻我们的飞鸾姑娘,其实红着脸满脑子想的都是——啊,这《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怎么一直都没完没了的?文中好像没这么说呀?

  在深夜的长安城里乱跑,如何躲避值夜的金吾卫,可是一项技术活。李玉溪作为一个长期斗争在宵禁第一线的纨绔夜游郎,对敌经验可谓相当丰富。

  飞鸾跟在李玉溪身后,一路替他提心吊胆耳听八方,却发现只要是金吾卫经过的时刻,他们总是能适时地躲进曲巷里,或者藏在高门大户的石狮子后面,渐渐也就对李玉溪的技术放了心。

  这样一路从崇仁坊往南摸到曲江离宫,东边的天已经蒙蒙发亮。二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离宫设下的锦障外沿,飞鸾示意李玉溪不用再往里相送,压了压帷帽歉然道:“耽误了李公子一夜,真是对不住。”

  “快别这么说,”李玉溪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对飞鸾道,“回去的路上估计就会敲晨鼓啦,我正好顺道去启夏门街上吃两个胡饼。”

  “李公子,”这时飞鸾轻轻唤了他一声,从袖中摸出之前收起的两片断梳,犹豫着上前小声问,“李公子,这个你能收下吗?”

  李玉溪呆呆地低下头,盯着飞鸾递到自己面前的半片玉梳,心中竟平空窜起一阵惊骇。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摇着头颤声道:“不,胡姑娘,这个我不能收。”

  她是宫中女子,他连她的确切身份都还不知道,就这样私订鸳盟,未免太可怕。更何况全姐姐那里,他也放不下……

  就在李玉溪退却的时刻,飞鸾却忽然摘下帷帽,现出了一张泛着红晕的桃心小脸。她一双明眸含着秋水,婉转而坚定地望着李玉溪,酝酿了整整一夜的话一旦吐出口,就像看不见的蛛丝般,天罗地网地困住了李玉溪,让他无处可逃:“李公子,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你不要的梳子,我也会一直随身带着。”

  李玉溪一怔,瞬间意识到她话中深长的意味,不禁也羞窘地两颊发红。

  “还有,后天是杨贤妃的生日,黄昏时我会为她献歌贺寿,到时候……我也想唱李公子你写的诗,”飞鸾双眸盈盈地抬起头,凝望着李玉溪微笑道,“李公子若是有意,就请你明天在这处离宫锦障上题诗;你若是有心,后天黄昏时,就来这里听……”

  就在飞鸾说这话时,东方的晨曦忽然从天边破云而出,像缕缕淡淡的金线般照在她的脸上,勾勒、描绘出她桃李难匹的艳色,衬着身后的离宫锦障与带露的蔷薇,让李玉溪一阵头晕眼花。

  恰在这时,长安城里三千响晨鼓竟也齐齐催发,由太极宫承天门开始,一气传遍长安六街,这时每道街上的鼓声都纷纷相应,铺天盖地的巨响逼得李玉溪透不过气,让他的心也随着鼓点密集的节拍狂跳起来。

  他在骤雨暴雷般的鼓声中忽觉一阵心悸,眩晕中的晨曦光怪陆离,令飞鸾美得近妖。于是他在恍惚中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又无助地对她喊了一句:“你快走吧。”

  快走吧……乱我心者,快走吧!

  飞鸾依言冲他点点头,转身掀开锦帐钻进了离宫的地界,李玉溪这才浑身虚脱地跌坐在地上,在未尽的隆隆鼓声里绝望地哀叹——他,好像真的对她动心了……

  当飞鸾悄悄潜回别殿时,轻凤已经醒来。这一夜她睡得一直都很浅,因此两耳一听见飞鸾的动静,眼睛便熠熠睁开,迫不及待地问:“昨晚怎么样?”

  飞鸾腼腆一笑,扑进柔软芳香的锦褥里抱住轻凤,轻声感慨:“很好,很好啊,我已经对李公子说过了,我会一心一意的对他。”

  轻凤闻言嘻嘻一笑,抚了抚飞鸾的脊背,放心地打了个哈欠,低喃:“嗯,那就好,既然这样,你再陪我睡个回笼觉吧……”

  飞鸾应了一声,乖顺地依偎在轻凤身边躺下,却又哪里睡得着——她刚刚向李公子大胆求诗,实际上就是提出了一个邀约,如果李公子肯为自己写这首诗的话,那也就证明了他对自己是有心的吧?万事开头难,只要他给自己这一次回应,往后的一切就会水到渠成了吧?满腹心事的飞鸾忐忑良久,直到卯时将尽,才慢慢阖上双眼。

  接下来的两天飞鸾只觉得度日如年,她浑浑噩噩地陪在轻凤身边数着时间,一天里几次回到与李玉溪分别的锦障处流连。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直到杨贤妃生辰前一天的傍晚,她才终于在锦障上看见了一首小诗: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飞鸾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在落日的霞光中俯下身子,将脸贴在那温热的锦障上磨蹭了好久,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原来他的字迹是这样的,写得真好看。”飞鸾喃喃自语,用新笋般细细的指尖依着那龙飞凤舞的墨字描绘,在心里将这四行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咀嚼。

  这青女说的是她吧?那么辛苦送朝阳的羲和,写的就是他咯?万里丹丘一定是指曲江离宫,那么几对梧桐忆凤凰呢?忆凤凰,忆凤凰……哎,李公子的诗,可真是比他的人要热情多了。

  飞鸾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偷偷地笑起来。

  这一天傍晚,李玉溪像做贼一样摸到了曲江离宫的锦障外,竖起耳朵听其中传出的喧哗声。那是一个在他还没有取得功名之前,绝对无法接触到的世界,其中的纸醉金迷、冠盖如云……此时都距他有万里之遥。

  李玉溪静静站在锦障外听了许久,忽然就觉得一阵无望的空虚涌上心头,他无力地倚着锦障坐在地上,背靠着自己题的那首《丹丘》诗,“嗤”地一声苦笑起来。

  哎,他怎么就五迷三道的,信了她不切实际的话呢?

  李玉溪沮丧地从地上攥起一把尘土,气馁地扬手洒了出去,在雾蒙蒙的飞尘中垂头丧气。可就在他心灰意冷地站起身,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一阵悠扬如天籁般的歌声竟从远方飘来: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一瞬间锦障中无休无止的喧哗悉数消失,似乎连鸣禽也在迷烟般的垂柳中噤声,所有路过锦障外的行人与车马都停驻下来,只为了安静地听一听那高邈清远的歌声。

  ——那竟是胡姑娘的歌声!一瞬间李玉溪震惊得无以复加,简直无法想象那个娇小玲珑的弱女子,喉中竟可以有如此饱满充沛的力量。

  完全不同于全姐姐醉后抱着琵琶的浅吟低唱,胡姑娘的歌声不是那种颓丽的靡靡之音,而是较之开阔了许多的高秋朗月、碧水长天。他仿佛能从她的歌喉中感受到往昔的大唐盛世,在开元天宝的时候,传说宫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位宫伎——她的歌声是继韩娥与李延年之后,千载才得重现的天籁之音,每逢秋夜寂静,台殿清虚之时,她能够长歌一曲、响传九陌,天子曾试图令人用笛音追逐她的歌喉,没想到结果竟是曲终而管裂。

  是了,今天他的诗,就是那一管破裂的笛子,哪里配得上胡姑娘的歌声?

  李玉溪想到此,黑琉璃似的眼珠竟浮起了一层薄泪,他忍不住低下头,伸手抚摸着自己题在锦障上的诗,任飞鸾的歌声在自己耳中不断地萦回: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他的思绪在歌声中渐渐迷离、随着她喉中不断高抛的莺啭扶摇直上,在九万里的云霄中翻飞遨游。也许现实是最后曲终人散,尘世依旧归于喧嚣,可他的神魂却已然无法从九天上还窍了。

  李玉溪修长的手指一直抵着锦障,就这样中了魔怔般痴然而立,直到他的手指忽然隔着锦障被一只手碰触到,他才像被人骤然点破了迷障似的,如梦初醒。

  “李公子,是你吗?”锦障另一端轻轻传来飞鸾的声音。李玉溪不由浑身一震,低下头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太好了,我就知道是你。”另一端的声音显然充满了喜悦,隔着锦障的手指也因为说话而颤了颤,似乎传来微微的温热。

  在这样动人的时刻,李玉溪的心头终于还是涌出了一股暖流,他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吞吞吐吐地开口:“胡姑娘,刚刚你……唱得真好。”

  “哪里,是李公子你的诗好。”飞鸾在锦障后轻轻笑了一声,不觉向前慢慢走了两步。

  “不,我这首诗配不上你的歌声,远远配不上。”李玉溪感觉到飞鸾在迈步,于是也跟着她缓缓往前走,而抬起的手始终都不曾移开,一直隔着锦障与她相触。

  如此暮霭沉沉的傍晚,能够这般一路并肩前行,真好。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之后,李玉溪忽然抬起头,大胆地猜测:“胡姑娘,你是在御前侍奉的‘前头人’吗?”

  所谓“前头人”,专指住在教坊宜春院中的乐伎,因为她们能够经常在御前献艺,所以又被叫做“前头人”。飞鸾和轻凤曾经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前头人”,但如今她们有了封号,自然就不是了。

  飞鸾在锦障后愣了愣,哪里敢对李玉溪说实话,只能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嗫嚅道:“是,是啊。”

  李玉溪只当她承认了他的猜测,不禁略一沉吟,替飞鸾——或者不如说是替他自己,忧心忡忡起来:“哎,胡姑娘,你这样的容貌与歌喉,一定令圣上青眼有加吧?”

  “呃……”飞鸾咬咬唇,暗自庆幸此刻有锦障相隔,可以任她红着脸撒谎,“李公子你说笑了,后宫佳丽如云,我这样的人,圣上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呢。”

  飞鸾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李玉溪作为与她相配的另一只呆头鹅,竟然也就相信了——并且不但深信不疑,还要在自己身上作检讨、找原因:我自己没见识,堂堂天子还能跟我一样没见识吗?也许宫中的妃嫔个个长得都像神女那样,所以一个像仙女一样的胡姑娘,圣上看不上眼,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玉溪显然高估了宫中美人的姿色,又低估了飞鸾的美貌,他这想法若是被轻凤知道了,一定会挨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嘎?你当我家飞鸾的魅丹是白吞的?圣上要是看不上她,我会花这个苦心撮合你们,让你白捡这么个大便宜?你可真是个大傻冒!”

  可惜如今明眼人不在,眼下只有这两只呆头鹅,还在隔着锦障傻傻地徘徊。

  此刻李玉溪满怀感触,望着锦障后飞鸾模糊的影子,怅然吟道:“杨柳路尽处,芙蓉湖上头。虽同锦步障,独映钿箜篌……”

  可惜呆头鹅飞鸾不懂情调,听了李玉溪的诗竟然诌不出几句风花雪月,而是煞风景地冒出一句:“啊,其实我是可以钻出来的。”

  说罢她立刻身体力行,弯下腰掀开锦障一钻,一眨眼便笑嘻嘻站在了李玉溪跟前。李玉溪此刻身心脆弱,哪里能经受这样的冲击,面对一身锦衣如鲜花怒放的飞鸾,不得不眯着眼睛连连退开两步,惊慌失措:“胡姑娘,胡姑娘你……”

  “李公子。”飞鸾歪着脑袋,看着李玉溪一张脸急得又红又白,下一刻却带给他一个更猛烈的冲击——她再一次从袖中掏出半块玉梳,双手捧到李玉溪面前,楚楚动人地仰起脸来凝视着他,在暧昧的暮色中柔声问:“李公子,现在你可以收下它了吗?”

  “呃……呃……”李玉溪心跳加速,这悸动使他的脸越来越红,连眼珠都忘了转动。他直直盯着飞鸾手中的半块玉梳,心里不断呐喊着“不行不行这样太快了”,可手指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颤巍巍地伸了出去……

  这一天既是杨贤妃的生辰,当晚筵席散后,皇帝李涵自然是留宿在她的别殿里。轻凤孤身一人坐在自己的宫殿里,瞄了一眼红烛上厚厚的烛泪,轻笑一声便掉过脸去,继续对镜描眉画鬓。

  夜已四更,飞鸾还没有回到曲江离宫,想必还在和那傻小子厮混。轻凤心想自己也得赶快抓紧了,免得落在飞鸾后面,岂不是成了笑话?

  她一边想,一边拿起粉扑,将香粉一点点小心地按在脸上。自从那日李涵留宿别殿,事后他很细心地命人送来上好的胭脂水粉,专供轻凤浪费。轻凤每每想起就十分得意,她回忆李涵为自己化妆时那温柔细致的手指,还有紧随其后的那一个目眩神迷的吻,心中就认定李涵对自己一定有情。

  很快的,接下来一切都会很快的。轻凤望着菱镜中的自己,双颊火热,暗暗自语——只要飞鸾不与自己抢,放眼后宫这些芸芸凡女,又有谁能敌得过她轻凤的魅力呢?嘿嘿嘿……

  就在她红着脸浮想联翩时,时值五更,飞鸾也同样红着脸回到了宫殿。

  轻凤在灯下一看见飞鸾如痴如醉的媚态,就不禁戏谑地问道:“哎哟,你可总算回来了,快跟我说说,今天又跟你的李公子逛了哪条街,吃了哪家店哪?”

  “我们哪儿也没去……”飞鸾含羞低语,脸上的红晕更深,小手不停揉绞着裙带。

  “嘿,那就是待在屋中卿卿我我咯?”轻凤涎皮赖脸,笑得像个流氓。

  飞鸾红着脸斜睨了轻凤一眼,一言不发地倒进床榻中,拽起衾被掩住了脑袋。轻凤不依不饶地扑上去,摇了摇她的身子,窃笑着悄声道:“哟,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嘻嘻嘻……你是被他摸了小手,还是亲了小嘴哪?”

  飞鸾拽下衾被露出一张脸来,下巴抵在柔软如云的被子上,缓缓朝轻凤摇了摇头。

  “哟,原来什么都没做,那你还在这儿乐什么?”轻凤嗤笑了一声。

  这时却见飞鸾两只眼睛像星子一般发亮,又像含着一层薄泪,她皱着眉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像花一般绽开笑来,仍旧对着轻凤摇了摇头。

  轻凤一愣,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迟疑地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好,好像,什么都……都做了。”飞鸾满脸潮红,吞吞吐吐道。

  轻凤浑身一震,霎时间只觉得魂飞天外,跟着她猛然高叫了一声,冲着飞鸾大吼道:“什么?!你有没有搞错!”

  飞鸾被轻凤吼得毛骨悚然,赶紧抱着被子缩成一团,捂着耳朵嗫嚅:“姐姐,你,你小声一点啦,宫女们会被你吵醒的……”

  “我管她们会不会被吵醒!”轻凤猛一捶枕头,忽然想到飞鸾平素总是糊里糊涂,难保这次她不是又误会了什么,于是慌忙抱来那卷崭新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在飞鸾面前扑啦扑啦地抖开,“来,你快来告诉我,你们做到哪一步?!”

  飞鸾躲在被子里羞羞地伸出一只手,手指在那长赋上一路下滑,终于停在了某处。轻凤定睛一看,竟是那句:“然乃成于夫妇,所谓合乎阴阳。”

  于是晴天里降下一道大霹雳,把轻凤打击得目瞪口呆、外焦里嫩。

  “嗷嗷嗷,真是造孽啊……”轻凤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自愧不如、恼羞成怒,“你你你,这速度也太快了吧?你就不怕被那小子骗?你想吓死我嘛!”

  “可是姐姐啊,不是你说的嘛,我是狐狸精呀……”飞鸾裹着被子无辜地望着轻凤,嘟着嘴道。

  此时轻凤可再也不能两手一摊,心平气和地评价“这就是狐狸精的速度”了——她忙半天都比不上飞鸾露一手,真是鼬比狐,算个雏啊!

  “就算你是狐狸精,那也还是太快了吧!”轻凤痛心疾首地感慨,唏嘘之后又盯着飞鸾问,“而且,你不是怕疼的吗?”

  “其实那个……也不是那么疼啦,”飞鸾红着脸小声坦白,说罢又甜甜地笑起来,“而且……因为他高兴,我也很欢喜。”

  轻凤崩溃。她沮丧地躺倒在床头,拍着自己的脑门自怨自艾:“天呐,我怎么那么命苦……小时候没娘喂奶,长大了没人爱……”

  “姐姐,”飞鸾爬出衾被,凑到轻凤面前问,“如今我已经完成任务啦,接下来我还要怎么做呀?”

  轻凤无比嫉妒地横了她一眼,酸溜溜道:“你还要再做什么呀?能做的都被你给做完了!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忙,继续跟那个傻小子甜甜蜜蜜,卿卿我我就行了。”

  飞鸾立即快活地应了一声,笑眯眯地在轻凤身边躺倒,将脑袋蹭进她怀里:“哎,姐姐,这样真好。我一路跑回来的时候,都在想,要是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我不想为了任务做任何为难李公子的事,也不想改变现状,不想回骊山……姐姐,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不对?”

  “嗯,这些想法都没错,就随着你的心意去做吧。”轻凤拍了拍飞鸾红润的脸颊,安抚她,眼中却冒出绿油油的幽光——不想为难李公子是对的,不想回骊山也是对的,但是现状,是一定要改变的!

  李涵啊李涵,我要是再攻不下你来,我就……我就再也不搽粉了!轻凤在心中发下毒誓。

  四月十九这一天,李涵觉得自己过得十分不自在。日子倒没有哪里不对,茶依旧是从前的茶,饭也依旧是从前的饭,可他就是觉得坐立难安,似乎暗处总有一道居心叵测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

  于是李涵终于在入夜后放下奏章,对陪在自己身边的王内侍道:“今天我要早些休息,你出去安排一下,我要去王德妃那里。”

  “可是陛下,小皇子夜里总爱惊啼,您若是想好好休息,去王德妃那里倒不合适呢。”王内侍已被某人灌过迷魂汤,此刻自然拐着弯地帮某人说话。

  李涵觉得王内侍说的也有道理,近来他常常在王德妃宫中过夜,的确觉得自己的儿子吵得慌,便点点头道:“嗯,那就去杨贤妃那里吧。”

  “杨贤妃那里,陛下您昨天刚刚去过。”王内侍又是一躬身,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李涵修眉一挑,斜睨着王内侍冷笑道:“哦?那么依你之见,今晚我应该去哪里呢?”

  “陛下圣意,卑职岂敢妄加揣摩,还望陛下恕罪。”王内侍察觉到李涵的怒意,立刻惶恐地跪地一拜。

  李涵沉吟片刻,起身踱到殿外,负手望着天边初升的明月,笑道:“今夜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在寝殿里睡吧。”

  “是,那么……陛下需要宣谁来侍寝吗?”王内侍跟在李涵身后,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心中暗想:小丫头片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李涵的目光落在殿外扶疏的花木上,见暮春的清风吹得花叶轻摇,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藏在那影影绰绰的夜色中,正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就这么一闪念,李涵蓦然想起了某种令他印象深刻的小动物,嘴角便止不住地挑起一抹笑意:“嗯,宣黄才人来吧。对了,早先安南国进贡的那批朝霞氎,今年不是裁成春衣赐给宫嫔们了吗?叫她穿那件衣裳来见我,还有,嘱咐她不要搽粉。”

  “是。”王内侍立刻如释重负地一躬身,火速奔赴别殿向某人交差去也。

  李涵望着王内侍的背影,已然心中有数,不觉失笑。

  这厢轻凤得了李涵的诏令,正要欢天喜地,却在听到王内侍附加的但书之后,榛子似的小脸上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说句心里话,她实在不喜欢那个什么朝霞氎——那件黄中带赤的细棉布衣裳,在自己刚领赏试穿的时候,就曾被飞鸾取笑过。若是再不让她搽粉,脸黄黄的那么一穿,跟被打回原形有什么两样?

  可惜圣意难违,为了满足李涵的恶趣味,轻凤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换上了那件橘红色的裙子,素面朝天地去见李涵。果然不出她所料,事态就是朝着自己最坏的预想上发展——李涵一看见她拖着裙子走进大殿时,原本故作沉稳的一张脸便撑不住笑起来。

  “来来来,免礼平身,快过来坐。”李涵笑着看轻凤走到自己身边,便令王内侍与宫人们统统退下,拉着她在芙蓉锦榻上坐下,故意赞叹,“爱妃今夜真是艳光逼人、不可方物啊。”

  臣妾谢谢陛下的夸奖嗷,轻凤在团扇下嘟着嘴,黑眼珠溜溜打转,自我安慰——女为悦己者容,李涵既然喜欢,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不要忘了将生米煮成熟饭,才是自己今夜最终的目标啊!

  李涵见轻凤怏怏不乐,伸手按下她掩着脸的团扇,笑问:“爱妃似乎不太高兴,是怪我冷落了你吗?”

  “臣妾岂敢。”轻凤立刻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将扇子捏在手里转来转去。

  “有何不敢呢?”李涵的手指划了一下她的脸颊,端详着不染脂粉的指尖,漫不经心地说,“王内侍不是挺乐意帮你吗?”

  “陛下恕罪!”轻凤一听自己的小计谋又被李涵戳穿了,赶紧跪地求饶,挨着他的膝盖撒娇,“臣妾之所以胆大妄为,都是因为相思入骨的缘故,谁让陛下自那夜之后……一直不宣臣妾呢?”

  “你啊,”李涵有点无奈地看着轻凤,将她扶起来抱在膝上坐着,凑近她耳边低语,“听着,深宫如海,便是我也不得自由,你不可再自作聪明了,记住没有?”

  “记住了。”轻凤趁机与李涵耳鬓厮磨,醉酒般晕陶陶地答应。

  李涵闲适地斜靠在锦榻上,一边嗅着她身上浓郁的龙脑香气,一边随口问道:“你与胡婕妤姐妹相称,是表姊妹吗?”

  “回陛下,臣妾与胡婕妤从小一块儿长大,只是金兰姐妹,不是表姊妹。”轻凤低着头回答,心想连种都不一样,想表也没法表啊。

  “嗯,难怪了,我看着你们,也不觉得你们像姐妹。”李涵朝轻凤比比下巴,示意她给自己倒茶。

  轻凤放下扇子,一边为李涵倒上一杯御用的湖州紫笋,一边柔声撒娇:“哎,陛下,我与胡婕妤从小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不像姐妹还能像什么?”

  “像主婢啊。”

  冷不防李涵一针见血,轻凤听得手一颤,端给李涵的茶便泼出来好些,滴滴沥沥洒了他一身。轻凤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在李涵的常服上又擦又拭,倒把他给惹笑了:“好了,幸好不烫,你替我把这件袍子宽去就是了。”

  轻凤一愣,顿时喜上眉梢,心想这杯茶可太及时了,若是知道就早点泼啦。她赶紧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李涵,抬起手开始解他衣领上的衣结。

  李涵这天穿的是一件俭朴的桂管布常服,身上熏着一股淡淡的麝香,轻凤的小脸刚一凑到他的颈侧,便感觉一阵色迷迷晕乎乎的天旋地转,让她连呼吸都很是不稳。她对起眼睛,尖尖的手指头努力拨弄着牢固的衣结,刚解开就听见李涵忽然闷声笑道:“爱妃,你为何一直对着我的脖子吹气呢?”

  “嗄?”轻凤瞪大眼——难道李涵以为她在挑逗他?咦咦咦,对,她刚刚就是在挑逗他!

  轻凤连道几声“臣妾不敢”,却开始时不时往李涵耳后吹吹气,可惜接下来她要替他解开玉犀腰带——哪有人仰着头替别人解腰带的呢?

  当赭黄色的常服被褪下,轻凤望着一身素白中衣的李涵,情不自禁就握起拳头咽了口唾沫——剥男人,实在是比剥荔枝剥粽子诱惑多啦!哎哎,她现在也不能淫笑,哪有女儿家一边羞涩,一边还淫笑的呢?轻凤在心底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要矜持,结果腮帮子忍得都要抽筋了。

  这时李涵却依旧从容地凝视着轻凤,对她指了指自己脑袋上的乌纱翼善冠,笑道:“还有发冠。”

  轻凤立刻热血沸腾,慌忙直起身子轻轻扶住李涵的发冠,还在盘算着该怎样找机会对着他耳根吹吹气的时候,一直垂目微笑的李涵却拈住了轻凤落在他手边的红缨裙带,轻轻地一拉。

  嗄?!

  在李涵与轻凤那个时代,这红缨裙带通常都是系在女子的胸前,乃是裙裳敷体的关键所在,因此李涵这一拉,效果颇为可观。

  轻凤只觉得胸前一凉,自己的高腰裙裳竟开始往下滑脱!她忍不住惊呼一声,两手一颤,李涵的发冠应声而落,簪在他发髻里的白玉簪也被她无意间碰掉,于是李涵乌檀般的头发倏然松散,蜿蜒在轻凤雪藕般的手臂上,鲜明得叫人触目惊心!

  轻凤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她在摇曳的烛光中瑟瑟颤栗,尽量弓起雪白的背,好捞住自己的前襟,也妨碍一下李涵的视线——雷声大雨点小的脾性带给轻凤的灾难,就是每当事到临头的那一刻,她总是最惊慌无措的那一个。

  李涵将轻凤的惊怯看在眼中,顿时兴致昂然,伸过手将她搂到自己胸前,笑着勾指挑起她的下巴,促狭道:“害怕吗?”

  轻凤咬着唇不肯回答,可黑亮的眼睛却泄露出她心底的惊慌。李涵桃花眼一勾,侧着脸蹭过轻凤小巧的鼻尖,稳稳准准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抵消恐惧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醉生梦死,或用醇酒,或用美色——他李涵,现在用得就是后一招。身边妃嫔如云,使他深谙如何迅速令一个女人陷入眩晕迷茫,他恶意封缄住轻凤的呼吸,从她攀在他肩上的双手正越来越用力就可想而知,这个方法已然奏效。

  而此时轻凤却是两眼翻白,恨不得使个力字诀挣脱李涵,或者干脆将他的舌头一口咬断——因为轻凤说到底也只是一只黄鼠狼,肺活量远远比不上凡人,平日里她只能靠急促的呼吸来弥补这一点缺陷,李涵其实很轻易就可以把她吻得七荤八素,但如果刻意为之,那就简直能要了她的命了!可惜这一点李涵当然不会知晓。

  快要窒息的轻凤只好勉力自救、奋力挣扎,胡乱挥舞的指尖无意间够到了某样东西,被她当作救命稻草拉扯了一下——那是一只金漆柳丝笸箩,一直放在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里面满满盛着的,自然是轻凤初次侍寝那夜捡的水晶珠子。

  一刹那星分雹落,数不清的水晶珠子哗的一下倾泻在两个人的身上,李涵微觉扫兴地撑起身,微微睁开眼,这时轻凤噩梦重现,一时间竟忘记了尊卑,只知道哭丧着脸轻声低喃:“陛下啊……你可不能,你可不能这个时候再叫我去捡珠子了……”

  李涵听见她幽怨的咕哝声,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在水晶叮叮咚咚的坠落声中换了个姿势,低声安慰她:“放心吧,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何况,她根本不知道,眼下的她有多诱人……

  李涵看着躺在自己身下的轻凤,玉体恍如横陈在朝霞色的云翳里,醺醺星目似两道斜晖;而他则君临天下,就像驾着骖马龙车的羲和,每一处行云布雨都是恩泽。芙蓉锦榻上冰珠如霰,李涵顺手抓起一把水晶珠子,揉在轻凤的胸前与小腹上,碎雪坠露,惹起她一阵难耐的哀鸣:“哎,陛下,好凉……”

  也许果真是凉的,难怪她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栗,又或者她在骗他,否则身下的娇躯怎会越来越烫?李涵笑着看轻凤在自己身下蛾眉宛转、翠钿委地,心中不禁就滑过那一曲迷香般的艳诗: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这一夜她为自己露滴牡丹开,而他饶是金龙天子、紫气皇孙,也不过是投身花下的风流鬼,只愿忘情行欢罢了。

  轻凤只觉得自己的世界一阵天旋地转,一会儿疼痛压过欢,一会儿欢又压过痛,李涵的身影早在她眼前迷离起来,他微蹙的眉、紧闭的双眼和紧抿的唇、还有身上细细的汗水,都在乱晃!哎?是他在晃还是烛光在晃?轻凤一时又分不清了……她的脚踝一会儿勾住李涵的腰,一会儿又滑上他的背,最后竟架上了他的肩;她的背摩擦着冰凉的水晶珠子,很快又将它们焐得火烫,硌得她辗转难安,却又无暇他顾;她的身子似乎一直都在受着挤压——他的身子或是她的腿,一切都乱作一团,像雾海云山被齐齐搅散,只有喉咙在随着他快慢无常的节奏,不断逸出呻吟:

  嗯、嗯、嗯,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当金鸡唱晓、霞光初绽之时,李涵一张龙舆,将倦得眼都睁不开的轻凤送回了别殿。飞鸾匆匆跑到殿外迎接轻凤,两只眼不安地盯着自己的姐姐,就听王内侍在一旁笑道:“恭喜黄才人了,陛下早朝前特意嘱咐您好好歇息,晚些时候,还会另行赏赐。”

  “嗯,嗯……”轻凤闭着眼,头点得像鸡啄米,也不知众人是何时散去,被飞鸾扶进殿后一头栽进床榻,倒头便睡。

  飞鸾也跟着轻凤钻进被子,看她衣衫不整云髻蓬松,就知道她必然已经侍寝成功,便伸手轻轻摇晃着轻凤,问:“姐姐,姐姐……”

  “嗯?干嘛……”轻凤皱着眉直哼哼,翻了个身寻找更舒服的睡姿。

  “姐姐你昨晚和皇帝,行到第几页呀?”飞鸾嘻嘻一笑,问的自然是那卷《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轻凤却是咂咂嘴闭着眼回答道:“嗯,一整夜。”

  “哎?”飞鸾两眼一睁,晓得轻凤是听岔了,赶紧在她耳畔重申,“姐姐,不是啦,我问的是那卷书——《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哦!”

  说罢她跳下榻,将那卷书取来塞进轻凤的手中,忍不住又吃吃笑了两声——昨天轻凤羞她,她今天一定也要羞一羞轻凤!

  哪知轻凤被李涵收拾了一整夜,到现在又开始老脸皮厚,她半睁开眼睛将那卷书凑到鼻子跟前,手指拈着书页扑啦啦翻过一整遍,笑呵呵地将书一丢,得意洋洋大放厥词:“尽信书不如无书,这里头的一套,已经过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