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大国崛起之齐国篇
公元前7世纪,当亚述人在美索不达米亚兴起和败亡,当雅典人在亚欧大陆的西边废除君主、建立共和国,当死海岸边的犹太人信奉耶和华、排除异教徒的时候,在亚欧大陆东部,黄河的下游,胶东半岛向西,淄水岸边有一座百货凑集,车马填咽的城市,它起初的名字叫作营丘,后来因为淄水改名临淄。千百年来,淄水静静地流淌着,见证着爽鸠氏、季药氏、逢伯陵,还有最后来到这里的齐人,他们的征服、生产、战斗和生活。
这里地近东夷集团的中心,在周武王那场革命之后,也许是周公东征之后,它迎来了新的主人,那个来自西方的姜姓部族。姜尚,或名吕尚,或称太公望,或称姜子牙,首封于齐,在周公东征之后,再加封数地,成为东方“五侯九伯,实得征之”的大国。
几百年间,齐人承太公望之遗泽,吞灭莱夷,扩张领土,发展渔盐工商,国力渐盛。到了公元前7世纪,齐国国内人口滋生,土地不足,原有的井田制渐渐不堪敷用。国际上周王室地位衰落,各诸侯国厉兵秣马,山雨欲来,一场大变革呼之欲出。到了齐襄公在一场政变中薨逝,竞争者在宫廷争斗中相继败亡之后,这场大变革的主角终于登上舞台。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是春秋时代第一位霸主,齐桓公,名姜小白,或名吕小白;另一个是后世的诸葛亮经常自比管仲乐毅的那个管仲管夷吾。
有同学要问了,齐桓公的名字好恶啊,叫啥不好,偏要叫小白,天天被人小白小白地叫着,正常人也变成小白了,难道是因为贱名好养,难道是因为他实在长得太白,何郎敷粉?这位同学有所不知,齐桓公名小白并不是因为他长得白,也不是贱名好养,更不是因为他经常知识不够用,而是周朝旗帜尚白,天子用大白之旗,诸侯用小白之旗,所以这是一个很尊贵的名字哦。所以穿越人士一定要记住,穿越到周朝时,说人小白不一定是骂人,更可能是吹捧,举着白旗的也不一定是投降,更可能是进攻。
话说在齐桓公还叫公子小白时,其父亲姜诸儿——果然是一个“猪儿”——是位性解放主义者兼行为艺术家,与妹妹私通,然后还杀死了妹夫鲁桓公,搞得人心惶惶,公子们纷纷申请政治避难。公子纠的妈妈是鲁国人,所以公子纠去了鲁国,而公子小白的妈妈是卫国人,也不知道是因为卫国太远,还是因为卫国的性解放运动更加如火如荼,姜小白去了莒国,跟从他的是鲍叔牙。再后来齐襄公被性保守主义者公孙无知杀死,公孙无知又被其他不知性价值观如何的人杀死,两个政治流亡者公子小白和公子纠,就分别在莒国和鲁国的护卫下向齐国进发,而陪伴者分别是鲍叔牙和他的同学管仲。
鲍叔牙和管仲听说是一起同过窗、一起经过商、一起扛过枪的,有没有一起做过别的事就不知道了,总之是交情特好,关系特铁,被称为“管鲍之交”。不过如果有哪位穿越人士见到了当年他们同学或经商的场景,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的关系会一直那么好那么好,因为管仲老是占鲍叔牙的便宜,经商时老是拿得多一些。街坊四邻很看不惯这种现象,每次去问鲍叔牙时,鲍叔牙都要说,管仲比我有才华嘛,或者说,管仲家里很穷的,我家庭条件好一点儿嘛,应该的,应该的。总之就是这样。可见但凡好得跟什么似的两个男人,要想一直好下去,总得一个是攻,一个是受,比如鲁达之于林冲。如果两个都攻,总不能长久,比如后来那个号称能为朋友两肋插刀断头割脑的“刎颈之交”的张耳和陈馀,闹到最后反目成仇互相插刀。这个管仲明显是攻,而鲍叔牙也心甘情愿地受。
这鲍叔牙和管仲分别辅佐两位公子,而管仲显然更有商业头脑,知道风险分担,一边策划鲁兵护卫公子纠的同时,一边带人在路上伏击公子小白,然后还亲手一箭射中公子小白,公子小白应声而倒啊,接下来就是公子小白的护卫者哭声震天。嘿嘿,搞定收工,鲍叔牙果然嫩点儿,管仲心想。
却谁知人家鲍叔牙嫩,公子小白可是一点也不小白,人家听到羽箭破空之声,说时迟,那时快,应声向后而倒,箭堪堪在肋下穿过,小白忍着剧痛,将计就计,佯装死去。搞得那壁厢管仲啊公子纠啊鲁国卫队啊,都觉得大局已定,一路走一路玩,慢慢玩到乾时这地方,却发现公子小白已经变成齐侯小白啦。公子纠,这下纠结了吧?管仲,这下不中了吧?鲁国,这下路过吧!但鲁国的兵也不是吃干饭的啊,而齐国的兵更不是吃素的啊,于是一场好打,打得鲁国签了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鲁国把纠结的公子纠杀了,一个辅佐者召忽来到这世上没多少年就忽然被召唤回去了,另一个辅佐者管仲被关起来了。公子小白恨得牙痒痒,一箭之仇,不报我还是男人吗?但如果真杀了,鲍叔牙不愿意啊,他果断地劝小白,君如果只想当齐侯嘛,有我老鲍就够了,但君想想啊,当今天下,周王室东迁之后就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晋国、楚国,都想当天下霸主啊,君上如果想做这天下的霸主嘛,还非得管仲不可,不是臣愚昧,臣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管仲这么霸气的人。小白也闻弦歌而知雅意,真的么?那寡人还真得见识见识。于是超级无敌的管仲管夷吾,就遇到了超级无敌的姜小白。
管夷吾和姜小白是一见倾心,相谈甚欢,在Happy之余,制定出了齐国的改革总路线图。
哪些路线?分田到户,工商立国,招商引资,拉动内需,扩大出口,发展国企,货币控制,军事整顿。
这些路线的每一条,都能让今天的人目瞠口呆,管夷吾啊管夷吾,您不会是穿越的吧?至于答案如何,穿越人士在凯旋之时,还请告知一二。而现在,还是先看看管夷吾这些超越时代的改革方案吧。
15. 治国之道必先富民
提起管仲的改革,就不能不提一本叫作《管子》的书。这本书内容非常之多,政治、经济、思想、军事、外交,无所不包,简直就是一部加强版的《治国方略》,所以毫无疑问,这是一部伪书。那是什么年代?那是封建制度还很强大,民族国家刚刚兴起的年代,根本没有什么私学,更不会有那么大部头的私人著述。要知道,最早搞私人教育的孔子也要到一百多年以后才会出世呢。
但这部书伪而不劣,正如《老子》这部书未必是老聃所著,但并不代表这本书不好啊。那年头总有那么多的学术活雷锋,宁愿让自己的名字永远没有人知道,也要让思想流传下去,所以才有了我们今天看见的《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太公兵法》等。想想这些,现代人都该感到脸红,现在人哪怕只有一个极为狗血的观点,也要隆而重之堂而皇之地展现出来,署上大名、网名,贴上照片、婚姻状况,等等。好像自己是根葱似的,其实不知道自己只是猪鼻子上插的葱。
这本《管子》也是本伪而不劣的书,有人说是汉朝王莽时候的,也有人说是战国人写的,但不管怎么说,书中的思想,与管仲这个人本身的思想,多多少少还是比较接近的,事迹相符,性格也相符,书里类似的话,管仲也未必就没说过。这也同井田制分封制那些东西一样,时间久了,原来的东西走了样也是有的,但尽信书固然不如无书,尽疑书则必定无书。
管仲是一个商人,商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了解人性。哪怕是菜市场一个小商贩,每天也要与上百个人打交道,要从这些人的衣着、举止、谈吐判断这个人的性格、身份、需求。这一点,文人书生们是不会理解的,文人书生们不是把世界想得太复杂,就是把世界想得太简单。他们要不就是认为,“中国人素质太差,就是该管”,也不想想,那个管中国人的,素质就会好到哪里去么?要不就是认为,如果“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自然太平”,也不想想,不爱钱,又不怕死,这样基因的人,在生存竞争中能有多大优势?他们还喜欢谈什么道德、国家、民族等,却没有想过,人首先是要吃饱饭,其次是要谈恋爱,结婚,再其次才是理想啊追求啊艺术啊人生啊。他们羞于谈钱,好像一谈就变俗了似的,所以连经济学也有点瞧不起,他们不了解人性,也不了解自己,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刚还在慷慨陈词,振臂高呼,一回头看见漂亮姑娘就会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两腿发软骨头发酥。
管仲当然不是那样的书生,他就是一个商人,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知道别人需要什么。所以在他还在和鲍叔牙一起经商时,他就理直气壮地多拿走一些利润,而在和鲍叔牙一起扛枪时,他也理直气壮地先行撤退,让鲍叔牙在后面掩护。所以在他和齐桓公一起合作,把齐桓公推上霸主宝座的同时,他也让自己过起了最为阔气的大夫的日子,富可敌国,生活奢侈,连八佾这种天子级别的乐队也照请不误。他了解自己的需要,推己及人,也明白别人的需要。他不会像后世的墨家一样,认为人民就应该空着肚子闹革命,致力于世界和平;也不会像后世的法家一样,认为人民就应该顺从,像颗螺丝钉一样,除了战斗就是生产;也不会像后世的某些儒家一样,认为不应该谈钱,只应该谈义,你别问做了有什么好处,你就应该这么做,你就应该。管仲认为人的需要就是趋利避害,好生恶死,好逸恶劳。他们当然喜欢名,喜欢面子,也想做好人,但是他们也喜欢钱啊,他们最想要的,还是逍遥快活的日子,然后还有亲情友情和爱情。管仲说得好啊,“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所以管仲治国方略的第一条就是“富民”。
管子说得好啊,“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人家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喝香喝辣的,你叫他去闹革命,你叫他去抢钱庄,他也不愿意啊,他愿意,他的父母妻儿也不愿意啊。要是人家饭都吃不上,要饿死了,再重的刑罚,又能吓得了谁呢?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就是一死嘛。管仲还说,“王者藏于民,霸者藏于大夫,残国亡家藏于箧”,“民富君无与贫,民贫君无与富”,少跟我说那套大河涨水小河满的道理,地球人都知道,所有的大河,都是小河汇聚成的,如果所有山上的泉水都断了,大河的水也不会太多。你们老是说,官府要多办实事,也不想想,办实事要钱啊,不是开会喊喊口号,开空头支票就行了。钱哪里来?只能从百姓那里来,但百姓的钱也来之不易啊。如果百姓的钱本来就不多,你拿走了,人家可能日子就过不下去,你还没办实事,就已经失势了。如果百姓钱多了,你拿些许钱过去,啥事不好办?比如人家本来一百文钱,你拿走十文,人家本来一百文刚够吃饭,你这一拿,人家就得饿几天肚子,谁稀罕你去办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实事啊?人家现在有一千文了,你拿走两百文,人家剩下八百文不光吃饭,还可以吃肉,还可以买辆马车,没事去城外兜兜风。你这边拿走两百文,用其中一百文修修路,铺铺桥,上元节再放放烟火,人家高兴啊,说你好啊。所以这蛋糕还得做大,才好切,好分,要不然,打架都来不及,还怎么下刀?
那么管仲是用什么办法富民的呢?答曰,本末并重,第一第二第三产业并头发展,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服务业则不能拉动内需。为此,管仲制定了一揽子政策。
16. 联产承包与盐铁专卖
虽然管仲是个商人,也知道制造业和对外贸易最能增加财富,但他并没有忘记农业。这固然是因为农业人口多,但最主要还是因为粮食生产是稳定的保证。从后来的几次国内经济调节,和几次国际经济战争中可以看出,粮食始终是管仲的一个重要经济杠杆。这种国家利益优先,国家和个人利益兼顾的立场,在管仲的盐铁专卖、尊王攘夷等政策中都能体现出来。
但农业生产力的提高,一直是个国际难题,因为农业很难进行精细的分工、进行流水线作业,你让播种的只管播种,收割的只管收割,那除了春天之外播种的去干什么呢,除了秋天之外收割又去干什么呢?比较有效的办法无非是增加耕地面积,提高耕作水平,提高单产,种植高产作物。但耕作水平在特定条件下,提高空间不大,高产的占城稻还要等到一千七百年后的北宋,更高产的玉米土豆还要等到两千多年后的明朝才由欧洲人从美洲带入,而杂交水稻则要等到两千六百多年后由袁隆平研究出来。所以管仲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增加耕地面积,第二个是提高劳动积极性。
增加耕地面积就是鼓励开荒,以及将井田制时代那些宽阔的田间道路也变成田地,与后来秦国的“开阡陌”有点儿像。
但劳动积极性还有什么好法子不成?管仲管夷吾还能给每个农民都打上兴奋剂,从而让他们永不疲倦地工作?其实不用那么复杂,把大田分给个人即可。
因为在井田制下,每户农民,除了自己的周亩一百亩今亩三十亩的私田外,还要义务种大田,还要义务修桥修路,搞水利建设,筑城,打仗,还要打猎让贵族换口味。女人也没好日子过,白天采桑养蚕摘野菜,晚上还要做针线活,义务给贵族做衣服,为了省灯火,村里的女人全聚在一起做事情,因为聚在一起做事,还被后世某专家说成奴隶制的证据。
但虽然他们不是奴隶,而且还是国人,据说还是能当家做主的,但这并不会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儿。年复一年的劳动,始终在生存和温饱之间徘徊,多余的产品都被贵族拿走了。在这种情况下,积极性就大可怀疑。大田,或曰公田,本来是贵族把最好的田地留给自己的,结果收成比农民那劣质的私田还差了很多,修桥修路修渠修城,出工不出力的也很多,反正干多干少一个样嘛。所以要派监工,又要送饭到田头,一边打一边哄,又是洗脑又是恐吓,但效果似乎总是不够好。
所以管仲的办法是,把大田也分掉,“均地分力”,人民公社改成家庭联产责任承包,修桥修路修渠修城这些事情,也不用义务劳动了,花钱请,你们交交税就可以了。农民除了当兵之外,就是伺候自己那点地,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所以积极性提高了呀,虽然在经济学上有边际收益递减的规律,以前把40%的时间花在私田,现在把80%的时间花在私田,产量只提高了三分之一,但人家乐意啊。人家即使交税交费交别的什么交掉那三分之一,人家都是高兴的,因为80%的时间都是为自己工作,而不是那干多干少一个样的大田,多有成就感啊,最起码,没人管了吧,没有监工了吧。“与之分货,则民知得正矣,审其分,则民尽力矣,是故不使而父子兄弟不忘其功”,看见了吧,根本不要派监工,搞考核,他自然就把田种好了,而且种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好。
况且,管仲也不会把多收的粮食都拿掉啊,管仲的理想是农业上根本不用收多少税,如果一个国家财政要以粮食上的税赋作为大头,那也未免太落后了。至于如何保证财政收入,管仲自有绝招。不仅税收不太多,而且还会根据土地好坏,“相地而衰征”,有点儿像现在的累进税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