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汤武征伐说起
看到这个题目,有读者可能就要纳闷啦,盐铁论就盐铁论,货币战争就货币战争,为什么要跑到汤武征伐来呢?本来想跟着风波领略下大汉风光,顺便抢在刘奭那个矬人之前泡上萝莉时代的昭君妹妹——虽然还要再等上二十年,为什么盼来的却是姬发那个猛人,以及朝歌城里马上就要歇菜的妲己姐姐呢?性急的穿越看好者可能要直接爬回虫洞,而性急的读者可能要跳过三十小节,也许是五十小节。但风波在这里大言不惭、信誓旦旦地向您保证,西周之行,绝对不会虚过,绝对不容错过。
风波之所以要跑到西周初年,跑到封神演义里那些神经兮兮的人物出没的年代,并不是仅仅为了寻找盐和铁的痕迹——那个年代的确有盐的痕迹,而铁,可能还在云和山的彼端,在亚述人的国度,还没有上路。
风波之所以要跑到西周初年,原因之一是,盐和铁虽是两个物件,本质还在于经济,谈盐铁就是谈经济。而谈经济,你能不从头说起?盐铁论主要的确是谈经济,这没错,可正反两方都在说些什么,少不得要对西汉经济扒上一扒吧?而谈西汉经济,则秦代经济又不能不说,而秦代经济又是脱胎于西周春秋的封建经济。正如谈凯恩斯主义少不得要提到19世纪的自由市场经济以及后来的经济危机,而谈《国富论》又少不得要提到工业革命及之前中世纪的自由城邦。如果对封建城邦,到大国崛起,再到中央集权,再到自由主义经济,再对国进民退,都有一个清楚的了解,对封建郡县之争,对大政府小政府之争,都有一个清楚的认识,则盐铁双方说的什么,其实都不是那么要紧了,因为他们要说的,你多半已经明白了。
风波之所以要跑到西周初年,原因之二是,这本书并不是本《盐铁论》的介绍读物,更不是白话《盐铁论》,作为一个希望把历史放到历史中去的人,或者说,作为一个希望让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以一种荡气回肠的方式再现的人,这本书的重点在“往事”两个字。盐铁,其实只是对于往事的修饰或限制。什么是往事?往事就是说来话长,就是这事得从头说起,就是从前哪,有一个国家,它的名字叫作周,反正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一些关于古代经济变迁的陈年旧事。就好比如果你说城南旧事,显然说的一定是发生在城南的一些过去的事,否则就成了城南风光或城南印象了,如果我仅仅说那一场场的辩论赛,那就成了盐铁擂台或盐铁辩论,而不会说什么盐铁往事了。实际上,同学们,你们确定要一遍遍地听一群人云里雾里地放嘴炮,吵得头都大了,而不是跟着风波坐着时光机从西周一路走过来吗?虽然那些嘴炮很精彩,可听起来又不是很明白,而且还是一遍又一遍的,你确定吗?
想搞清风波之所以要跑到西周初年,原因之三是,后世的历次论战中,总有那么一些人要反反复复地说什么“三代之治”,仿佛那是最美好的时代,但你要问起“三代之治”是怎么个“治”法,他们又说不清,只是子曾经曰过,《周礼》曾经云过的让你越来越迷糊。就连经济史上最著名的汉朝盐铁论战,宋朝新旧党争,也很难见到今天常听到的什么消费投资出口刚需GDP,而是充斥着三代之治啦藏富于民啦的东西。所以我们索性搭个历史高铁,直接从汉代回到西元一千年之前,“三代之治”嘛,咱们只参观个最最典型的周代,“三代之治”是个什么样子,善于举一反三的读者也都清楚明白啦。
风波之所以要跑到西周初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后世读过几天洋书的往往民主啦上帝啦说个不停,读过几天旧书的又是革命啦封建啦,好像自己很潮似的。在这里,风波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们早就落伍啦。回到西周初年,你会不止一次听到“革命”、“上帝”、“民主”或“封建”这些词——如果你还能听懂那些见“溪群疑端透定泥”的上古音韵的话。
尤其是“封建”这个词,风波现在一听到别人说什么“秦废封建后,中国进入了封建社会”,说什么“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说什么“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就头痛。这简直是屁话,秦都废了封建,还怎么进入封建社会?中央集权是集权,封建是分权,怎么搞到一起?小农经济就那几亩薄地,除了粮食,什么都要买,怎么自给自足?这简直是在说某人自从结婚之后,当上了快乐的单身汉,或某人自从离婚之后,过上了幸福的婚姻生活,任何一个小学语文老师都会打上一个大大的红叉的。
想当年,东洋鬼子翻译西洋鬼子的东西,碰到中世纪那种社会形态要翻译,于是在汉字里找啊找啊,发现周朝的社会和中世纪比较像,而中国自古都称西周春秋的社会为封建,于是翻译成“封建”。再和自己的一对比,发现从教皇国王到公爵伯爵这些贵族再到骑士再到平民的中世纪,从周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到士再到庶人的中国周朝,与从天皇幕府到大名到武士再到农民的日本社会,真的是一样一样的,于是又称自己的社会是封建社会,开始反封建。再翻一下中国古书,发现当年的秦国搞过“废封建,设郡县”,于是也搞了个“废藩置县”,把贵族世袭的采邑废除,土地自由买卖,官员由国家任命,农民则变成由国家直接管理的“编户齐民”。
这种事体本是中国两千年前就做过的事情,结果两千年后的中国人拿过一看,哎呀,西洋人反封建反了两百年,现在东洋人也在反封建了,咱们反不反?革命同志们说,那还要问,当然要反。可是,怎么反呢?革命同志们一看,不对啊,咱们土地早就自由买卖了,“废封建,设郡县”这种事情两千多年前就被秦人做了,这么大的一个中国,找不到一个世袭的贵族采邑,找不到一个封建领主,这活儿还怎么干嘛!最后大家一商量:这还不简单,见到啥就反啥呗。正好见到学堂里供着教师的祖宗孔丘,于是拿孔家店开砸。
本来革命同志们要闹革命,委屈一下孔先生也没啥,正如当年的周武王要闹革命,只好让子辛成为世界上最坏最坏的纣王一样。革命同志们“反封建”,史学家们并没有多少人跟着“反封建”,但问题是专家出现了。专家最擅长的事是把用常识就能判断的事,用一系列专业名词和专业仪器来证明你的判断是错误的。比如一个大楼你说有问题,墙上都裂了大缝了,但专家能拿一个你从没听过的理论和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仪器证明就是没有问题,墙上的大缝只是天冷了大楼打了个喷嚏,过一会子就好了。一位姓郭的专家用了数十年的功夫,终于击败其他对手,证明成功:依我看,还是从战国时代开始封建社会比较合适,因为社会的发展就像游戏的练级,而春秋战国之间的区别还是相当大的,适合作为升级的标志,至于你们说为什么中国的第二级和西方的第三级很像,而中国的第三级和西方的第三级却区别很大?为什么人家是封建领主咱们却是封建地主,人家是列国林立咱们却是帝国一统?我告诉你啊,那是因为你们选择的职业不同,选法师和选战士能一样么?不过同一个专家却在另一个很有名的作品中说与李白结交的汪伦是农民,而杜甫茅屋上的茅草冬暖夏凉,是有钱人才会用的,所以前者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而后者是剥削阶级立场。这让该专家的其他论断大打折扣。
当然,这就扯得太远了,专家们的是非本就不是咱们这些历史八卦者们能说得清的。风波想说的其实是,咱们回到西周初年,也是想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封建社会,封建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读过西欧中世纪历史,比如《文艺复兴时期卢瓦尔河谷的城堡》的同学,或看过中世纪电影,比如《天国王朝》的同学,或许能在西周或春秋时期闻到相同的气息。
好啦,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先看看三千年前的那场革命是怎么开始的吧。
2. 革命者都是相似的
革命者都是相似的,而反动派则各有各的反动。
为什么革命者都是相似的呢?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根正苗红,又无一例外都是苦大仇深,又无一例外都是视民如子,又无一例外都是四海归心。
这些特点,周人,或者说姬姓集团,全部符合。
姬周的先辈一直深入农村,长期研究谷物栽培技术。其始祖弃,做过尧帝的农业部长,到了舜帝时,被封为后稷,是个分管农业的副总理,他从小就爱种树,种豆子,他发明了很多谷物的种植方法,并教给人民。这自然是根正苗红了。
周武王姬发的爷爷季历,被商王文丁残忍地杀害,而姬发的老爸周文王姬昌,仅仅是叹了一口气,又给昏庸透顶的纣王关了很久很久,献上很多宝物才赎回来。当然算得上苦大仇深了。
周文王姬昌,曾经用一千里地,请求纣王废除炮烙之刑。而在境内,他从早忙到太阳落山,都顾不得吃饭,关心群众的安居乐业,给老而无子的,少而无父的提供福利。在他的境内,都不用设牢房,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去犯罪,西岐简直是三千年前黄河流域人们心中的圣地。这还不叫视民如子么?
四海归心嘛,举个小例子就知道了。话说虞、芮两个国家为了一些历史遗留的领土争端闹个不休,然后听说周文王做事很公道,为人很仗义,大伙儿都服他。于是两国国君就约着到周国请周文王裁决,谁知一进周国国境就后悔了。为啥?因为他们发现周国简直是个君子国,人人相让的,官让着民,民也让着官,去街上买个东西吧,卖者明明标得很低的价钱,还说自己惭愧卖得贵了,而买的人则拼命要多给钱,不要还生气,卖的人见别人多给钱了,马上再抓上一件东西塞给对方。虞、芮两国国君当场呆若木鸡,醍醐灌顶,整个灵魂都受到洗礼,从灵魂深处闹起了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觉得以前两个国家争来争去是多么可耻,于是马上也互相让起来,那两块田归哪个国家有什么要紧,只要百姓安居乐业不就得啦,算啦,咱还是回去吧。来的时候还在拌嘴哩,走的时候已经哥俩好啦。
不过仔细研究一下又发现有些不对。
首先,周人的始祖弃,也是一个私生子。虽然听说是弃的妈妈姜嫄出去玩儿的时候踩到一个大脚印之后生的,但上古那些奇奇怪怪就怀孕的事,你知道的,而且从“弃”这个名字,还能依稀看到姜嫄对那个没良心的始乱终弃的短命鬼的怨恨。不过私生子也没啥,上古的牛人,又有几个不是私生子?要命的是,辈分也有些混乱,从周人的始祖弃,到周文王姬昌,有十五代,而从尧舜禹时期,到纣王时候,有差不多一千年,其中夏朝十四代十七个王,商朝十七代三十一个王。这就意味着,周人经历一代,别人要经历两代还不止,而且周人世世代代都要到六十岁之后才能得子,这话说出去,恐怕比姜嫄踩到大脚印后生小孩,更叫人不能相信吧?
其次,如果周人真的是自己宣称的那么四海归心,而如果周人真的在牧野之战中,跟着临阵倒戈的一群奴隶一起攻进朝歌,然后在那个众叛亲离全身绑着玉片的纣王自焚之后,完成了革命之路的话,那么为什么在攻进朝歌之后,又兵分四路攻打殷人的南国诸侯呢?为什么还要在周公的时候继续打了好几年才算搞定呢?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周人攻打朝歌的时候,殷人正在跟徐夷打仗,周人其实是在偷袭。而据中立的理智人士分析,牧野哪里有殷人的什么几十万奴隶哟,谁又会脑残到把数以十万计的奴隶武装起来,发给他们武器?再说几十万人的战争,在战国以前还没有听说过。再据坊间八卦小报猜测,妲己还可能是姬发派去的卧底,为了搞垮殷商,正如多年后被勾践送到姑苏城的西施,最后民怨太多,姬发那小子翻脸不认账,一起做掉了事。
最后,如果再细心一点儿,就会发现周人克殷,和多年前殷人克夏,剧情是何其相似。反派男一号夏桀或殷纣宠幸反派女一号妹喜或妲己,搞得民不聊生,同时还有反派男二号葛伯或崇侯虎对男主商汤或姬昌不利,还把男主关进了牢里,送了金钱美女才赎出来,先消灭了反派男二号,最后由男主自己或男主的儿子搞定反派男一号。
当然,有疑点也未必说明周人的革命有多么不应当,正如没有疑点也未必说明周人的革命多么正当。文宣那些事儿,你知道的,“天下文宣一大抄”,商汤王和周武王前后两场革命又岂能不一样一样的?古人早就说过啦,纣王未必像周人宣传的那么恶心,无非就是不太喜欢搞什么封建迷信,不祭祀,用周人的话说,就是不信上帝;无非就是爱搞那么点行为艺术,什么酒池肉林之类,连死的时候都要全身系上玉石自焚。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行为艺术家如果兼做统治者,还是很叫人提心吊胆的一件事,谁知道他哪天发神经哩。
但不管怎么说,周人总算是闹起了革命,而且周人的革命也总算是成功了。虽然根据周人自己的文宣口径,他们都是被逼的,而根据商周时代的小道消息,他们其实早就有“翦商”的心了。根据周人的说法,如果不是季历被残忍地杀害,如果不是姬昌被关进牢里,如果不是纣王太坏太坏,搞得民不聊生,周王不忍心见到百姓受苦,如果不是纣王不信上帝,被上帝抛弃,如果不是上帝选择了周人来做民主,革殷人的命,等等。而根据商周时代的小道消息,周人的事业在公刘时代就开始了。
那么周人从公刘时代就开始的革命之路,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3. 周人的革命之路
周人虽然有个身份可疑年代可疑的始祖后稷,但真正的国家创立者却是公刘。
公刘时期做了一件大事,就是迁都。迁到哪里?迁到了豳。为什么要迁到豳呢,有的说是受不了不信上帝的夏桀,有的说是和那些少数民族混到了一起,有的说是为了扩大农业,图发展,拼经济。从《诗经·公刘》上来看,这最后一种说法最为靠谱,因为这诗没有一点逃难的样子,也没有“夷狄”的痕迹,反倒是公刘如何远看近看左看右看,相中了豳这块地方。
那么公刘为什么会相中豳这个地方呢?从字形上就能看出来,有山,山谷里有两头猪,说明是个依山近水适宜生产的地方。从风水学上说,依山则能藏风,近水则能蓄气,从经济学上说,山水之间的一大片平原,气候适宜,又宜于灌溉,更兼之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实在是不二选择。果然,公刘之后,周人家大业大起来,豳以及周边地区成了周人的第一块革命根据地。
但树大招风,到了商朝的武丁——就是那个从血汗工厂里提拔重用了傅说的武丁——时期,对周人进行了多次反革命围剿,让革命一下子陷入低潮,周人只好做了商朝的属国。等到商朝衰落,四夷入侵,周人又开始了第二次迁都。
常言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周人的革命之路总的来说,就是三次战略转移,三次革命战争,三大制度建设。也就是说,周人在革命过程中,搬了三次家,第一次是公刘搬到了豳,第二次是公亶父搬到了岐阳周原,也就是电视剧常听说的西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