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差一点被逗乐了,她撑起身体,更清楚地看清周遭一切,寥寥可数的陈旧家具,破落的门窗,哪像是掳人劫财的山寨,倒像穷困潦倒的普通人家。心中积累的疑问愈多,却被一长串的问题逼了回去——r
“妹妹,你好点了没有,要不要吃点啥,还是要喝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黑熊说着,忙不迭地献殷勤,黝黑的脸上有着毫不遮掩的讨好。r
看他这样兴奋,言欢拣了个最不伤人的问法,“这位大哥,你会不会认错人？”r
黑熊置若罔闻,依旧待她周全,她渴了倒水,她饿了端饭,就是忽视言欢提及两人间的关系。r
“香香”大夫趴在床侧,富饶趣味地望住忙前忙后的黑壮汉子,见他走远了些,她才神神秘秘道,“我进寨子前就听说过,这二寨主只要遇到像自己妹妹的女人便劫回来,掏心掏肺地对那些女人好。想来,他应是有恋妹癖的。”r
言欢惊疑道,“他妹妹难道已经……”r
“是啊,听说死了好多年了。”“香香”大夫安抚她,“你别怕,他不会伤你的。我也是被掳上来的。嘿嘿。”r
“我倒不担心这些,你知道同我一起被带回来的男人在哪里么？”言欢比划起严观白的样子,“他的眼睛上蒙了缎子,右边有个酒窝,一笑起来极漂亮的。你见过没？”r
“香香”大夫摇摇头,看着言欢懊丧的神色,又道,“你的朋友应是安全的。这寨子里头的人都不坏,有了他们,山脚几个村子反而太平呢。他们不是真正的山贼,可以说,是他们守着这方水土。”r
言欢因他口中的肃然而抬眸,她分明见到“香香”大夫的眼里藏了些许令人费解的复杂之色,“我信你说的,但是,我还是想找到那个人,他眼睛不好,我怕他遇到什么事应付不来。”言毕,她轻轻笑了,心下自嘲不已。r
真心待一个人又有何用,那人未必领情,肩膀上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自己怎么又一次学不乖了？也许是太孤单了罢,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活着,一塌糊涂地活着,瞪着天空不敢入眠的情形时常出现,可她竟在严观白面前轻易地放下了戒备,默许他走进她的防线之内。这一切都说不得原因,只能归功于缘字了。r
“你这样还要去找他？那个人对你很重要？”“香香”大夫拧了拧帕子,递给她。r
言欢接过,单手蹭掉额上薄汗,“我跟他认识不久。”r
大夫微现惊讶,“那干什么要这样？”r
“如果没有他,我大概已经死了。他是我的恩人。”言欢顿了顿,紧接着道,“朋友,不该是不离不弃的吗？”r
难道被人背叛就不该再相信,难道被人放弃就该同样去质疑他人。不,被人背叛和再信任人没有一点干系,她忆起严观白浅浅的笑涡,唇畔悠悠地勾起,“我必须要找他。大夫,你可以帮帮我吗？”r
“我？”“香香”大夫被点名,愣愣地执着言欢递回来的帕子,“怎么帮？”r
“你在这里能四处走走么？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替我去摸清我那朋友被安置在哪,行吗？”r
闻言,大夫默默转身,屋子里起了水滴声,良久都没有下文。r
言欢不禁心下忐忑,原以为这大夫和和气气,又是与她同样被掳上来的命运,应是不会拒绝这无关紧要的要求,可她这不阴不阳地撇过脸去,算是个什么意思？r
大夫甩净帕子,悠悠回首,那神情灿烂得可比冬日暖阳,灿烂得让言欢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好啊,听上去挺好玩!我要不要变个装？”r
“……”言欢望着过度兴奋,上蹿下跳的大夫,哽得没了言语。r
“我告诉你他在哪后,你打算怎么办？”“香香”大夫安静下来,水汪汪的双眼盯着言欢,双颊红光勃发。r
“这个么,晚点你就知道了。唉唉,大夫,你没听说过,知道的越多的人,完蛋的越早。”言欢不正经地调侃起来,看着对方的失望的样子,免不得又是一阵好笑。r
大夫低声嘟囔,孩子气得很,“算了,人家也不想早死,别看我这么美,可还没传宗接代呢。”r
言欢从她手中抽出帕子,一心专注在她的脸上,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不过比自己还不正经了点,她手腕一转,轻柔地擦在“香香”的鼻下,一点点血污蹭在素净的白帕上,红艳却浮现在大夫的面孔上。r
“黑熊真是一身怪力,瞧瞧这么多鼻血。”言欢拎起帕子,在她眼前晃了晃。r
“……”“香香”大夫傻乎乎地瞪着她。r
言欢伸手摆了摆,企图呼唤回飘远的神志,“怎么了？大夫？”r
“……我叫云玖。”r
“哦。”言欢揉了揉发酸的双腿,看来歇了一夜倒是体力恢复大半,她笑眯眯地建议道,“云玖,趁着黑熊走开了,要不你现在就帮我去探探？要是他回来,我就说你替我煎药,你看怎样？”r
云玖执起言欢的双手,四目相对之下,热情的火花在空气中劈啪作响,“好。人家这就去了。”r
“一路保重!”言欢挥手,“记着呀,蒙着眼睛,很漂亮的男人。”r
云玖颔首,裙子几下塞在腰间,露出一双不算细致的腿,她优雅地“啪嗒”……翻窗而出。那门,明明是敞开着的。r
言欢看着,一时间无语凝噎。r
尔后,又是一片清宁。r
人一走,言欢再无心思躺着,抓起床尾的衣衫,便匆匆地套在身上。她走下塌,一眼就看见老旧妆奁上的雪色外袍,它被叠得整齐,似它的主人那样清淡而耀眼,言欢的指尖一寸一寸划过它,神色极是轻柔,无意间,她瞧见了铜镜中的自己,仿佛被惊吓到了一般,突地往后一退,椅子“碰”的倒地,震得她面色苍白。r
定是“笑春风”余毒未解,对,一定是这样。可是,她面对黑熊时,并不会起了杂念,怎么偏偏严观白的一件衣裳就引得她热血汹涌？此刻,仿若他那清淡之气还紊绕在自己的鼻尖,捧在手里的外袍刹那成了烫手山芋,言欢急忙丢下,拂去心头烦恼。r
门外,起了争吵声,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r
言欢疾步爬回床上,被子一捻,静观其变。r
“言雄!你怎么又带女人回寨子了!我们的状况难道你不清楚？随时都可能会遭到官府的围剿!还有……唉。”女人先是暴怒大吼,说到后边,已是无奈至极。r
“大姐。那是我妹妹。”一向雄赳赳的黑熊居然服了软,他小声辩驳着。r
原来那黑熊一样的汉子名叫“言雄”,言欢一怔,言氏？官府围剿？难不成她是在“铁手村”？那个名叫言铁手的男人一手建立起来的村子里？r
“闭嘴!”r
女人又开骂了,“你是猪不是,告诉你许多遍了,人死不能复生。小丫已经去了,你就不能醒醒吗。我们还活着,我们没有余力去保护其他不相干的人,言家还剩几个人了？你告诉我吧!你看看,寨子里的兄弟,哪个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你抓来那些小姑娘吃的都是兄弟们舍不得吃喝省下来的!你怎么忍心呢？言雄,你怎么能这么待寨子里的兄弟!”r
“噗通”一声,言雄像是跪了下来,一个大男人竟梗咽起来,“大姐,我错了。可是……我一眼看见那小姑娘就觉得她像是小丫……更像,小姐……我忍不住就……”r
“言欢小姐？”女人“呵呵”笑了,那声色尖锐,比哭还难听,却也比哭还凄凉数倍,“老爷夫人死了,我们连小姐少主也保护不了。老爷拼尽最后一口气保护了我们。而我们……言雄,你说,我们为什么活下来了？你难道都忘记了吗。”r
“大姐!我们是为了救出身在圣教的小姐。是为了找出失踪了的少主。我们要寻回他们。重建铁手村!”r
言欢心中一跳,眼内出了神。他们口中所说的“言欢”便是自己么,死了的言铁手和苗璇便是自己的爹娘,而这破落的山寨里,住的都是自己的家人？r
不不不,她该是清楚的,自己并非是真的“言欢”,自己不过是任百风安插在圣教中的眼线罢了,她虽名言欢,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冒牌货。甚至,连自己姓什名谁都不知晓,任百风只告诉过她,她是被人遗弃的,他发了善心才带她回庄。给她吃穿,让她活命。r
她不是言欢。不是!r
可是,为什么会心中钝痛,听他们说及过去,她的心竟跟着难受了起来,仿佛自己真是那个人,那个爹娘死了,村落被毁,村人被覆灭的可怜小孩——言欢。r
外头静悄悄,似是和解了,言雄小声地说,“大姐,我这便送这姑娘出寨子。”r
“知道就好。唉,别再做这些糊涂事了,言雄。”r
门,应声推开,言雄跟在后头,而走在前边的女人,一身素布衫子,洗得已是泛白,却是一丝不苟,她的长发尽数束起,看起来英姿勃勃,虽为女儿家,但是难掩那胜过男人的气势。r
她边说边走向床榻,“姑娘,抱歉,误把你掳了上来。”r
“没事。”言欢轻道,心思还停留方才的对话中,“他并没有伤我。”她暗暗叹息,这倒也罢,自己和严观白可以安然离去,她也犯不着漏液脱逃。r
“那就好,待会会有人带你们下山去。”女人横了眼战战兢兢的言雄,厉色喝道,“还不快给人道歉,你个只生头,不生脑的笨货!”r
“对……对不住。”r
一直垂首的言欢扬起笑脸,说,“不,没事。”r
语声未落,那先前还气势万钧的女人怔住了,惊呆在了原地,嘴慢慢地睁大,脸色更是忽白忽红,言欢注意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手忽的被攥紧,似是怕她跑了一样,那女人颤着声,叫道,“言欢小姐!”r
言欢默然。自己真的像苗璇,像那个真正的言欢,以至于所有人都误认了她？r
然后她见到……r
那女人的脑袋越来越低,几乎低到胸前,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无声,她哭了。r
“你是言……欢小姐。”r
那一刻,无数热潮涌向心尖,唇齿间挤出几个字,“对……我是。”r
一如七年前,她又自称那个名字——r
言欢。r
山寨一隅r
时逢午后用饭时,山寨内本就人少,云玖仗着二寨主的名头打探了些消息,就朝着南边大摇大摆而去,边走边哼着小曲,“走啊走,一所草屋关了人,关了他,我走啊走……”r
她倏地眼前一亮,不远处的草屋应就是关了瞎子的地方了。云玖乐颠颠地踏了进去,心情煞是欢愉。r
果不其然,草垛旁倚着一男人,背着光,云玖一时看不清,只得开口证实,“你是……那谁的朋友？”她闭了嘴,竟糊涂得忘了问及那小姑娘的名字,糟糕啊,真糟糕。r
“你过来。”阴暗处的男人喊她。r
“啊？”虽疑惑,她还是乖乖地走近了些,蹲下身,果然见得言欢所述的丝缎覆目,云玖这才放心地滔滔不绝道,“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让我来摸清你被关的地方,你不用害怕,这里的人好相处得很。小兄弟,你长得真漂亮。”她咂咂嘴,美色当前不忘调戏,之前她还不信言欢,一瞎眼又怎能与好看挂上关系,今日得以一见,她方知晓,有些美,并非全然出自面孔。r
严观白的美不单单在脸上,而是那种淡极却无声无息渗入人心的清淡感,清雅高贵,如白莲般,令人惶遽而不敢亵渎。r
“那红衣的姑娘,名叫言欢,你助人,却连对方来头也不问清。这么多年,你依旧没有变化呢,府南小王爷秦云玖。”r
严观白幽幽地道,犹如清风拂面,可云玖的脸色却因这一句骤然变了,他刷地起身,之前的淘气之姿瞬间不见,力持平稳道,“你是谁。”r
“我么？”严观白又是一笑。r
云玖有些恼了,“别装神弄鬼!说,你是谁？”r
“我是严观白。”他恍若听不出对方的怒意,依旧淡定得很,“呵……还是说另外一个名字吧,你或许认得。我是……千秋先生。”r
云玖拧眉,“千秋先生怎么会是瞎眼？还沦落到被山贼抓回山寨？”r
“这事情,说来话长。”严观白笑道,“凭着我知道你的易容是我教的,你的变声药丸是我所制,还不足以证明么？也罢,这缎子系了那么久,也是时候拿下来了。”r
说罢,丝缎悠悠坠地。r
下一刻,云玖分明见到,那隐藏起来的细长凤眼,仿若藏了天上星辰,煞是夺目。这举世无双的面容,只见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记,亦是不能,浑不似真人的俊容上带着笑,那眼下妖异的绛红泪痣,似是邪魔,一点点吞噬人的视线,人的心。r
“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我在撒谎么。”r
“千……千秋先生……”r
他凝眸微笑,“秦云玖,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