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心内大骇,来人的功夫究竟有多高,竟能令她未有一点察觉。r
她蹙眉看去——r
那人立在咫尺之处,乌发随意地挽在肩处,衣袍似雪洁白,举手投足间透出几分儒雅之气,自成一身风流,几许月色更衬得他浑不似真人。美则美矣,可惜的是,双目处蒙上了一指宽的丝缎,竟是个目无所物的瞎子？r
即便如此,言欢也不敢松懈丁点,她冷道,“这里有人。”r
“在下知道。”r
她警惕道,“离我远点!”r
他嘴角弯弯,“我就歇一会。”r
“滚。”r
男人如若聋了,竟抿唇淡笑,“姑娘何必拒人千里,在下行动不便,只望能休息片刻。”他顿了顿,继而道,“姑娘气息紊乱,身子可有不适？或是中了毒？”r
言欢面色不善,“多事。”r
风吹起他素白的衣袂,微酣的酒气随之袭来。言欢瞅他一眼,这“醉汉”非但看上去没有离开的打算,还气定神闲得很,像是要陪长久耗下去。“叫你滚听不到？要不要让我帮你毁了这双无用的耳？”r
“只怕姑娘无这本事。”他轻描淡写地笑了,悉悉索索地摸索一阵,低身与她并肩而坐。r
枉他生的那么美,却是瞎子一个,枉他一身清雅之气,却是无赖一个!言欢咬牙恨道,“你不走我走便是!”r
“姑娘身上散发极淡的异香,应是中了中圣教的‘笑春风’？”他不管不顾,又道,“听闻此毒凶狠无比,些许就致人性命,姑娘怎会得罪了圣教中人？”r
得罪圣教？言欢内心狂笑,她便是世人眼中的妖女,又何来得罪一说？难不成她这般恶形恶状还难让他猜出她的来头？r
只是单凭轻轻一嗅便辨出她身中何毒,恰是眼盲,心倒是一点不瞎。言欢不由地觑看男人一眼,那丝缎千真万确地系着,并不像作假。她冷言道,“不需你多管,想活得命长就少说话。”r
若他不是瞎了眼,若他当即知晓她是言欢,了解她平日的恶行劣状,还会这样温柔以待？r
她撑起身来,“兄台你慢慢歇,歇个够才好!”r
“姑娘,带着这个吧。”男人脱下自己的斗篷搁在言欢的手里,两人身影交错,月影如银,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淡香。不过萍水相逢,为什么待她这样好？r
言欢攥紧斗篷,既不披上,也不掷到那人脸上,她瞥了眼不动如山的身影,丢下一句,“这林子晚上不宁静,你还是快走了得好。还有,万不能朝北面走,你堕了海就成水鬼了!”r
风鼓起男子的衣衫,猎猎作响。“谢谢姑娘好心提醒。斗篷内袋里有颗清雪丸,虽不能解姑娘身上所中之毒,但至少可化解你一些痛苦。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收下罢。”r
好心？r
一径往前的背影猛地一震。这年头连妖女都配的上好心这个词了,莫不是天要下红雨了,言欢煞有其事地望住夜空一会,拣出斗篷里药丸,捏在手里把玩几下,轻道,“谢了。有缘再见。”r
她的脚步出奇的慢,慢得如同老妪缓行,过了一会,仍能听到布料摩擦的响动。他坐在原处,容颜恬淡,修长的手指覆在丝缎处,正要向下一扯——r
言欢还是丢掉了药丸,还是扭转身来,斗篷往他身上一扔,“瞎子,我想起来了,哀牢山上有个神医,听说他的医术独步天下,在他手里没有救不了的人。即便是断了气的,他还能在一炷香内从阎王手里抢人回来。你这点眼疾,应是小问题。你应该也听过那个人吧……千……？”r
他听得她去而复返,手停了下来,面露些许古怪,“你说的是千秋先生？”r
“对。”r
“你折回就为了告诉我这个？”他柔声问。r
“对。”言欢喘得更急,笑春风已渗入五脏之内,如今还能靠着体内其他的毒物与之抗衡,可再过了三五天的,她就真个离死不远了。r
他笑了,清清淡淡,却如同山间里飞溅的泉水的声色,“如果有一天我得以重见光明,倒想看看你这位心善的姑娘生得是哪般模样。”r
“不必了,我长得不好看。”她连连推拒,出了门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哪有闲情逸致供人欣赏。r
他不减兴致,“说不定我的眼治好了,也是平淡无比的一张脸。”r
“那还见什么,我只爱看好看的脸。”言欢无心地接口,遂拔腿欲走。r
男子一噎,随即悠悠淡笑。“姑娘贵姓？”r
言欢沉默了半晌,答案呼之欲出,“我是言……”r
“言欢!”r
不远处一声厉喝,紧随而至的是一片马蹄声,静谧的夜晚迅速被打碎。一行三人已从窄小的甬道俯冲而下,女侠威风凛凛地挥鞭喝道,“言欢,哪里跑!”r
哟,追兵来了。言欢静静看着,躲不过,只得面对。r
迎敌前,她对他说,“我的名字是言欢。你应该也听得了。”她的嗓音平和,自己的身份给予别人何种感觉,她既管不了,也不在乎,从心底里,比起他人的眼光,她倒更珍惜性命。r
尘土飞扬,人影愈近,须臾间,已奔至眼前。r
背转身的同时,柔和的神情已被冷笑所取代,言欢问,“几位少侠,你们为我而来？”她的目光如同利剑,一一横扫过三名剑士,从他们着装上来看,应是青云派的弟子,喜酒不吃来追她,这是怎样的一种正义情操,她由衷地想为他们鼓掌叫好。r
“妖女,好好一场喜宴被你搅了,你倒好,以为什么都没发生？”清秀女侠义愤填膺,她仗着师兄撑腰,剑尖只差分毫便抵住言欢的鼻子。r
“庄天赐和新娘子这会应是在洞房里缠绵的紧吧？”言欢嗤笑一声,不退半步,“区区言欢,又做得了什么？”r
“妖……女,不知廉耻。”女侠听闻她露骨的话,红了脸。r
言欢嘴角轻扬,“世上没了我这种妖女,又怎么能衬托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高洁？”r
“你!”r
女侠怒不可遏,秀眉一挑,提剑便攻了上去,言欢身形一偏,险险避开。事已至此,对方哪会简单作罢,那柄剑随即极快地舞了起来,似蝶入花丛,剑招飘忽,却是招招毫不留情,好几次袭向言欢的咽喉处,她都是轻笑着闪过剑锋,口中断续道,“美人嘴皮子虽不利落,但这剑倒是耍的花俏。”r
言欢面色不惊,步伐却虚浮不堪,身重剧毒,又是以寡敌众,她已无胜算!在场的人皆如是想,青云师兄退出站圈,显得胸有成竹。r
晚风飘飘,月色如昼。r
言欢眼前忽现一阵白,再看清时,颊上已添了道血痕,她自知体力已到大限,倏地抽出腰间长鞭,以鞭挡住凌厉的剑势,一来一去间,败态俱现。r
女侠凝神屏息,习武数十载为的不就是现在的一刻,她即要为武林除害,“妖女受死!”r
她的嗓音因激动一颤,利剑冲向言欢——r
言欢噙笑,身形虚晃两下,电光火石间,鞭似灵蛇,不偏不倚地缠上了去势汹汹的长剑,女侠抽手不及,跟着坠下的铁剑,一下子趔趄倒地。r
“师妹小心!”胜负逆转,观战两位急吼不断。r
言欢俯身,顺势将鞭子绕在女侠纤细的脖颈上,收紧一勒,便会毙命。她执住鞭子,小心地控制手劲,她可是自己逃命的筹码,千万得……温柔待之。“美人,还打么？”r
女侠不甘至极,可胜负已分,她愤恨地撇过脸,不置一词。r
“这话该是我们问你。”不知何时,那两名师兄已绕到一旁,一人一边拔剑制住那瞎子,谁人洋洋得意道,“之前你不是跟这人谈得高兴么,那这瞎子也一定是魔教中人!”r
言欢脚下一顿,她不爱解释,更晓得自己说多了别人也不信,偏偏这回将局外人卷了进来。她心思一动,却装作面无表情道,“没错,杀了他。”r
打得天昏地暗之际,竟全然忘了还有那么一号人物,他撩袍而坐,几不被红尘所惊扰,即便是性命攸关,他的嘴角仍抿成半月,连一丝惧怕之色亦无。剑身泛出银光,折射在丝缎之上,他半句辩驳也不说。r
“师兄,慢……着!”女侠出声阻拦,“妖女说要杀他,里边肯定大有文章,我们不要误伤好人。”r
女侠说的是。这般爱与她唱反调的俏佳人,委实叫她爱极。言欢掩下喜悦之意,佯怒道,“不,这瞎子是圣教护法,快杀了他。”r
“不行!”女侠一拦再拦,再中言欢下怀,“江湖传闻圣教护法是个妖人,忽男忽女以色取人心。这位公子身上无半点邪恶之气,妖女是想借我们的手错杀好人。我们万不能上当。”r
师兄们本就犹豫,女侠一番阔论又合情合理,双剑悄悄地挪了挪地,不再咄咄逼人。r
“你们真叫我失望。”言欢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要不是千秋先生不愿为我化去身上的毒,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怎能伤我分毫。”她咬字略沉,“坐在那边的千秋先生,你说是么？”r
言欢嘴上说得快顺,心中已在打鼓,上天保佑这瞎子的反应不要忒迟钝才好。r
他笑得迷人,“正是。”r
执剑师兄犹有疑虑,“你是千秋神医？”r
“没错。”r
十月红枫如雨,打着卷儿坠在袍上,煞是妖娆。柔白月光仿佛一瞬间凝在他的脸上,傲极,却也淡极,他的笑融在风中,整个世界跟着静了下来。言欢恍惚,一时间她竟也以为他便是自己口中的千秋先生,并且坚定不移地这般相信。r
“任盟主三日前传书与我,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来,未料,途中生变。”他陈述,像是说出再平常不过的话。r
言欢双目暴睁,这厮比她还会说谎。r
“师兄,我那天是有听到师傅与崆峒掌门说起这事。师傅还叮嘱当日在场几个近身师姐万不可对外声张。那……”女侠惊呼,“你们快放下剑,别伤了千秋先生。”r
口口相传的千秋先生,指的并非一个人的名讳,而是医术极高的人才能得到的名号,听闻这一任的神医更是了得,谈笑间即可妙手回春,屈指一动而天下乱。一个人,若是有样济世的本领,旁人定会敬佩。一个人,若既有济世的本领,还神秘的紧,那便令人既敬又畏了。r
对于世人而言,千秋先生是如同谜一般的人物。慕名而去的病患无一见过其庐山真面目,只因诊病时,两者之间也是隔了数层轻纱,从里边透出来的,唯有如同山涧溪流般的声音,极是安抚人心。r
久而久之,众人不再探究他的样貌,只记得千秋先生心性高洁,医术高明,仿若下凡的天仙,故而亦有人称他为“医仙”。r
思及此,师兄妹三人肃然起敬,语气柔和至极,简直恨不得把他给供起来。r
“千秋先生,你的眼睛是怎么了？难道是这个妖女弄伤你的？”r
言欢面皮一抽,挟着女侠连连后退,凡是坏事都往她身上推,不愧是明辨是非的正道人士。r
幸而瞎子实诚,他摇头否认,道,“这儿离庄府应不远了,两位少侠不如护我一同去,可好？”r
“自然……是好。”师兄互换眼神,应允道。说着,便要搀他。r
“无妨。我自己起来。”他拒绝旁人碰触自己,转而对言欢说,“言姑娘,不如放了你手里的女侠。我保你无事。”r
呸呸呸,他真真忘却了自个儿身份,居然大肆指使她起来了。如今,该自危的人是他才对,这一去,岂不是立刻就被人拆穿身份,眼前的三个家伙自是“单纯好骗”,可人精似的任百风怎会被三言两语就轻易敷衍。r
“你担心自己才是。”她语气漠然,听在旁人耳里恰似威吓。“我当然会放了美人,只是,为了自保,我不得不委屈美人一会。”言欢应景地邪笑两声,直把恶人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r
“退后退后,我手一收,美人儿就香消玉殒了……”r
“你别乱来。”青云派小师兄边顾着“千秋先生”,边尾随言欢,生怕心爱的小师妹遭到不测。r
言欢退无可退,身后便是一望无垠的倾海。且听水流湍急,波涛戏逐裙裾,侧首一望,间或有游鱼顽皮地徘徊在岩石边,它们不察彼岸风起云涌,无声地游来游开。r
“好了,别再跟着。”言欢承诺道,“瞎子,不,‘千秋先生’,我答应你,不伤美人儿一根毫毛。”r
“你如何渡过倾海？”他轻声道,不似逼问,倒像是……饱含关切。r
她一愣,“我自有法子。”r
浮云遮圆月,黑色羽翼笼罩了整个夜空。r
“那你走吧。”r
“千秋先生!”师兄们不认同的喊。r
他伫立岸边,迎风展臂,夜风夹着水雾一阵阵地刮了上来,雪色素袍似是天边的一缕白光,为她辟出一条逃命的生路。“我们就等在这儿。不会追上来。”r
言欢诺了声,趁他拦住青云弟子之际,挟持着女侠疾步离开。r
未料到,那瞎子竟这样仗义,不过是萍水相逢居然也陪着她演完了这场逃命闹剧,要不是他,自己何以这般简单脱逃,然而,瞎子跟了青云派的人马回去,又会遭受怎样的待遇？r
言欢心中左右不定,忽听得身后响起破空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