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哀牢一山分四季,隔里不同天。暴雨侵袭过后,漫山遍野虽无娇花点缀,而那枝叶似是吸饱了水分,重翠叠起,在冬夜里愈发骄傲明艳。r

言欢不大自在地抖湿衣,脚步不停地跟在严观白后头,偶尔出声指东问西,那男人还真一一答上,只不过他只说并不回头,言欢总觉有哪里不太对劲,严观白似是避于看她。r

言欢上前搂住他的胳膊,随意一点,问道,“小白,那是什么？”r

严观白轻暼一眼,驾轻就熟道,“红花木莲,五载生苗后开花结果,有行气醒脾、消积导滞之效。”r

她嘟嘴,又挨近些许,“尽是些药理,有什么动人的民间故事听听？”严观白一肚子的墨水,她却毫不客气地当他是江湖说书先生来差使。r

他低眸,“这红花木莲秋季开得最盛,还随周遭气温而变,天气越热,颜色越红。也有人称它为红花含笑。”r

言欢双手环住他的胳膊,马屁道,“小白住在这深山老林里还能知晓那么多事,真真厉害。”r

严观白刮她鼻尖,“谄媚。”r

“我还可以……”她抱着胳膊扭来扭曲的撒娇,“更媚。”r

严观白面薄,哪怕他清修二十多年,也抵挡不住这等“妖女”痴缠,全身上下似是着火般燥热无比,他别开目光,“我们快到山顶了。”r

言欢本不晓其中乾坤,眼见他绯红浮面,这才窥中其中一二,她坏笑,“我要这幅样子跟着你,你会不会被你师父逐出去？”r

“……”r

言欢绕到他前面,将严观白的脑袋扳正,“你做什么不敢看我啊？一路上就觉得你古怪得很。”r

泛热的小手覆在脸孔上,他不由地一滞,“我忧心你上山后与我师兄妹处不好,会受委屈。”r

她假意无知,“怎么会？”r

“到时候他们说什么,只当只风刮过,莫理。或是同我说。”r

言欢眼儿一转,小手在他脖颈处摸来摸去,“你这算是护着我么？”r

严观白几不可闻地轻嗯一声。r

言欢恶意地欺近,呼吸撒在他的颊上,严观白面红心跳地小退一步,又被她牵住衣领,“小白待我这样好,我该怎么回报？”她噙着笑,“以身相许,好不好？”r

严观白轻啄下她的唇,正经道,“不好。”r

显然他已夺回心神,又是一番淡定之姿,言欢不甘地撅起嘴,低低嘟哝,“无趣。”r

可他却说——r

“以吻相报,足矣……”r

凤眸微敛,内藏三千浩渺深不可测,严观白向她低下身来。r

言欢的指尖一动,牙关已被撬开,两人软舌相接,便是掀起了熊熊火焰,即便寒冷至此夜能感觉对方身上火热异常。向来淡情淡欲的美目中再不平静,充斥着陌生的悸动,严观白搂紧怀里佳人,怜惜地游移在湿透的艳衫上,轻吟浅喘中已是意乱情迷。r

风景如画,情惑人心,哀牢山缭绕轻雾袅袅升起,苍白月色落在他们身上,模糊了两具激烈缠绵的身影……r

正是意犹未尽之时,平地乍起一声尖叫——r

“啊……师兄!三师兄!”r

那人手中的汤盅跌在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水气凝在眸中,果然我见犹怜得很,怕是男人都抵受不住这等弱柳扶风的姑娘。孤人当时也是被一张皮生生骗了去,连同命也差一些跟着搭上!r

言欢红唇泛着艳红,看清来人时不由地勾起一抹讽笑,“苏水墨……小师妹。”r

小师妹泫之欲泣,“你……你们。”r

言欢佯装娇羞,猛地埋首在严观白的肩窝里,轻道,“方才还说你的师兄妹们,现在就来了。”r

“照我之前说的话就是。”他柔声道,“你身上好凉,晚些煮些驱寒的汤药给你送去。”r

言欢鼓起腮帮子,揪住他的袖子,不依道,“我怕苦。”r

他们旁若无人地唔哝软语,苏水墨惊得连泪也忘了掉,她的三师兄何时变得这般寡廉鲜耻,他从来都是待人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皆是得体万分,可谓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儒雅男子。每每她一靠近,他便会婉转回拒。而今……苏水墨直觉天地颠倒、人事尽翻,满心恨意地把过错推给言欢——定是这不要脸的妖女从中使诈!r

她犹装出一派温柔之色,“言姑娘,你也上哀牢山了。”r

“嗯。”言欢也是礼貌,施了一礼,转而挽住严观白,“要是喝药没蜜饯果子,我就不喝。”r

严观白何等聪慧,又如何不晓得言欢打的主意,他侧首附耳道,“你这么激水墨,也不怕醋海翻腾把你淹了？”r

言欢坚定摇头,一字一句吹气在他耳畔,她说,“红花莲木扎根在荒僻的哀牢山上,才能生出娇艳的花,而感情,也只有在千夫所指下,才能收获。”她皱鼻狠道,“别说是一个苏水墨,即便百个千个,我也要她无计可施。”r

浓雾太深,以至于严观白的眸中有那么一霎那的失神,他扬笑,“真真有妖女的气魄。”r

她亦笑,学他之前口气,“谄媚!”r

他懂她,顺水推舟道,“我……还可以更媚。”r

言欢哼笑,“那你要不要以身相许？”r

苏水墨听得面如死灰,像是蒙上驿站外浓重铅色,她终开口,“三师兄,言姑娘,外头风大,你们衣服都湿了,不如快进屋吧？”r

自是颔首应了,与苏水墨擦肩而过时,言欢的眼角掠过一丝杀机,极快地辗转尘风之中。苏水墨即便五内俱焚,仍是友好邀请,“言姑娘,你随我进房,我那屋刚燃了新香,也较暖和。”r

“好啊。”r

两人双目一错,竟相视一笑,仿若云淡风也清,却是各藏鬼胎。r

日复再出的时候,言欢已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手边笔墨未干,颊下压着宣纸数张,她似是极乏,连药书也未曾掩上。r

严观白悄悄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灯如豆,粗如儿臂的蜡烛燃到了底,火苗闪闪晃晃,将言欢的小脸印照得明明灭灭。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合上南窗,静静落坐在侧。r

严观白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轻捻纸片,原以为她不过是口上说说罢了,谁知非但真正学起药理来,还彻夜未眠。为的是什么？如她所述,两人一同救死扶伤？如她所说,她是为了他。r

他看向睡得酣甜的言欢,嘴角微扬起,眼神极至柔和,他就这样望住她,既不惊动,也不离开。那灯火,一直荜拨轻燃。而他一直都在。r

言欢转醒时已是晌午,意料之外的是,严观白那毫无瑕疵的面孔竟近在咫尺,他有床不去偏偏与她挤在一狭小的案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了一片浅浅的阴影,掩住慑人心魄的凤眸。r

她不由记起在破庙的那回,他也是如同现下,仿若堕世的谪仙,既美丽又毫不设防,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言欢的指尖轻轻在空气中描绘他的眼眉,仿佛每一笔都镌刻在心底。r

突然手指被抓在掌心中,言欢粲然一笑,“小白好雅兴,来我房里睡回笼觉。”r

严观白柔道,“我见你如此勤奋,便来赏你。”r

她奇道,“赏我什么？”r

“赏你醒来看到……一个美男子。”r

言欢忍住一脚把他踹倒的冲动,抽回手指,“有劳。”r

严观白说及正事,“师傅近日闭关炼丹,约莫十天后才会见你。”r

“哦。”r

他微微笑,“哀牢山雪景极美,现下正是赏梅时节,要去看吗？”r

言欢先是一怔,明亮双眸悄然一黯。r

赏梅呵,曾几何时,她也与孤人站在山之巅眺望雪梅,尔今那一抹孤魂又在何方。斯人已去,再美的风景也是徒然无功。每看一次,心就会跟着伤感一回。那山的梅仍在傲然绽放,而上山的人中已无一是他,走过的人再多,也无一是他,站在身旁的人再多,也无一像他。世上,已是无他。r

严观白瞧出她的古怪,又道,“言欢想去哪？”r

她低道,“我们就四下转转,你也带我认识几个你的师兄弟吧？我除了苏水墨还没见过其他人。”r

“好。”r

言欢扯了一抹笑,跟从出门,手中折得精巧的纸片牢牢握紧,仿佛掌心中攥的是她所恨所怨之人,指间一发力,犹似那人已被狠狠钳住,再无翻身之时。r

次日,正当言欢好梦连连时,只听得外头忽起风声。r

传闻——r

苏水墨昨夜等在岐黄亭,一宿静立在那,也不知是在等谁,只可惜相约那人渺无音信,令得她含恨倒在雨泊之中,当下便大病一场,虚弱得连身都起不来了。r

言欢重新阖上门,笑容愈发灿烂。r

她自几案下拿出一叠染了墨迹的宣纸,指尖一一划过,上头千篇一律无一不是写着——r

小师妹,今夜岐黄亭中有事相商。严观白。r

寥寥数笔罢了,劳她整整临摹了一夜,幸而得来全不费工夫,苏水墨不疑有他地信了字条,药书在手中呼啦啦地乱翻,言欢掩不住内心欢喜,呵呵地笑了起来。r

那笑声肆意而张狂,直从她的指缝中泻了出来,“苏水墨,这不过,是个开始阿。”r

她略略收拾心情便往苏水墨那屋走去,临到半路,巧遇一正焦躁踟蹰的小子,言欢一眼认出那人便是大师兄——空悟,取了个清净的名,心却一点也不平静。他手端汤盅,双目直勾勾地望住苏水墨那方向,想毕又是爱慕大军中的一员。r

言欢冷笑过后,迎了上去,不消分说地抢过那盅爱心汤水,主动承起了跑腿的事,她朝他暧昧地眨眨眼,“大师兄请放心,我这就给你送去,苏姑娘要知道你拿真心三分熬的参汤,定然很感动。”r

大师兄搔搔头,也就任她去了。r

苏水墨这屋却是径深,她七绕八拐下才停在一清雅的院子里,天井种了棵梅树,开得正艳。堂屋里还坐着个妇人,一见言欢问了姓名后,又低头绣花。不难看出众人平日里对苏水墨的照顾,连一小小宅子也是用心非常。r

比起孤人,又如何？r

言欢踏进屋里时,那孱弱的美人儿正靠床翻书,口中轻吟伤春悲秋的诗词,苏水墨一见来人,连声声叹息也忘了,扑愣愣地瞪住她。r

“苏姑娘。”言欢手端汤碗,挪步靠近,“安好？”r

苏水墨心中百般压下去的惊恐,因看见言欢而一下子炸了开来,炸得她截然色变,“你……言姑娘来这做什么？”r

“做什么总是那么怕我呢？苏姑娘。”言欢好声好气,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诗本,“苏姑娘不愧是一代才女。”r

苏水墨强自镇定,谦虚否认,“不……”r

谁料言欢语调一转,“卿本佳人,奈何心……狠手辣。”r

“什么……”r

抄起的诗本一下子砸在苏水墨面上,她猝不及防,被砸得眼冒金星,“你……做什么!”r

言欢忽地单膝跪在床上,整个人倾身下来,一双美目中似是烧起了火,直把苏水墨惊得往床内退,连一身病痛也忘了干净。r

苏水墨“啊”地叫了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r

“苏大美人记得孤人么？”言欢笑,“我原以为你怕我,为的是我杀了孤人……后来一琢磨,才想起是你怕我说出……你对孤人下毒一事吧？严观白知不知道你做的恶事？那群爱慕的傻师兄知不知道？又或者是你济世为怀的鹤青师傅,又知不知道？”r

她节节后退,扬臂挡住言欢,“胡说!我没有!我没有!”即便再惊骇,死无对证这一句终是让苏水墨心定。r

言欢诈她,“孤人大哥可是有留下书信。”孤人偶会提笔写字,也不知鸿雁传书送的是谁,可彼端定有那个人,严观白亦或是小师妹？r

苏水墨双眸蓦地睁大,话说一半顿住“不可能!他寄回哀牢山的书信都……”r

闻言怒意更盛,言欢袖袂一捞,青瓷碗端在手里,她一把掐紧苏水墨的下颔,猛地将满满的汤水强灌进佳人嘴里,那汁液还散着温热,淌在指尖,像是心头激起的热潮,一波又一波,直把零星理智燃烧殆尽。r

苏水墨拼命挣扎,口鼻中酸痛不已,她双手乱挠乱抓,天香国色的美人在这一刻狼狈不已,堪堪只悬半口气,苏水墨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魂离之际挣扎哭道,“救命……”r

言欢忽地一松手,苏水墨似是抽了骨头一样倒了下去,她急喘痛叫,“你在这汤里放了什么!你要害死我!你这妖女!”r

“不过是参汤。”r

苏水墨涕泪纵横,大声叫道,“救我啊……朴大嫂!救命啊!”她边喊边从枕下摸出一把小刀来,笔在胸前,“你别再过来,否则……否则我就不客气了……”r

言欢扑哧笑了出来,可眼中泛着冷意,“你以为我要杀你？”r

“救命啊!三师兄救命!朴大嫂救命!”苏水墨学乖了,不与她口舌之争,放声大叫起来,怕是不过一会众人就会赶来这里。r

她放下汤碗,笑意盈盈,“苏大姑娘,你知道坏女人是怎样的么？便是你这样表面温柔,背地里坏事做尽的呀。”r

苏水墨一愣,手中刀锋锃亮。r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r

言欢诚恳道,“可是……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r

苏水墨本就深恨言欢,新仇旧恨袭上心头,她仗着自家地盘,两人又是撕破了脸皮,一腔毒汁竟喷涌而出,“言欢你这妖女,你还需装坏女人,你本就天性下贱!看你那眼睛媚的,怕是早被男人玩遍了吧？”r

她不怒反笑,啧啧有声,“苏大姑娘真失水准。”r

见她不恼,苏水墨更恼恨,“你这恶毒的女人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r

恶毒？到底谁才是恶毒？披着正道的外衣就是好人？一身温柔的假象就是好人？言欢哈哈大笑,随即眸色一沉,轻道,“死无葬身之地么？我求之不得!”r

言欢毫无先兆地扑了上去,苏水墨一惊,下意识乱挥小刀。r

霎那间,艳红袖袂被撕了一道口,言欢的手臂涌出鲜血。r

门,这时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