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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

  一个萤火虫在我眼前飞翔,它在黑暗中以自己的光照亮自己的路,以自己的光亮温暖自己的心,光亮虽然不强,影儿虽然不重却能照明前面的路途。我心一动,觉得万物都有潜在的情谊,如果我有萤火虫的自信,就一定能照亮自己重生的心愿。

  于是我变成萤火虫,朝画眉小城飞去,我一定要把这一幕讲给爹听。战争中,爹被授予大尉军衔,回到画眉小城任县长,战争给男人带来了展示威武的机会,谁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谁就是英雄豪杰。而给女人带来的是什么呢?是的,我需要跟爹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我要让英雄的爹为经历过战争的女人得一个结论!

  我在黑的夜,悠悠地飘过眉溪河畔,河流微细的接近于虚无。我飞在空中轻盈地起落,轻车熟路地找到爹的住处,我飘落在窗外,隔着窗户望着里面的人影影绰绰,觉得有些纳闷,都半夜三更了,屋里怎么还亮着灯?并不费多少力气我就冲进了屋里,我看到妹妹们一个不差地围坐在爹身边,爹闭着眼睛,已不能与人正常地说话了。爹病了吗?他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却是含糊不清。大妹守着爹仔细辨听却不能够准确地传递信息。

  小弟翻箱倒柜在找什么东西。侉娘朝弟弟叫:我还没死哩,你翻什么翻呀?弟弟不管翻什么反正就是翻,大有挖地三尺的决心。

  二妹将父亲的军功章摆了一桌,好像在给爹写悼词。她说爹的一生足能写一部长篇小说。这么好的题材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很好地挖掘。大妹有些埋怨,说爸都成这样子了,你还想着追名逐利。二妹反驳说,一个人赢得荣誉就拥有了尊严!我靠自己的智慧吃饭,又不像你们靠政府滋养而生,永远看人家的眼色行事。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匍匐的灵魂,最大的快乐是思想的自由。大妹有些不悦,说你还不是靠卖祖求荣,现在又轮到爸了,哼!艺术其实就是骗人的玩意。二妹脸红了,面部表情完全够得上义愤填膺!说别这么没有文化水准,艺术是滋补人性的养料,法律是制造仇恨的,你判了一个人死刑,你能保证一百个人不再犯罪吗?大妹说,我只管给当事人找到合法权益,难道我还能管得了世人不犯罪?

  所以,二妹说法律无非是强制性的条律和手段,不是改善民族性情的根本。一个国家难道可以没有文学吗?那这个民族就是文盲!

  侉娘不耐烦了,说悄悄,闲淡话少说,还不够闹呀?

  而我却在爹的每一枚军功章上旅行了一遍,重新嗅到了战争的血腥味儿,当我在“抗日胜利”和“解放胜利”的勋章驻足的时候,仿佛听到了隆隆的炮声,看到战场上的硝烟。勋章上流着的全是血!迎接战争胜利的代价是倒在平原,丘陵,山区如麻的尸体。而这一切对二妹来说已成了为爹树碑立传的素材,成为她们在人世间足以炫耀的资本。靠着她的想象,为世人重复着最乏味的故事。爹的名是能流传下去了,可爹给他的亲人所造成的伤害能弥补回来吗?我的眼泪滴在勋章上,流成了一缕小溪水。

  二妹用笔头赶我走,说这萤火虫真怪,赶也赶不走,这只萤火虫一定不是只聪明的家伙,不然它怎么会不怕人呢?哟,大事不好,看,它在撒尿!

  我破涕为笑了。我想我是萤火虫吗?我是灵魂!

  二妹说,我听到萤火虫好像在笑。

  全家人就惊住不动了。大妹说萤火虫怎么会笑?

  二妹说不信你们听。

  我看到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听,我不笑了。

  这时爹突然喊:惠儿,惠儿……你怎又来了?

  我心一动!爹看到我了?我即刻飞到爹脸前,泪水使萤火暗淡下来。我将自己的身体贴近爹,我说是的,我又回来了,我想对爹说很多的话,我也想让爹回答我很多问题。我希望我能与家人在一起,静静地待上一会儿,那怕一分一秒一瞬间。

  爹的眼角上渗出了泪……我的心又是一动!难道爹同意我的心愿?可是姐妹们不许我有这样好的心愿,大妹说快把那只萤火虫打掉,老在爸脸前晃来晃去。二妹就动手驱赶我,我调动了全部智慧和她们应战,使她们一次次地扑空。我飞在大妹的头上故意招摇,二妹喊,姐,别动,它在你头上。二妹手疾眼快扑过来……对不起,我又落在二妹的头上招摇。大妹用同样的办法想除掉我,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的愿望破灭。我听到她们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望着我全妥协了。我笑了,并且有了一点点胜利的快感。

  爹说,惠儿,我看到惠儿了……

  二妹一惊!爸说什么?他看到惠儿了?爸怎么总念叨死人的名字呢?侉娘说又中邪了,一个劲儿地喊死鬼。然后就操起朱砂满屋里挥洒。大妹说别迷信,大脑缺氧的人会产生幻觉。可侉娘不听,从前不信神不信鬼的她,完全染上了迷信色彩,继续施行她驱邪打鬼的行径。虽然科学发达到了可以阐释宇宙的一切奥秘,可它能奈何我这个游离世间觅爱的灵魂吗?我想待在爹身边,那怕多待一小会儿都成,但我终究敌不过朱砂的威力。

  侉娘朝爹喝了一声:她是谁的种你都不知道,什么惠儿,闭嘴!可爹还是不住地喊我的名字,我就像拉住爹的手被人拼命撕扯一样,我不得不抽身而去。

  带着爹的体温我回到“长生土屋”。这个几十年前曾经热闹非凡的院落,早已在无边无际的倦意中平息下来。我独自坐在我出生的土炕上,孤寂如同层层蛛丝围猎了我,泪水冲破了岁月的厚壁,让我重新看到土屋里旧日的往事——

  二

  蛇闹鬼子后,一段时期村子里安静得如同死去一般,无论天空怎样的晴朗而高远都被阴影笼罩着。人们都蛰居在屋内足不出户。夜晚,天上挂着寥落的星辰就像冥冥中点燃起来的鬼火,黑穆穆的山像煮瘫了的菜叶子卧在村前村后,深谷里有狼的号叫空幻而遥远。万物涂上了可怕的色彩,恐怖威胁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我们家更可怕,爷爷死了,娘横在炕上满身是伤人事不省。三叔说,娘,俺二嫂还要不要请大夫看?奶奶说,看!砸锅卖铁都看!奶奶一脸是坚决。三叔说,就怕瞎子点灯白费蜡。奶奶说死马全当活马医!三叔就借了一头驴,套上小平车到别村找大夫去了。

  外出扛长工的大伯回来为爷爷奔丧,得知爷爷惨死的情况,一声长嚎就“死”过去了。村里的女人们掐人中,掐手心,乱七八糟地掐了一顿,才把大伯救活了。救活了的大伯,厚起了一脸怨恨,觉得家里出了爹这么个人,真是家运不济,有心在娘身上出一口气,娘却躺在炕上半死不活。大伯的眼睛真是可怕,看我的时候冷得就像冬天的寒气。但是大伯没有打我,他打了三叔,说你一个大男人咋能看着让那帮狗日的折磨死爹呀?三叔挨了打也没有辩解,趴在爷爷的棺木上哭了一天一夜。只是大伯带回来的大娘和惠兰姐对我格外的森严。

  惠兰姐比我大三岁,因为大伯是好庄稼把式,财主允许大伯带家口,大娘为伙计们做饭,惠兰姐陪财主落岩堂的女儿玩,大伯一家人是我们的外来财源,所以有资格厉害。惠兰姐说,都是你爹惹的祸!不给你吃饭,不让你给爷爷穿孝衣,不准你回家睡觉!并且把我推倒在地下仰面朝天。

  我站起来,我揉着碰疼的屁股不敢哭,我怕惠兰姐真的不让我在家里睡觉。我想找娘,可娘昏迷在炕上,也不知是死是活。院里很热闹,大家各忙各的营生,谁也顾不上关心我。屋里是烟味,汗味,还有前来奔丧人的眼泪……屋里统共就那么一点儿地方,炕上炕下都挤满了人。我连哭也不知道对谁哭了,我只好一个人到井台上坐着,仰头望着天上匆匆奔走的云和不时从我头顶上飞过的鸟,我看到云和鸟的惊慌和奔忙,就像我此时惊慌的心和院里奔忙的人一样。大家都说爷爷死得惨,留下奶奶在人世可怜。可我觉得我自己更惨。爹爹不知去向,娘横在炕上没人管,惠兰姐不让我回家,我就在井台上哭了。

  “傻了”的大姑,鬼子一走就不傻了。她这时拿着白布条走过来,看我一个人哭就抱起来说,俺惠儿咋在这儿哭?

  我原来是小声哭,一听姑姑的问话我“哇”地大哭起来。我对大姑说,惠兰姐不让我回家,她说爹给家里撞了祸……大姑就给我擦眼泪说,听她乱说。我说,惠兰姐不让我回家睡……姑姑说她敢。我就觉得姑姑的怀抱与娘的怀抱一样的温暖。我紧紧地搂住姑姑的脖子不松手,我生怕没有人理我。姑姑在我头上挽了白布条,捧着我的脸哭。我也不知道我头上挽这块白布条是什么意思。姑姑说是给爷爷戴孝,也是替爹尽孝的。可惜,你爹在外打仗,连你爷爷的死面皮也看不上一眼。姑姑拧了把鼻涕,说他要回来一看爹没有了……姑姑说不下去了。她给我重新正了一下白布条说,只有你替你爹尽孝了。我这才知道白布条的重要性,我就不敢动它了,一直好好地戴在头上。那几天姑姑成了我的守护者,姑姑关照我吃饭,找个不拘哪儿能放得下我的地方服侍我睡觉。

  可是“央人主”那天,娘在炕上躺着,我在地下跪着,人主的脸真是可怕,三个娘舅家的人坐在炕桌前,三杯酒水放在一边。据说,这三杯酒不能顺利喝下去,人主就必有重话要说,更严重的还要罚跪煤灰坷垃,罚打,不孝者要罚戴驴头马面游街,女人有不贞之事还要骑刀马。在这个环节中,丧葬组织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说客,若起了纷争负责尽量平息。

  场面十分的肃穆。大伯、三叔,大姑泪水长一道短一道地流,滴在地下各自砸了两个小圆坑。彼此默思了很久。围观的人出现了猎奇心理,以为有戏可看了。结果“人主”开场首先表扬了大伯。说大狗为全家扛前喝后确实辛苦,说爷爷有这样的儿子,当人主的放心,想情,今后对奶奶也不会错。说三狗该说媳妇了,大狗还得尽心周全。

  大伯像一头柔顺的羊羔听话地一一点头。

  气氛亲切了许多。可是轮着批评爹了,人主的眼睛就盯住了我,说爹不安分守己地经营家道,却把老婆孩子扔下自己下落不明,按孝道的律条,该罚!屋里的空气就从和蔼可亲中转回肃穆。三个人的其中一个就拿孝棒要打我。我吓得“哇”地哭了,我惊慌失措地想找到姑姑,可是满地都是白生生一片,全是孝子。姑姑自动趴过来搂住我,把屁股送给老舅,说俺孩替你爹尽孝哩,让老舅舅打。我扭着屁股死活不让打,可老舅舅还是象征性地打了三孝棒。虽然不疼,可是我伤心!那么多人都不挨打,为甚只打我一个人呢?我觉出了我的可怜。我也隐隐觉出那个没出现过的爹爹的坏。

  爷爷装进四块薄板做成的棺木里,让五六个人抬走了。姑姑要我待在家里,说小孩子不便上坟,路太远,要我守着娘,不要乱走。我不敢不听姑姑的话,因为娘没法管我,我就听话地留下了。

  三

  爷爷被人抬走后,家里就只剩下昏睡的娘和目光僵硬的奶奶了。娘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头上顶着孝帽,腰间还放了一条麻绳,手里象征性地放了根青皮柳木棒。说是替爹披麻戴孝。爷爷的棺材抬起来的时候还特意有人拉着娘的手模了下棺盖头。娘在浑然不觉中被人拉着做这项工作时,丧房里的人都失声哭了,说是娘也只能替爹尽这么点孝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只觉得我替爹挨打才委屈呢!

  奶奶坐在炕上不停地流着泪,我不停地用小手给奶奶擦。奶奶的泪就像三寸长的小河川流不息,擦也擦不尽。屋里是静了,可也空了,爷爷没有了,大伯总说我们家“天塌了”。为这话我还好好地看了一阵天,天怎会塌了呢?我怎看也没有看出天塌了的样子。可是在葬埋爷爷回来的路上,天果然“塌”了,空中飞着大鸟,呜呜地叫个不停,翅膀一斜,然后天就塌下了好多莫名其妙的“石头”在村里炸开了花。我问奶奶说这是“天塌”了吗?奶奶说是鬼子在“空袭”。我并不知道空袭的意思,我只觉得这才叫“天塌”。

  烟雾遮蔽了日头,只听到人声嘈杂。忽听呜哇呜哇的号叫声从远处朝我们家来,我和奶奶都吓得战栗不止。却原来是天塌下来的“石头”,砸坏了给爷爷抬棺材的人。结果死去一人,伤残一人。死、伤者的家属不让大伯了,说完全是因为爷爷才遭的殃。死、伤者抬在我们家,死者的头被砸掉了,奶奶用白布蒙住,又停在了爷爷原先躺着的地方。伤者的腿砸坏了,疼得像夜晚的狼一样号叫。村人用烧白了秸秆的小灰往伤口上堵,可是血还是不听话,后来三叔请来了太医,吩咐几个后生用绳子勒住一截腿,嚣张的血才老实了。家里遭了横事,全村人挤在屋里,比爷爷的死还要热闹。死者是天胜哥的爷爷,天胜奶奶前来看丈夫,中途就晕死过去了。十人五马抬回家,一直人事不省。

  奶奶顾不得伤心,只有愧疚和慌张了。对大伯说该咋办咋办吧。大伯和三叔比爷爷死去时还可怜,逢人就磕头,说天塌了,又遭了横事。很多人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大伯提出给死者做一口棺材,全家人披麻戴孝发送,给伤者二斗玉米的补偿办法。可死、伤者不依。全家人束手无策。东头沟仇米贵外号叫绿毛龟出来说和,说这年月死一半个人平常得就像踩死一只毛毛虫,性命贱得不如一根草。多亏死、伤在丧事上,走平道死了的人找谁去,有本事找鬼子去呀!邻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结了吧。披麻戴孝礼数够重了。

  死者家属天胜娘,呸一声唾了绿毛龟一脸,说你这是放屁还是说话?死人平常你先去死呀。你咋不抱着脑袋往炸弹里钻?绿毛龟年少气盛,拢起拳头就要打,大伯和三叔急忙制止。说先议事,让天胜娘说说条件咱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