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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部 天问

  西风吼叫着,把柴垛掀翻,把秸草带上天空,满世界都铺陈了草草末末,西风的叫声歇斯底里,它的破坏性质如同对人世有着刻骨的仇恨。屋顶上的瓦片像骨质疏松症“呱嗒、呱嗒”响得骇人,天哪,难道说,风是在磨砺自己的爪牙,以便更快更彻底地撕毁这个世界吗?

  一

  月黑风高的时候,我变成了生前的我自己,到小河那边洗了把脸,借着月光整理了一下衣裳和头发,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所有人都已睡去,我才开始到我一生都不曾确定的“家”里去探望。四周一片漆黑,一只猫从我脚下匆匆路过,黄灿灿的眼睛异样地看了我一眼,我被吓了一跳!夜静得如同死去一般,这只猫不在家里守职却跑出来夜游,想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企图,不然它神色诡异是为什么?莫非它会告诉世人我的行踪?

  送走了夜猫,我化作一缕轻烟潜入了父亲的卧室,随着气息的引导我来到爹的床前,月光从一片云里钻出来,穿过窗子照在爹和侉娘的脸上,我热切地将目光投注于爹。我看到爹安详的脸,古铜色的面容上,皱纹深得如刀刻斧凿一般,头发如同下了一层白绒绒的霜。看上去有那么一些仙风道骨的味道。爹爹的鼾声如同他打仗时的炮声轰隆不止,东边落下西边响起,整个屋内都在滚荡着他的鼾声,即便在睡眠中也在展示他的力量……

  我的眼圈红了!爹爹啊爹爹,惠儿回来了,你还记得你有一个死去的女儿吗?你可曾知道我等待了整整一生,渴望爹握过枪、当过英雄的手抚摸一下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肩胛吗?可是我终其一生都没有完成这个夙愿!活着,负重的心从不曾有一日轻松,虽然为人一世,倒不如一只狗一头猪自在。总是低着头匆匆奔波在田间与简陋的家中。有时候呆坐在炕沿边上,望着窗外足不出户,想一些永远也想不透彻的心事……可这时候总少不了男人飞来的一记耳光,并夹带着破口大骂:

  没祖鬼,瓷呆着死羊似的眼想找死呀?

  是的爹爹,“没祖鬼”是我在人世间最明确的标志,人有祖,树有根,可我至死也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祖”是谁,为这个心结我死不瞑目,因此我不顾人间与地府的一切律条,重返阳间寻找我的身份,寻找我未圆的梦……爹爹啊!借你的余生,清算一下我们父女的情债吧,请你睁开眼睛听我说好吗?

  可爹如一头熟睡的老猪哼哼呀呀,只是不睁眼。我看着看着泪水就涌上来,泪珠儿滴在爹的面颊上,滚出了一条惆怅的河。爹动了一下,还是没有睁开眼。我将我的脸贴在爹的胸膛上,我听到了爹心脏的跳动,我感受到爹肉体的温情,往事如翻江倒海地滚滚而来,我喊了一声爹便泪雨滂沱了……爹突然咳嗽起来,咳嗽得很猛很烈……侉娘睁开眼睛,惊异地半坐起来,白刺刺的身体如老蔫了的萝卜,从松软的被子里脱颖而出,她如家中的捍卫者,抚摸着爹爹的胸,说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咳嗽起来?就像是鬼拿一样,一惊一乍的。爹说我看到惠儿了,我听到惠儿在跟我说话……

  侉娘就四处打量着屋内,说胡扯,她早就死了你怎能看到她,是做梦吧?

  爹说她站在地下看我呢,眼里有泪,她哭什么呢?又受谁的委屈了?

  由于爹说得逼真,侉娘就有些惊诧,顺着爹的指引将目光移过来,我打了个寒战身体迅速变小,变成了苍蝇那么一丁点的小人儿,叽溜一下躲在床下。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她要看到我就一定不让我和爹交心了。可侉娘好像挖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来一样。她呸呸地唾了三口唾沫咒道:死鬼,你来做什么,活着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死了你也不让人清静,滚!再回来作乱我乱刀砍死你!

  我破涕为笑了,心想,我早就是死人了,还在乎你用乱刀砍吗?不劳您大驾了我的侉娘。然后我就看见她挥舞着笤帚在空中乱打。灰鬼,自从你走后你爹的心就没一天安稳,说吧,是谁招你惹你了,有本事你给我站出来说!

  我不站出来,我怎么可以把自己交给她呢?我要找的人是爹。

  爹爹一脸茫然。

  我看到侉娘从枕头下摸出一包朱砂。我知道这是人世间通常用来驱邪打鬼的有效办法。无奈,我只好变成一缕细风从门的空隙处伤心而去……

  二

  红日当空,我变成了一个影子,重重叠叠地拉长变短,我尽量使自己美丽一点,调整好自己的站姿,我看到爹一个人拄着拐杖蹒跚着走来,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喊着爹迎上去,我说爹,我等你好几天了,你看看我是谁?爹抬起眼帘看看我面无表情,说我不知道你是谁。我说我是胜惠呀爹,我是你的第一个女儿!爹说我不知道胜惠是谁。我怔住了!我说你怎能不知道胜惠是谁呢?你忘了,日本鬼子侵华时,你把我撂在俺娘的肚子里扛枪打日本去了,我出生后俺奶奶说抗日胜利了就好了,然后,奶奶就给我起名叫胜惠。夜里你不是还看见我了吗?那确实是我呀爹。

  爹想了想说,就算我曾经有这么个女儿,可她二十年前已经死了。我说二十年前肉体是死了,可我的灵魂没有死呀。爹说我从不认为人死了还有灵魂,要是有灵魂,我那些阵亡的老战友都会来见我的,可我从没见谁来过,你骗谁?我说你是我爹,我为甚要骗你?爹说难道这世上的骗局还少吗?就算你的灵魂没有死,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说寻根问祖!我活着是个没“祖”的人,死去还要让我当个没“祖”的鬼?爹说你没“祖”能怪我吗?我说不怪你怪谁?难道当初不是你一时性起把我撂在俺娘肚里的?这账你能赖得掉?爹说这账我赖不赖,你娘心里清楚,你活着我给了你父女的名义,死去你还找什么后账。我说我活着你把我当女儿看了吗?你当了吗你当了吗?对不起,我感情太激烈了,我向您道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爹说你不用道歉,就是把黄河说成旱滩,你也已经不是我女儿了!

  我说爹你听我说。

  爹说我不听!

  爹!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怎活你没管过,我怎死的你也不管吗?就算你不是我爹,可你还曾经是县长哩!你一直说要把普天下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受苦人解救出来,普天下的人不包括我吗?梨花庄那么多孤儿你都管,我出了问题你咋不管?

  爹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很慌张!我紧赶几步也于事无补。我失望了,原来爹还是不要我。难道我的人生错案永远得不到平反吗?我知道人世间不断地有人犯错误,不断地有人给予他们平反,可我的“错误”为甚就得不到明确判断呢?我有错吗?一个人被遗弃难道不是人类最大的错误吗?我愣荡荡地站着,好像是一个历史上布满污点的人,心事满腹地徘徊在人世的边缘要求得到人生答案。可有谁能帮助我找出最终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