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头平西的时候,我与斜阳融为一体,秋日无风无雨时整个山庄显得异常慵懒和颓废。秋天的树木仿佛被一个油画高手用彩色画笔涂抹了一遍,那些虚浮的东西被斜阳整个地淹没和收容。梨花庄静悄悄的如同寂寥的空穴,没有鸡的鸣叫,没有狗的行走。只有远山上放牧的老人,偶尔迟缓地吆喝一声他的羊群,声音在山谷里空幻而遥远地弥散开来……星星点点的白,飘浮在黛绿色的山间,算是梨花庄的一点动静。
梨花庄依附在天边的一座大山中,属于太行山的一脉筋骨,从上而下是一条龙姿。村庄的建筑散布在龙头、龙肚、龙尾之中,从西头至东头用步子丈量要花费半个时辰。据说在上古时代,这里荒无人烟,只有满沟谷的杜梨树,当时,远方有一家员外姓仇,生两子,大儿子仇崇良勤劳善良,二儿子仇崇善是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十七岁时把祖上积蓄的全部家当输光,员外被气死了。仇崇良一气之下和兄弟分道扬镳。远途跋涉,寻找立脚之地。一夜走累,栖身在一家财主的过道地,夜半时分,他听到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明晚鸡叫头遍,我咳嗽三声为号,你在墙外等候,我先把财宝扔出去,然后你接应我,咱们远走高飞。
仇崇良听到此番谈话,觉得新鲜,决定看个究竟。谁知等到约定时间,女人咳嗽三声,男人没有如期到场,仇崇良心机一动,接应了女人的暗号,女人把财宝扔出,从高墙上爬出来,被仇崇良接住,然后拿起财宝,背起女人一气跑了不知多少路,天明时歇脚在一棵杜梨树下,女人这才大惊失色地发现,接应她的男人不是自己的心上人。于是哭天抢地,无论仇崇良怎样复述当时的情景,女人就是不依。后来女人提出要去“方便”。仇崇良疏忽了女人的心机,没想到女人用一条红裤带吊死在杜梨树上……
仇崇良悔不当初,觉得葬送了一条命,不是好兆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钱吧人死了,他只好决定偿命。这里到处是杜梨树,上吊是最好的方法,于是他挽好绳套刚把脖子套上去,绳套断了,他就又挽好继续他偿命的计划,却不料想绳套又断了。这么几个回合下来,绳子已断得不足以送他的命了。他说,绳子不能成全我,那就撞石吧。他刚要行动,石头被狂风刮走了。仇崇良困惑不已,坐了半天困意就来了,刚合住眼,一个仙风道骨的白发妇人出现在他眼前,说没有人逼你去死,你却一定要死,活着不好吗?
他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人间律法,我不严惩自己,天也诛我,地也灭我哩。老妇人说,看来你是个从良之人,并无害人之心,天不会诛你,地也不能灭你,你就在这里开荒种地,生殖繁衍吧。老妇人的话音刚落,仇崇良就醒了。醒来之后,女人上吊的那棵杜梨树竟开了一树梨花。仇崇良感到奇怪,觉得女人非同一般。凭空得了女人的金银财宝,还有人在梦中点化。莫非是上苍的恩赐?为纪念女人的恩情,决定就此落脚。并取名梨花庄。
他修筑的第一眼窑洞就修在龙肚上,次年满沟谷的杜梨树都长成了梨树,结出的果品细脆甘甜,一包水气。仇崇良把果品卖出去换回粮米,然后在山外娶一女,生四子,四子又生出三十八个男女。仇崇良五世同堂,寿终时九十九岁。之前筑起一座祠堂,始祖就叫梨花女。他把梨花女当做上苍赐给梨花庄的财富与穴脉,自己始终居二。随着时间的推移,梨花庄的人丁支脉像渔网一样撒开,贫富渐次地经纬分明。耕地面积日益扩大,以至把鹦鹉庄的一部分荒地归为己有,变成了上好的良田。外来求生的杂姓户也来安居落窝。为了繁衍生殖,梨花庄的人历来不欺生。
自古,梨花庄的女人吃苦耐劳,性子刚烈。男人勇敢明达,拥有侠肝义胆。在始祖仇崇良建村以来,仇家最值得骄傲的是繁殖旺盛,子孙成群。因此,有人不算贫,无人贫到头的俗语一直流传至今。对女人的检阅是: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备二鞍。对男人的检阅是:好男不射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生存资源就是一沟谷的雪花梨。梨花庄的梨是极品,历朝历代都是献给皇宫的贡品,因此也就成了方圆的特产。梨花庄曾立了一条规则,只许种植,不许砍伐。种活一棵树,就要像人命一样去保护。村规上记载:梨树是梨花庄的“道体”,“道体”一被破坏,梨花庄的穴脉就完了。梨树是梨花庄的象征。谁砍伐了梨木,族里当下断水断粮,没收耕地,逐出梨花庄。因此,梨花庄是一片绿洲!
梨花庄的梨树初始是一条刚烈的生命变成的,是生命就有灵魂。虽然当初她不忠主,但她忠于情。因此,仇崇良对忠情者一向尊之。梨花庄人也因此世代在有情与无情中牵扯不清。于是,世代在不同境遇中,演绎着不同的悲情故事。
对于山脉,人们说,龙头出将,龙肚聚宝,龙尾以刨食为生。据说梨花庄,元朝时期出过一个武将,清朝时期出过一个武将,将虽不大,都在朝廷有封号,但已无从考证,只是传说而已。到了“共和”时期,梨花庄出了一个上尉军衔,是彭德怀将军在朝鲜战场上亲自授予的,人们也说是个武将。这个武将就是我爹仇二狗。我们家恰恰也住在龙头上。“文革”期间,梨树以封、资、修砍掉,村里的男丁就果真再没有出过一官半职。人们说应了古训,地气坏了,纲脉断了……
二
站在村头,极目望去,四面都是山,山上已无树,只有无数荒芜的坟丘。沟谷里的梨树依稀可见,尚存无几。只是龙肚地带设有一个汞矿,看上去山体像被拦腰劈了一半,如同黑色的伤疤,采矿者蚂蚁般地蠕动着。这是我看到的新事物。汞矿不时会出现炮声,把寂静的梨花庄震得地动山摇,继而会听到山体粉身碎骨的坍塌之后,复归于平静。
我僵硬地站在村边久久地发呆。“望夫坟”与“望子坟”曾是梨花庄的一道骄傲的风景,从前山外的人不断前来扫墓,还要放上鲜花。没有鲜花,野花也要采一把表示敬意。可如今被荒草所覆盖,看上去已无人问津了。庄里很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莫不是也去找仙人指点命运去了?空茫茫的梨花庄让我陌生……
我顺着颓墙断壁的村街,沿路来到那孔破旧的窑洞前,窗户上塞着破布,烂纸,我扒开影响我视线的障碍物朝屋内望去,屋里的光线很差,我看到娘坐在土炕上两眼呆滞,形如枯槁,如同自筑的坟墓将自己囚禁在其中。屋里的摆设还和从前一样。是油画师们最想捕捉的那种破败和古旧的场景。
娘缓慢地纳着鞋底,晦暗的屋内只听到“哧啦、哧啦”的纳底声。我不禁有些心酸,娘一生扶养了那么多孩子,现如今无人问津了吗?我泪流满面了……
死鬼,哭天抹泪给谁看?屋内传出了娘的骂声。我吓了一跳!我说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娘说怎不知道,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寻根问祖去了,没人理睬你是不是?你活着是个窝囊废,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我说娘,你为甚这样恨我呢?
娘说世界就是仇恨的世界,怎是我恨你。难道我想爱,世界就让我好好地爱吗?
可是娘,你让我生没有祖,死没有根呀娘,你让我一生渡不出苦海……
呸!你这没良心的灰鬼,你这缺心少肺的东西,你给我滚!你渡不出苦海是你没祖吗?你整整一生受的都是祖宗的害!去呀,你去找你的祖算账呀!我孤老婆子过去还有身子为你的小命挡风遮雨,眼下给不了你甚。
我说娘,我要的东西只有你能给,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我到底……
你给我滚!
我泣不成声了,曾经向往的爱与亲情如同一片浮云在我眼前飘散……
旧街上出现了几个人,看上去并不快乐,双手习惯性地插在袖口里耸着肩膀,好像十分的惶恐,在勉强的笑容背后,隐藏着难以言说的悲愁,眼睛瓷瓷着,行动是迟缓的,我预感到庄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庄里不会如此荒凉。
我望着歪歪扭扭的窗儿、门儿,簇拥出几家脏兮兮的店儿、铺儿。那种静态,让往事以奇异的色彩,带动了我的记忆——
三
鹅卵石铺就的乡间小路,已磨砺出了洞察一切的光亮,这让我看到它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它承载了数百年的沧海桑田,却依然静悄悄地躺着,它的不凡之处就在于它记载了许许多多人类的破绽却永不破秘。它就横陈在我出生的那孔窑洞前。窑洞因年久失修像一个衣衫不整穿透生死的哲人。人们都管它叫“长生土屋”。长生土屋的来历其实与我的出生有关,娘把我生下来的时候正是日军侵华最为疯狂的阶段。
据说娘在怀孕期间,发现小屋里经常有一条小花蛇从容自如地出没,蛇体的花纹鲜艳得如同绣花高手用五色丝线绣成的彩色花带,娘开始误以为是凭空出现了意外收获,满怀欣喜地用手一抓,蛇身敏捷地蜷缩起来自卫,娘触了蛇体之后,凉浸浸的手感吓得吱吱尖叫,小花蛇在娘的尖叫中隐身不见了。恐惧留在了土屋侵袭着娘的心情。忽一日小花蛇又出现,娘就抱住十七岁的三叔“哇哇”大叫,非要三叔把蛇打掉。娘对三叔说,我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你要是不把蛇打掉,晚上你就来陪我睡……
三叔自幼腼腆,因为怕抓壮丁,一直男扮女装,白净的小嫩脸,脑后扎着两根小辫甩来甩去,穿着大姑替下来的花衣服就完全像个小姑娘。小便时奶奶要他蹲下尿,不许露出男人的器具,久而久之,别人也就顺着这种精湛的技术处理常把他当成女孩看。三叔虽然最忌讳这一看法,可时势又逼迫他装熊,不然被抓走当壮丁,九死不得一生又如何是好呢?因此他一听娘的话,脸就成了一张红纸。说你是娘给俺二哥娶来的,咋能让我陪你睡觉?娘就哧地笑了,说你是娘们,又不是汉子。三叔就恼了,说你才是娘们呢。他赌气不理娘,晚上不再打柴给娘烧炕。娘说,你要是汉子就给嫂子把那条蛇干掉。三叔当然想找机会展示一下男子汉的力量,可他并不比娘的胆子大多少,一见蛇出来探测世情,脸色倏然白成了一张纸,大叫着飞快地跑掉了。后来爷爷企图下手除掉,可爷爷观察了几次下不了手,因为他发现小花蛇对人并没有任何侵略行为。它自顾自地出入,旁若无人,若有人咳嗽一声它就知趣地隐去了。而且这个小屋存放粮食从不变质,比一般房子清凉得多。爷爷觉得与小花蛇有关。爷爷叹息一声,说也是一条命呢,如今东洋鬼子打得鸡犬不宁,蛇也居无宁日,怎么着也是咱乡土里的血肉。爷爷的善行好像与蛇心有灵犀,每次出来,娘咳嗽一声它就走了。
可是这一天,小花蛇出来两眼发红,直直地盯住娘,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对娘说,娘咳嗽无效就企图吓唬它,说回去,不回去我下手打你了啊。它不仅不走,还翘翘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对着娘吐着血红的信子,再后来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一只瘦鸡“咕”地跳了一下匆匆逃遁。娘全身的汗毛纷纷直立!娘后退一步蛇就往前跟一截,娘连连后退,蛇就连连逼近。蛇一步步地逼着娘往外退。娘说我们一家老小可没慢待你,我们老爷子说好的,你不伤俺,俺也不伤你,你要守信,你就别这样吓俺,你要伤着俺,俺真叫人打了你啊。娘唠叨着给自己壮胆,可是这次蛇不听娘的话,血红的眼睛如同蛇精一样可怕。甚至一蹦三尺高。娘就大喊大叫着跑出村外,一家人不知就里,跟着娘就跑。奶奶在后面提醒着:小心胎儿。娘的名字叫兰菊,说你男人上了战场,他可就这一根苗儿呀!
娘管不了胎儿只管往前跑,我在肚子里颠得头晕脑涨,我开始武力行动,拳脚并用。娘不管,娘只管疯了一样地跑。娘不敢回头,山路崎岖,娘如一只载负的蚂蚁跌跌撞撞跑到后山时跑不动了,瘫坐在地下上气不接下气,四处看看小花蛇并没有跟来,娘才松了口气拍拍肚皮对我说,讨债鬼,折腾啥呀折腾,想让小花蛇毒死我呀?我听到骂声就再也不敢折腾娘了。等到家人随同而来的时候,问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娘依然哆嗦着说不上话来,就在这时村里有人喊:
鬼子进村了,快跑啊!恐惧如一口黑锅,“哐当”一下扣在梨花庄的上空,全家人慌了手脚。粮食没有间壁起来,牲口也没赶出来……奶奶说,人出来就好了,还贪啥粮呢?顺着奶奶的思维我们只管逃命。
可是村里能跑出来的人没有几个,鬼子进村赶走了一群羊,抓走几只鸡,强奸了村里的姑娘和媳妇,打死了十三个硬拼硬杀的男人……等到我们回到庄里,血腥的场面让我们一一应应都不知所措了,倒在地下的人,从体内流出来的血波,飘绸般地哆嗦着。一个小孩竟被劈成两半挂在树杈上,娘被强奸,爹被处死,看得出一家人是经过搏斗一一死于非命……
只有我们一家人得以幸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