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依偎着木棉的枝条,缓缓地将自己展开,化作一朵红色的木棉花,如血!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将要出现的一次热烈的拥抱,手足相逢该是人世最快乐的事。我的心开始激烈地跳动。我按捺住激动,稍稍沉静了一点才睁开眼睛,云在头顶上飘,风微微地吹着木棉,发出轻盈的沙沙声,我“嘘”的一声止住风的喧嚣,从树枝上跳到一幢办公大楼的窗台上。隔着窗户,我看到大妹胜平正伏案阅读案卷,看上去她很疲惫,她的目光如同两束阳光在字里行间穿行,企图发现和通透其中的一切秘密。她的大拇指按住太阳穴不停地揉搓。显然思考过多,产生脑系疲劳。大妹耸耸肩膀,显得十分的劳困,她一定希望有人帮助她轻松一下,我作为大姐,责无旁贷地走进去为她按摩。大妹吓了一跳!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惊讶,她说你是谁?你是怎进来的,你要干啥?我说,我是你大姐,我看你劳困得厉害,我帮你揉揉背。她一边享用着我的帮助一边说,你怎么可能是我大姐呢?我说我怎么不可能呢?我是胜惠,我出生的时候爹扛枪打日本去了,奶奶说,胜利了就好了,胜利了爹就回来了,我的名字就起了个胜惠。你是抗美援朝胜利后生的,那时候已经和平了,所以你的名字就叫胜平,二妹叫胜珍,珍惜胜利成果的意思,小弟叫胜辉,胜利了国家就会灿烂辉煌……
我们家的历史你怎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停住动作有些不悦,我说你到底听没听清我的话?我是你大姐胜惠,我当然清楚。大妹说别在这儿荒唐,就算我有一个叫胜惠的姐姐,她二十年前就死掉了。
可我的灵魂没有死呀,我的灵魂在给你说话,真的!
大妹说你给我少来这一套,有事说事,我忙着呢!很多人用金钱都买不通我,你用几句好听话就买通我了?你是不是犯事了,想让我给你做些手脚?我告诉你,别人可能行,我这里绝对不行!
我笑了,我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已经是灵魂了,我只想和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大妹说既然是心里话,干么不好好放在心里说给别人听呢?这年月谁还说心里话呀?我吃惊地望着大妹,难道这年月的人已经不说心里话了?人难道没有心了吗?你们整天价敢情说的都是假话?哦,听说阳间每一天都在“打假”,假话打不打呀?
大妹说有些话不要追根究底,我的忠告应该对你的生存没有坏处。
我说不,我还是想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大妹说我没有工夫听你啰嗦!
大妹……
别叫我大妹,我不习惯别人给我套近乎!
大妹……
我马上要开庭审理案件,你有没有完?
大妹,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法官,你为人民公正地判决了很多大案要案,这点你像爹。可是,你难道就不能为我的人生错案作一个公正的裁决吗?尽管我已经死了,可我死不瞑目呀!阴谋和圈套陷害了我,可你们谁都不相信我。你们的怀疑囚禁了我整整一生,你们从来都没有内疚过吗?
大妹说既然死了,那就一切都死掉好了,死了死了,死去就了了。
我说大妹,你听我说,我死去的时候,我看到你和弟妹们都去为我奔丧……
大妹说那你还有甚不瞑目的呢?
我说正是因为我受了姐妹们意外的厚爱我才开始对人世有了眷恋,我才想重活一次,把我一肚子的实话对你们说……
实话就留给你,温暖自己好了,我忙。
大妹……
好啦!大妹厉声道。一扭头,夹着公文包扬长而去……
我的心房“哗啦”一声坍塌了!心中的粉粉末末飞扬出来。灵魂原来是这么样的难以面世,人们怎可以无视一颗真诚的灵魂,宁愿与一俱虚假的形体对话呢?我如生前一样自卑起来。我坐到花池边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四
我的身影轻捷地飘在弟弟面前的时候,他正把自己扇面一样大的手伸给一个瞎眼老者,老者忽闪着松弛的眼皮好像一个通透一切宇宙奥秘的神仙,熟门熟路地抚摸着弟弟的手纹。说如果这道手纹通上去,你就可能发大财。小弟说要通不上去呢?老者说那只能解决温饱问题,还得沾你父母的光。但有坐吃山空的征兆。弟弟的脸倏然暗淡下来,说再没别的办法了吗?您再摸摸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老者摇摇头说,唉!人的命,天注定啊。
弟弟如一摊烂泥失神地瘫软在路边,默不做声了。
我如一缕阳光轻轻地倚在弟弟身边,我说弟弟你看我是谁?弟弟头也不抬,说我管不了你是谁!我说我是你大姐胜惠。小弟说什么大姐二姐,有钱吗?拿来。我说钱就这么重要吗?小弟火了,说你是喝空气活的?钱当然重要,没有钱,老婆不让我上床,儿子不叫我爹;没有钱,亲朋好友,哥们弟兄看不起我。钱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你懂吗?我说我不懂,你们男人除去懂得金钱的用处,还懂甚?小弟说懂甚?哼哼,我要有了钱,他妈的天下的床我睡个遍,地上的美女一个都不能放过,一个黄脸老婆算个球!一个瘪儿子算个鸟,我让天下的人全是我孙子!
我说小弟呀小弟,金钱可以买通整个世界,可金钱能打动人的心灵吗?小弟说别来烦我,我要钱!知趣点给我走开!
小弟瞪着红血血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叫喊,好像我的叩问强奸了他的意志,他像要甩掉粘在他身上的感情“避孕套”一样,厌恶地甩开我。他气喘吁吁地躲在一边,好像与我形同路人。我说小弟,在你心里除去钱甚都没有吗?小弟说一个人连钱都没有还能有甚?我说那我问你,我死去的时候你是不是打那男人了?他说我打了!我说你为甚要打他?小弟说废话,他对你不好呀。我说他对我不好你就要打他吗?小弟说当然,我是娘舅,在丧礼上我是最高法官。我他妈,没钱、没势、没尊严,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讨得一点威严。说我不打他打谁?哦嗬,感谢天下还给我留了这么点风尚呢。
这么说姐姐给了你这么一个施展威力的机会?弟弟神往地点点头,这得感谢你的死。我说你还有两个姐姐,你是不是一直盼她们死了好给你提供这个机会?废话,她们死了这机会不是我的难道会是你的,我凭甚盼她们死呀,我要有困难还需要她们援助呢!比你哩,穷得就像一堵危墙,没等靠,哗啦一声就塌了。就这我也替你教训了那小子,怎么,你还不满意呀?
你知道他为甚对我不好吗?
那我不知道,他对你不好,我就替你打他,我履行了娘舅的职责就对得起你了,别的我管不了那么多。
弟弟,他对我不好不是因为我穷,是因为我没有祖宗,没有爱,我是个被家族遗弃了的可怜虫。我要的不是形式,我要的是爱与亲情!你打他我以为你在给我做主。
你烦不烦,爱值多少钱,亲情算老几?你死都死了还算这笔账,你觉得有意思吗?有钱放下,给我走人!
我喊了声小弟,小弟不理我,自顾自从腰间摘下钥匙链,拨开小刀,尖利的刀刃刺向通往发财的手纹里缓缓地通上去,如同耕地的犁铧翻开土地播下了发财的种子一样,血从手掌间滴滴答答极其壮烈地淌下来……我心一惊!喊了一声:小弟!弟弟却哈哈大笑着跳起来,摇晃着他奇长无比的瘦脑袋,擎起血淋淋的手喊:我要发财啦!我可以发财了……
喊声惊动了城街上的人,数不清的目光像层层蛛丝牵住了小弟,每一个人发财的敏感度像灼烧的皮肤,企图获得发财之奥妙的疯狂无以复加!我看到很多人围住小弟问长问短,一张张满怀希望的脸闪闪发光,后来我又看到一双双渴望发财的手伸向瞎眼老人,然后是一双双血迹斑斑的手,打破了小城的宁静,狂喊着发财而四处奔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