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姓中原的人说有事要谈,想和史也见面。史也当然答应了,今天晚上七点,约在都内的观光饭店见面。
对方在电话中并没有说是什么事。
无论对方怎么骂,都必须忍受;即使对方提出再无理的要求,我也不打算拒绝——史也今天早上出门时这么说。
花惠完全理解他说的话,因为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没有资格反驳对方,但想象史也一语不发向对方鞠躬道歉,就忍不住感到心痛。
这种生活到底要持续多久?只要走在街上,就会感受到别人异样的眼光。小翔今天也没有去幼儿园,可能接下来要找其他幼儿园了,但不知道哪家幼儿园愿意收。令人不安的事不胜枚举。
“啊,”小翔看着门叫了起来,“是爸爸。”
他可能听到玄关开门的声音。小孩子即使专心看电视,也不会漏听重要的声音。
小翔跑到走廊上,很有精神地说:“爸爸回来了。”
“我回来了。”史也回答他。花惠忍不住握紧了双手。
小翔走了回来,史也跟在他身后走进来。“你回来了。”花惠说,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僵硬。
他点了点头,但没有走进客厅,把门关了起来。他可能要去二楼的卧室换衣服。
花惠走出客厅,把小翔独自留在客厅。上了楼梯后,打开了卧室的门。史也正解开领带。
“情况怎么样?”花惠对着丈夫的后背问道。
史也缓缓转过头。花惠看到他的脸,立刻惊讶不已。因为他的表情很阴沉。
“他……说了什么?”
史也吐了一口气:“他没说什么,但问了不少。”
“问了不少?问你什么?”
“很多啊,”史也脱下上衣,丢在床上,看着花惠的脸继续说道,“也许一切都完了。”
花惠忍不住心一沉:“……怎么回事?”
史也在床上坐了下来,垂下头,然后摇着头说:
“中原先生已经发现,那不是单纯的抢劫杀人。”
“啊?”
史也抬头看着花惠,他的眼神很黯淡。
“他给我看了树海的相片,好像是滨冈小夜子拍的。他问我,既然在富士宫长大,应该去过吧?”
“树海”这两个字重重打在花惠的心头。“如果只是这样,并不见得……”
“不光是这样。”
史也把和中原之间的对话告诉了花惠,每一件事就像是被棉绳勒住脖子,把花惠的心逼向绝境。
“中原先生还没有发现真相,但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该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
花惠看着脚下,觉得自己随时会坠入深渊。
“妈妈。”楼下传来叫声,小翔在叫她。“妈妈——”
“你去吧,”史也说,“快去吧。”
花惠走向门口,在走出房间时,回头看着丈夫,和他视线交会。
“对不起,都怪我。”
她摇了摇头:“完全不是你的错。”
史也淡淡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花惠不忍心看他,走出了房间。
走下楼梯时,她感到一阵晕眩,立刻伸手扶住了墙壁。这时,她眼前浮现了一片地面被白雪覆盖的树海。
五年前的二月——
得知田端佑二自杀,以及自己一直被蒙骗时,花惠终于知道什么叫失魂落魄。
在网吧昏倒后,她连续好几天都没有记忆。虽然只昏迷了短短几分钟,但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后做了什么,如何过了那几天。
但是,她显然在那期间决心一死了之。花惠把所有的钱都放进皮夹,带了最少的行李离开了家。她打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找一个可以没有痛苦地死去的地方,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立刻想到一个地方,所以她穿了球鞋,行李不是装在行李袋里,而是装进了背包。因为猜想那里会很冷,所以戴了围巾,也戴上了手套。
她去书店查了去那里的方法后,出发前往目的地。她换了几班电车,来到了河口湖车站,然后搭公交车前往。公交车是引擎室向前突出的怀旧公交车,或许因为正值二月,公交车上没什么乘客。
搭了三十分钟后,她在西湖蝙蝠洞站下了车,因为那是旅游书上推荐的散步起点。偌大的停车场的角落,竖着一块散步道路线的大地图。
她从母亲克枝口中听说过青木原树海,好像这里曾经出现在某一本小说中,之后就成为自杀的热门地点。听说一旦在树海迷路,就无法再走出来,就连指南针也派不上用场。也就是说,自杀的决心要很坚定。
花惠摸着脖子上的围巾,只要把围巾挂在某棵树上,就可以用来上吊。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应该尽可能远离散步道。
她想着这些事,抬头看着地图,有人向她打招呼:“你一个人吗?”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那里。
“是啊。”花惠语带警戒地回答。
“你现在要去树海吗?”
“对……”
男人点了点头,看着花惠的脚问:“这双鞋子没问题吗?”
她看着自己的球鞋问:“不行吗?”
“散步道上还有积雪,小心不要滑倒。”
“哦,好,谢谢你。”花惠向男人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开。因为她担心多聊几句,对方就会识破她的想法。
那个男人说得没错,散步道上覆盖着白雪,但积雪并不深,鞋子不会陷进去。花惠想到,富山乡下的积雪更厚。
走了没多久,就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虽然有很多落叶树,但大部分树上都有绿色的树叶。难怪这里叫青木原。
走了十分钟左右,她停下了脚步。前方没有人。她缓缓转头看向后方,后面也没有人。
她用力深呼吸,吐出的白气很快就散开了。
她离开了散步道,走向树木之间。球鞋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她这才发现耳朵被冻得有点发痛。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越来越凹凸不平。因为她一直低着头走路,所以无法掌握距离感。她抬起头,环视周围。
她立刻感到惊愕不已,因为无论看向哪一个方向,都是完全相同的景色。地面覆盖着白雪,树木密集而生,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似乎可以感觉到灵气从地面缓缓升起。
啊,我会死在这里。花惠心想。她试图回顾迄今为止的人生,但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有关田端的事。为什么会被那个男人欺骗?如果没有遇见那个男人,自己的人生不至于这么惨。
回想起来,自己和母亲一样。克枝也被作造欺骗,不,他们结了婚,所以克枝的命运还比自己好一点。
事到如今,她终于为自己感到悲哀。花惠蹲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觉得,活下去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母亲的脸。克枝满面笑容,向她伸出手,似乎在对她说,到我这里来。
嗯,我现在就去——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肩膀。她惊讶地抬起了脸,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你没事吧?”那个人问她。
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男人,一脸担心地探头望着她。“你身体不舒服吗?”
花惠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花惠站起来,摇了摇头:“我没事。”
“这里偏离了散步道,回去吧。”
“呃……你先请。”
“我们一起走,请你跟着我。”虽然他措辞很客气,但语气很坚定。
“我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不行!”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你的身体目前并不是普通的状况吧?”
花惠倒吸了一口气,看着男人的脸。他的嘴角露出笑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像是卡片的东西说:“我是做这一行的。”
那是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出入证。他叫仁科史也。
“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你怀孕了,如果我说错了,还请你见谅。”
花惠低着头,摸着自己的肚子:“不,你说得对。”
“我就知道,所以我有点担心,过来找了一下,瞥见你走进树林的背影,心想情况不妙,就沿着脚印跟过来了。回去吧,我不能让孕妇独自留在这里。如果你不回去,那我也留在这里。你决定怎么做?”
他的语气不容别人反驳,花惠点了点头回答:“好吧。”
回到散步道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向停车场。仁科默默地走着。
“请问……你是来旅行的吗?”花惠问。
“不能算是旅行,我老家在富士宫,正要回东京,顺路过来看一下。”仁科说完,微微偏着头说,“算是……扫墓吧。”
“啊!”花惠忍不住惊叫起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的朋友应该在这里自杀了。
“你从哪里来?”
“呃……相模原。”
花惠以为他会问她为什么来这里,但他并没有追问。
回到停车场,仁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呃,”花惠在背后叫住了他,“我就在这里……”
他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说:
“我送你到河口湖车站,公交车很久才会来。”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等。”
他大步走了过来。
“我送你,赶快去暖和的地方,不然对身体不好。”
“没关系,请你别管我。”花惠低着头。
她察觉到仁科走过来了。
“死在树海,完全没有任何益处。”
花惠惊讶地抬起头,和他视线交会。
“虽然有一些奇怪的传说,但即使被树海包围,也不可能轻松地死,只会被野生动物啃得体无完肤,变成凄惨的尸体而已,另外,说指南针派不上用场也是骗人的。”
他拍了拍花惠的肩膀说:“走吧。”
花惠只能放弃。找其他地方自杀吧。花惠心想。即使不在树海中也没问题。
仁科的车子停在停车场的角落,他打开副驾驶座旁的门,花惠拿下背包上了车。
他脱下羽绒服,坐上驾驶座后问:“你有家人和你同住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
“你先生呢?”
“……我还没结婚。”
“啊……”
花惠低下头,但感觉到仁科正在看自己的肚子,以为他会问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在哪里。
他停顿了一秒后问:“你父母呢?或是能不能联络到你的兄弟姐妹?”
花惠摇了摇头:“我没有兄弟姐妹,父母都死了。”
“那有没有朋友?像公司的同事之类的。”
“没有,我辞掉工作了。”
仁科没有吭气,花惠察觉到他有点困惑。
他一定觉得自己惹上了麻烦事,也许后悔刚才叫她。
我才不管呢。花惠心想。别管我就好了。
仁科吐了一口气,系上安全带,发动了引擎。
“好,那请你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我,你刚才说在相模原。”他开始操作卫星导航系统。
“你想干什么?”
“先送你回家,之后的事,我在开车的时候再思考。”
“不……不用了,让我在河口湖车站下车。”
“这可不行,因为我担心你之后不知道会做什么事。赶快把地址告诉我。”
花惠不理他。他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不告诉我住址,我只能打电话报警。”
“报警……”花惠看着仁科的脸。
他一脸无奈的表情,点了点头。
“因为我在树海中发现一个想要自杀的女人,当然要报警。”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怎么样?”
她轻轻摇了摇头:“你别打电话,我不会自杀。”
“那告诉我地址。”
仁科似乎无意让步,花惠只好小声地说出了地址,他输入卫星导航系统。
“如果不会不舒服,可以请你系安全带吗?”
“哦,好。”花惠无可奈何地系上安全带。
仁科在车上并没有问花惠寻死的理由,但说了不少他医院的事。他是小儿科医生,治疗了几个罹患罕见疾病的病童,有些孩子一出生就要插很多管子。
“但是,”仁科继续说道,“没有一个人后悔自己来到人世,他们的父母也从来没有后悔生下他们,所以我告诉自己,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要忘记生命是多么宝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