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惠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如果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怎么办?
仁科似乎察觉了她内心的想法,又接着说:“也许你觉得,这是你的生命,无论要死要活都是你的自由,但这种想法不对。因为你的生命并不属于你一个人,也属于你已经过世的父母,还有认识你的所有人,即使他们并不是你的好朋友也一样。不,现在也属于我,因为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难过。”
花惠惊讶地看着仁科。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种话,就连田端也没有说过这些话。
“而且,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你现在并非只有一条命,你还孕育着另一个生命,那条命不属于你,不是吗?”
花惠摸着腹部。道理谁都知道,但到底该怎么办?这个孩子没有父亲,甚至不是爱的结晶,是男人欺诈的附赠品。
他们中途去了休息站,仁科说去那里吃饭。花惠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和他一起走进餐厅。
她原本不想吃东西,但看了橱窗后,突然产生了强烈的食欲。回想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要吃什么?”仁科在卖餐券的地方问她,手上拿着皮夹。
“啊,我自己来买。”
“别在意,你想吃什么?”
“那……”她又看了一眼橱窗后回答,“鳗鱼饭……”
仁科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很好,那我也吃鳗鱼饭。”
花惠和他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吃着鳗鱼饭。鳗鱼饭好吃得让她几乎想流泪,她吃得精光,连最后一粒饭都吃完了。仁科问她好吃吗?她回答说,好吃。仁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太好了,终于看到你的笑容了。”
听仁科这么说,花惠才发现自己在笑。
到公寓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仁科一直送她到家门口。
“今天谢谢你。”花惠向他鞠躬道谢。
“你没问题吧?”仁科问。她回答说:“没问题。”
一走进家里,她立刻开了灯。家里的空气冰冷。虽然早上才离开,但感觉好像好久没回来了。
她坐了下来,披着毛毯,双手抱膝,回想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奇妙的一天:在树海中被死亡诱惑;遇见仁科;以及美味得令人感动的鳗鱼饭。
仁科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脑海中苏醒。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难过。”
回想起他说的话,花惠觉得似乎产生了些许勇气。
但是——
这种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只要想到明天要怎么活下去,就会陷入绝望。没有钱,没有工作,目前的身体也不可能去色情行业上班。孩子很快就要生下来了,恐怕已经过了可以堕胎的时期。
不行。刚才以为自己产生了勇气,其实根本是错觉。
花惠把脸埋进了抱起的手臂中,想起了在树海时的感觉,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脸。我也想去那里——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花惠缓缓抬起头,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手机已经多久没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接起电话,“我是仁科,”电话中的声音说道,“你还好吗?”
她想起下车前,仁科问了她手机号码。
花惠没有回答,仁科着急地叫着:“喂?町村小姐,喂?你听得到吗?”
“啊……是,听得到。”
“太好了,你还好吗?”
花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不语,电话中又传来“喂?喂?”的声音。
“那个,仁科先生,那个……”
“是。”
“对不起,那个,我有问题。我还是……我觉得还是不行……对不起。”
仁科停顿了片刻说:“我马上过去。”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他一个小时后出现了,手上拿着便利店的白色购物袋,里面装了热饮和三明治。
花惠喝着装在塑料瓶里的热柠檬水,浑身都暖和起来。
“我很在意一个病童,”仁科说,“他天生心脏有问题,经常发生心律不齐,随时都可能离开。即使是假日,我也会去医院看一下,所以我今天也去了。他今天的精神特别好,还对我说,医生,我没问题,今天晚上去关心别人吧。我正在想,他在说什么啊,不知道为什么,立刻想到了你,然后突然很惦记你的情况,所以刚才打了电话。”他露齿一笑,“看来这通电话打对了。”
花惠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么温柔的话语。她泪流不止,慌忙用仁科递给她的纸巾擦着眼泪。
“仁科先生,你为什么不问我想死的理由?”
他一脸为难地抓了抓头。
“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无法对陌生人说,而且,人不可能因为随便的理由寻死。”
他很真诚。花惠心想。他应该比自己之前遇过的所有人更认真,也对自己更严格。
花惠注视着仁科的眼睛问:“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他端坐后挺直身体:“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于是,花惠把自己漫长的故事告诉了刚认识不久的人。因为她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就从自己的身世开始说了起来。她说得颠三倒四,连自己也觉得听不太懂,但仁科很有耐心地听她说。
当她说完后,他默默地注视墙壁片刻。他的眼神很锐利,花惠不敢叫他,也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严肃。
不一会儿,仁科用力吐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花惠。
“你受苦了,”他露出温暖的笑容,“但请你不要再想寻死。”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仁科看向厨房操作台问:“你好像都是自己下厨,你的厨艺很好吗?”
因为这个问题太意外了,所以花惠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厨艺不算好,但我会下厨。”
“是吗?”仁科说完,从口袋里拿出皮夹,抽出一张一万元,放在花惠面前。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看着他。
“明天再慢慢聊,一边吃饭一边聊。”
“啊?”
“我平时都在医院的食堂吃晚餐,但那里的菜色一成不变,我有点腻了,所以我想拜托你,这是材料费和加工费。”
意外的发展让花惠不知所措。
“我做给你吃?”
“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晚上八点过来,可以麻烦你在八点之前做好吗?”
“我做的菜就可以吗?我不会做什么特殊的菜。”
“家常菜就好,我不挑食。可以拜托你吗?”
花惠看着放在面前的一万元,抬起头。
“好,我试试,但请你不要抱太大的期待。”
“不,我很期待,谢谢你答应了。”说完,他站了起来,“那明天见。”
“哦,好。”
花惠站起来时,他已经穿好了鞋子,说了声“晚安”就离开了。
花惠很纳闷,仁科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把一万元放进自己的皮夹,开始思考要做什么料理。既然他是医生,应该吃过不少高级餐厅,所以如果想在高级菜上努力,恐怕也是白费力气。
想到食物,她才发觉肚子饿了。冰箱里有食物吗?这时,她看到了便利店的袋子,里面有三明治。
开吃了——她在心里对仁科说了这句话,伸手拿起三明治。
隔天,她难得神清气爽地醒来。自从得知田端死后,这是她第一次睡得这么熟。
她回想起昨天的事,觉得一切就像是梦,但垃圾桶里三明治的塑料包装显示这并不是梦。
花惠立刻下床。晚上之前要做好晚餐,没时间在床上发呆了。
她考虑了菜色,把所需的食材写在便条纸上。虽然她的拿手菜不多,但还是有几道可以拿得出手,她打算今晚做那几道菜。
确定了菜单后,她去超市买食材,回家之前去了麦当劳,吃了汉堡。昨天晚上吃了鳗鱼饭之后,似乎找回了食欲。
一回到家,她立刻开始着手准备晚餐,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下厨了。
晚上八点刚过,仁科就上门了。花惠带着学生让老师改考卷的心情,把做好的菜放在桌上。筑前煮、炸鸡块、麻婆豆腐、蛋花汤——这样的搭配完全没有脉络,但仁科吃着这些菜,对花惠说:“太好吃了。”
仁科在吃饭时,把医院那些病童的事告诉了花惠。并非只有令人难过的事,也有不少开心的事。听到有一个小男孩为了去参加远足,在体温计的刻度上动手脚的事,花惠也忍不住笑了。
仁科除了侃侃而谈,也不时找话题让花惠开口聊天,兴趣、喜欢的音乐、喜欢的艺人、经常去玩的地方等。花惠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这些她从来没有告诉过田端。
“谢谢款待,真庆幸拜托了你,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别人亲手做的菜了。”吃完饭,仁科深有感慨地说。
“如果合你的胃口,那就太好了。”
“太好吃了,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明天也可以拜托你吗?”
“啊?明天也要吗?”
“对,如果可以,希望后天和后天之后的每天都拜托你。”仁科一派轻松地说。
“每天……”花惠拼命眨着眼睛。
“不行吗?”
“不,并不是不行……”
“那就拜托你,这些先寄放在你这里。”仁科从皮夹里拿出钱,放在桌上。总共有五万元,“不够的话再告诉我。”
花惠惊讶得说不出话,仁科说了声:“谢谢款待,那就明天见喽。”然后就离开了。
花惠在洗碗时,决定第二天去书店。她打算去买食谱,想要多学一点菜色。
那天之后,仁科每天都上门,花惠一天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用于为他做菜。她完全不讨厌这件事,反而乐在其中。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原来能够为别人做力所能及的事这么幸福。
不光是因为下厨是一件愉快的事,她也很期待仁科上门。只要仁科稍微晚一点来,她就会感到不安,担心是不是有急诊病人。
这种生活持续了十天。那天吃完饭后,仁科一脸严肃地说,有重要的事想和她谈一谈。
“我考虑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的将来。”他坐直身体,直视花惠的双眼。
她双手放在腿上:“是。”
“虽然可以申请低收入户补助,一个女人单独照顾孩子长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小孩子最好还是有父母,况且,以后如果无法对孩子解释他父亲的事,不是很伤脑筋吗?所以,我有一个提议,你愿不愿意由我来当他的父亲?”
他流畅地说出的内容完全出乎花惠的意料,花惠说不出话。
“啊呀,我的意思是,”仁科抓着头,“这不仅是我的提议,也是我向你求婚,希望你成为我的妻子。”
她仍然没有说话,仁科探头看着她问:“不行吗?”
花惠用右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因为她心跳快得感到有点胸闷。她咽了咽口水,调整呼吸后开了口:“这……不会……你是骗我的吧?”
仁科露出严肃的神情,收起下巴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说谎或是开玩笑。”
“但是,这怎么行?你怎么可以基于同情和我结婚?”
“这不是同情,这是我连同自己的人生一起考虑后做出的决定,这十天来,我吃了你亲手制作的料理,充分了解了你,我是在这个基础上提出这个要求的,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只能放弃。”
仁科的话说到了花惠的心里,就像水渗进了干土一样。怎么会有这种好像在做梦般的事?简直就是奇迹。
花惠低着头,无法克制自己的身体发抖。
“怎么了?”仁科问她,“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我无法相信……”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喜极而泣了。
仁科站了起来,走到花惠身旁,张开手臂抱住了她的头:“那就拜托你了。”
花惠心潮澎湃,也伸手抱住了仁科。
她觉得可以为他奉献自己的生命。
要求杀人凶手自我惩戒,根本是虚无的十字架。然而,即使是这种虚无的十字架,也必须让凶手在监狱中背负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