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子在文章中写道:正如在前面已经多次提到,杀害我们女儿的蛭川和男当时正在假释期间,他在案发半年前在千叶监狱关了二十六年。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因为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很多相关者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在和几位遗族见面后,终于了解了整起事件的全貌。
中原看到这里,又倒吸了一口气。小夜子调查了蛭川犯下的第一起杀人案。当初在开庭审理时,他们只听说了大致的情况。
中原很想知道详情,立刻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根据小夜子的调查,那起命案的情况如下。
当时,蛭川在江户川区的汽车保养厂工作。他那时候喜欢赌博,只要一下班,就去打小钢珠赌博。如果只和同事打也就罢了,但他不久之后,就去柏青哥店和陌生人一起打,其中也有黑道兄弟。当他清醒时,已经欠下了巨额的债务。
刚好在那时,有一辆高级进口车被送到保养厂。当时很少有进口车,车主是一位穿着打扮很有品位的老人。小夜子在文章中用A先生称呼他,A先生是当地的大地主,经营停车场和大楼,是保养厂的大客户,厂长对他也很礼貌恭敬。
那天,厂长指示蛭川把保养好的车子送回A先生家,于是,蛭川开着车子去了A先生家。
按了门铃后,A先生来开门,叫他把车子停在隔壁车库。A先生家有一个很大的车库,还装了屋顶。蛭川按照A先生的指示把车停好。
A先生请他进屋,蛭川在客厅向A先生说明了保养的项目和金额。A先生叫他等一下,走出了客厅。
在等A先生回来时,蛭川打量室内,从客厅的摆设和挂的画中,察觉A先生家境优渥,猜想应该有不少存款。
不一会儿,A先生回来了,蛭川接过钱之后,把收据交给A先生。A先生心情很好,似乎看到车子保养之后还洗得一干二净,感到很满意。
蛭川说,是他洗的车子。A先生问他,是不是老板叫他洗的。蛭川回答说不是,因为觉得既然要把车子送回客人家里,就应该把车子洗干净。
A先生听了,心情更好了,称赞他说,时下很少有这种年轻人,甚至还说,有他这种年轻人,日本的未来充满希望。
蛭川听了A先生的称赞,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既然A先生这么喜欢自己,只要开口拜托,应该愿意借钱给自己。于是就老实告诉A先生,自己正在为钱发愁,可不可以帮自己一下。而且,他向A先生坦陈了借钱的理由。
A先生听了之后勃然大怒,指责蛭川说,如果是穷学生的话还情有可原,他绝对不会借一毛钱给沉迷赌博的人,这种人简直是人渣,也不想开这种人保养的车子,扬言要把那辆车子卖掉。小夜子在文章中谨慎地提醒,当时的情况都只能靠蛭川的供词还原,无法排除他夸大其词的可能性。
总之,蛭川听了A先生的话恼羞成怒,拿起桌上的巨大水晶烟灰缸打向A先生。验尸报告指出,尸体遭到正面殴打。当A先生倒地后,蛭川骑在他身上掐死了他。
就在这时,A先生的太太B夫人端茶进来。蛭川以为家里只有A先生,但其实B夫人在里面的房间。她看到蛭川正在攻击A先生,放了两杯茶的托盘从她手上滑了下来。蛭川撇下A先生,扑向B夫人,把逃向走廊的B夫人扑倒在地,用手掐死了她。
蛭川擦掉烟灰缸上的指纹,开始在屋内寻找,但并没有找到任何特别值钱的东西。他担心逗留太久会被人发现,于是从客厅内的女式皮包里拿出皮夹,抽走几万元后逃走了。
虽然蛭川的犯罪手法很拙劣,但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会被抓到。翌日仍然正常上班。
案发后两天,A先生的朋友夫妇去A先生家,发现他们已经面目全非,立刻报警,事情也就曝了光。
蛭川很快就遭到逮捕。刑警去了工厂,蛭川声称的确和A先生见了面,但收了钱之后立刻离开了。他以为烟灰缸上的指纹已经擦掉,所以就高枕无忧了,却没有想到自己不小心在皮夹上留下了指纹。也许他以为皮革制品不会留下指纹。当刑警告诉他指纹一致时,他马上承认自己杀了人。
审判时,争论的焦点放在是否有杀意这件事上。B夫人的情况很明确,蛭川为了杀她才追上去掐死她,但辩方认为A先生的情况应为伤害致死,而且法院采纳了律师的意见。因为A先生的直接死因是颅内出血,也就是说,在蛭川恼羞成怒地举起烟灰缸第一次打向A先生时,A先生就已经死了,法院认定蛭川当时并没有杀意。
他只杀了B夫人,并没有想杀A先生——四十年前,两者的差别很大。而且,蛭川并非有预谋杀人,也让检方下不了决心求处死刑。
于是,蛭川和男最后被判处无期徒刑。
根据小夜子的手记,A夫妇的外甥女告诉了她这些情况。A夫妇虽然有一个儿子,但在十年前罹患癌症去世,媳妇从来没有从她丈夫口中听说过这件事。
那位外甥女是A先生妹妹的女儿,当时她二十多岁,对那起命案记得很清楚,对于审判却完全没有记忆。她从父母口中得知了判决经过。但她的父母似乎也不是很清楚,是事后听人转述的。
小夜子在文章中写道:
遗族中没有人知道杀害A夫妇的凶手被判了怎样的刑责,不要说亲戚,就连A夫妇的独生子也一无所知。
A夫妇的儿子和亲戚希望判处凶手死刑,也深信审判的结果会如此,但不知道为什么,凶手并没有被判处死刑,在判决做出后很久,他们才知道其中一起杀人罪变成了伤害致死罪。
报社记者曾经采访A夫妇的儿子,请他发表感想。“强烈希望凶手在监狱好好反省,绝对不可再犯相同的错误。”
当时,他并没有接到蛭川的道歉信,之后也没有收到。
小夜子似乎去千叶监狱调查了蛭川服刑的情况,但一个默默无闻、又没有人脉关系的自由撰稿人,能够采访到的内容有限。“我努力寻找当时的监狱官,很可惜并没有找到。”
于是,她着手调查了无期徒刑的受刑人如何才能获得假释。根据刑法第二十八条,“……有悛改之状……无期徒刑服刑满十年时……始得假释”,“悛改之状”是深刻反省、悔悟改过,没有再犯疑虑的意思,小夜子想要了解如何判断受刑人有“悛改之状”。
小夜子采访了一名僧侣。他曾经在千叶监狱担任教诲师,监狱每个月会举行一次教诲,让受刑人为在该月去世的被害人的在天之灵祈福。铺着榻榻米的教诲室只能容纳三十人,每次都人满为患。
僧侣说,参加教诲的大部分受刑人看起来都很真挚,但无法断言是否为了争取假释伪装出悔改的态度。
小夜子采访了千叶监狱的前职员,那个人对蛭川没有印象,但告诉小夜子:“既然能够获得假释,就代表在监狱内表现出反省的态度,在决定是否能够获得假释的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面试时,委员也认为他已经悔改。”
小夜子也想要采访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的人,想要确认以怎样的基准决定假释,可惜无法如愿。因为她一说出采访目的,对方就拒绝采访。她改用写信的方式,也都石沉大海。
小夜子在手记中难掩愤怒地写道:
在我们的女儿遇害事件的审判中,蛭川表达了道歉和反省之意,但他的演技拙劣,不光是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话言不由衷。蛭川入狱期间应该没有犯什么大错,也参加了教诲,但只要稍微仔细观察,就知道他是伪装的。然而,这种人竟然让他出狱,只能说,地方更生保护委员会的委员有眼无珠。说到底,所谓假释只是为了解决监狱爆满问题的不负责任的行为。
如果蛭川在第一起杀人案件中被判处死刑,我们的女儿就不会遇害。虽然是蛭川动手杀了我女儿,但是政府让他活命,让他再度回到社会,所以可以说,是政府杀了我女儿。无论杀人凶手是事先有预谋的计划杀人,还是在冲动之下杀人,都可能再度行凶,但在这个国家,对不少杀人凶手只判处有期徒刑。到底有谁可以断言,“这个杀人凶手只要在监狱关多少多少年,就可以改邪归正”,把杀人凶手绑在这种虚无的十字架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从再犯率居高不下,就可以了解无法期待服刑的效果,既然没有完美的方法可以判断受刑人是否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就应该以受刑人不会改邪归正为前提重新考虑刑罚。
小夜子在最后总结道:
只要杀人就判处死刑——这么做的最大好处,就是这个凶手再也无法杀害其他人。
9
星期六下午两点,新横滨车站。
车站大厅内人来人往,有很多年轻人的身影,可能横滨竞技场在举办什么活动。
由美再度确认时间后,看向新干线的验票口。列车似乎已经到达,乘客接二连三地从验票口走出来。
身穿灰色套装的妙子也在其中。如果只是和由美见面,她应该会穿得更轻松。由美从母亲的服装中,感受到她的决心和认真。
妙子似乎也看到了由美,笔直地向她走来,脸上的表情很僵硬。
“不好意思,你难得的假日,”妙子在由美面前停下脚步说,“还让你特地来这里一趟。”
由美耸了耸肩。
“没关系,这件事总要解决,我在电话中也说了,去哥哥家之前,可不可以让我先看一下?”
“可以啊,先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和车站相连的大楼中有一家自助式咖啡店,咖啡店深处刚好有空位,她们买了饮料后,面对面地在桌旁坐了下来。
妙子把大皮包放在腿上,从皮包里拿出L夹,里面放着A4尺寸的资料。“给你。”她把L夹递到由美面前。
由美吐了一口气,伸手接了过来。她知道自己很紧张。
她拿出数据,低头看了起来。第一页上印了侦探社的名字。
“你去哪里找到这家侦探社的?网上吗?”由美问。
“你爸爸的公司有时候会雇用他们,去其他公司挖角时,就会请侦探社调查一下那个人的品行。即使工作能力再强,如果沉迷女色或是喜欢赌博也不行。”
“原来还要做这种调查。”
“因为你爸爸做事很小心谨慎,我认为史也继承了他的谨慎。”妙子撇着嘴角,拿起咖啡杯。
由美打开资料,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还附有相片,那栋建筑物看起来像是哪里的工厂。
“原来花惠以前在工厂的生产线当女工,我还以为她是粉领族。”
“她那种人没办法胜任啦,她认得的字也有限。”妙子一脸不屑地说。
调查报告共有三页,内容很详细,但只有一个重点。由美之前已经从妙子口中得知了大致的内容,所以并没有任何新的事实让她感到惊讶。看完之后,她把数据收回L夹,还给妙子。“原来是这样。”
“你觉得怎么样?”
由美喝了一口拿铁,皱着眉头说:“恐怕很难。”
“什么意思?”
“很难相信小翔是哥哥的亲生儿子,应该彻底不可能吧。”
“对吧?”妙子把L夹放进皮包,“希望史也看了之后可以清醒。”
“嗯,”由美偏着头说,“这就难说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啊?”
“我总觉得哥哥隐约知道,小翔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通常都会发现吧。”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离婚?”妙子嘟着嘴。
“这代表他很爱花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