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端的公司之前的确存在,但两年多前就倒闭了,刚好是花惠认识他不久之后,而且并没有被其他公司并购。
花惠的脑中一片混乱。田端说的那家公司又是怎么回事?新业务、出资、纽约——各种字眼在她的脑海中穿梭,完全无法理出头绪。
她不知所措,终于发现自己对田端一无所知。共同的朋友就是当初安排他们认识的那个朋友,即使去问她,恐怕也问不出任何事。
花惠持续发电子邮件给田端,但是有一天,连邮件也无法寄达了。难道是他改了信箱?
花惠不知道该怎么办,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越来越不安。怀孕第六个月,她的存款快见底了。
这时,她接到一通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接起电话,对方劈头就问:“你是町村花惠小姐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姓铃木,你应该认识田端佑二吧?”女人问她。听到田端的名字,她的心一沉。
“认识啊……”
自称姓铃木的女人停顿了一下问:“那你知道他死了吗?你知道他闯铁路道口死了吗?”
因为对方的语气太冷淡,花惠一下子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停顿了几秒,才发出“啊?”的声音。
“你果然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惊叫着问道。
“两个星期前,被中央线的电车轧死了。”
“中央线?不可能,因为他在纽约……”
“纽约?哦,原来他是这么骗你的。”
“骗我……”
“町村小姐,我想你听到这个消息应该很受打击,但你听清楚,你被骗了。他骗了你多少钱?”
“啊?”
“他拿了你的钱吧?我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五十万。”
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花惠的脑海中发出巨响,她无法相信田端已经死了,更不可能相信这种话。
“你在听吗?你没有给他钱吗?”
“借给过他一点……”
“我就知道,他是个寡廉鲜耻的骗子,骗了很多女人,也骗了不少钱。我想你应该不知道,他有老婆和孩子。”
花惠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怎么会……”
那个姓铃木的女人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她得知田端闯铁路道口自杀后,通过报社的关系,查到了田端家的住址,终于发现了他的真面目。田端对她说,他是经营顾问公司的老板,但那根本是空壳公司。她火冒三丈,调查了田端的物品,确认有没有其他受害人。
“町村小姐,要不要成立被害人自救会?就这样整天以泪洗面不是太不甘心了吗?如果可以,至少想要拿回一点钱吧?”
被害人自救会、以泪洗面——她完全没有真实感,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
“对不起,我不参加。”
“为什么?他不是骗了你的钱吗?”
“我的钱,那……没关系。对不起,没关系。”
对方继续说着什么,但她说了声“对不起”,就挂上了电话,视线落在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她觉得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一定是刚才的女人脑筋有问题。田端听到自己怀孕,感到很高兴,还对自己说“谢谢”,说“我们结婚吧”,那些话听起来不像在说谎。
花惠再度去了网吧,想要调查新闻报道,想要确认“没有”田端在两个星期前自杀的事实。
然而,当她用几个关键词搜寻后发现的报道把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田端佑二死了。正如那个女人所说的,他冲进铁路道口自杀,报纸上说他的动机是“金钱方面的问题”。
花惠觉得身体好像被抽掉了什么东西,无法继续坐在椅子上。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在渐渐远去的意识中,听到有人跑过来的声音。
11
好久没来滨冈家了,这里的树篱似乎不像以前修剪得那么整齐,现在可能没心情修剪吧。
他按了门铃,对讲机中没有传来任何响应,玄关的门就直接打开了。披着淡紫色开襟衫的里江满脸笑容地探出头:“欢迎啊。”
中原欠身打完招呼后,打开了院子的门,走进院子。
走进有壁龛的日式客房,中央放了一张矮桌,角落设置了佛坛,上面有小夜子的遗照。
里江拿了坐垫给他,但他先为小夜子上香。上完香后,才在前岳母对面坐了下来。“对不起,在你忙碌的时候上门叨扰。”
“你太客气了,”她摇了摇手,“我跟我老公说,你至今仍然这么关心小夜子,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虽然我老公今天也很想见你,但他担任顾问的公司有事,所以不得不出门,他叫我代他向你问好。”
“爸爸的身体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毕竟已经上了年纪。”
里江把一旁热水瓶中的热水倒进茶壶,飘来一股日本茶的香气。里江把茶杯放在茶托上,放在中原的面前:“请喝茶吧。”
“谢谢。”中原挪到矮桌旁,拿起了茶杯。
“我在电话中说了,看了小夜子的手记后很震撼,觉得自己没有像她想得那么深入。”
“我们也很惊讶,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对山部律师说,无论如何都要在审判中反映她的信念。”
“我很了解你们的心情,开庭的日期确定了吗?”
“山部律师说,开庭日期应该快出来了。”
“希望审判不会拖太久。”
“听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时间大幅缩短。而且,这次的凶手全面认罪,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审理。”
“是吗?我对陪审团制度还不太了解,是用怎样的方式进行?”
“听山部律师说,陪审员是一般民众,所以对事件的印象很重要。检方会努力强调犯罪行为的残忍,但辩方应该会诉诸感情。”
“诉诸感情吗?怎么诉诸?”
“以这次的案子为例,辩方一定会主张要重视凶手自首投案这一点,对了对了,律师还说,恐怕还会提出考虑凶手的年纪。”
“年纪?他多少岁了?”
“六十八岁,所以,即使判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他出狱也九十三岁了,等于是很接近无期徒刑的量刑。听律师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所以我开始觉得,即使无法判死刑,这样好像也可以。”
中原喝了一口茶,吐了一口气:“所以,无法期待死刑判决。”
“律师说,应该不太可能。”里江垂下双眼。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想要参与审判,为了在法庭上说出“求处被告死刑”这句话。
“你要的东西,我都放在那里了。”里江看向隔壁客厅说道,客厅和这个房间之间隔了一道纸拉门,但目前拉门敞开着。客厅的地上放了三个纸箱。
“我可以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
中原走到客厅,在纸箱前坐了下来。纸箱里装了书籍、数据和笔记本,还有数码相机和电子阅读器。
这是从小夜子的出租屋带回来的。昨天,中原打电话给里江,希望可以看一下小夜子在工作上使用的资料。因为他看了小夜子的手记后,想要深入了解前妻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写下这些内容的。
“她的出租屋有更多的书和资料,我先找了这些和她的手记有关的东西,相机可能没有关系,但我也一起放进去了。”
“好,不好意思,让你费心张罗。”
“没关系,那份手记就储存在那台电脑里。”里江指着沙发前的茶几说,上面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中原坐在沙发前说:“那我看一下。”
他打开电源,屏幕上显示需要输入密码。他问了里江,里江告诉他,密码是:SAYOKO,警方在调查电脑时,重新设定了这个密码。
电脑中储存了很多数据,大部分都是文字文件,分类丰富多样。最近一篇文字文件是那篇关于偷窃瘾的报道。
“我大致看了一下,她采访了很多主题。没想到自由撰稿人工作这么辛苦。”
“她比我更加充满活力。”
“道正,你也很出色。虽然遭遇了那种事,但重新站了起来,投入新的工作。葬礼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你很了不起。”
“没有没有。”中原偏着头苦笑着。自己只是继承了舅舅的事业,根本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事。
“我在二楼,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不好意思,谢谢。”
目送里江走出房间,中原将视线移回电脑上。稍微看了一下,小夜子果然搜集了很多关于死刑和刑罚的资料,他还找到了专门搜集相关报道和判例的资料夹。
粗略浏览了电脑里的数据后,他坐到纸箱前,这里有很多与死刑制度、审判和量刑相关的书籍和资料,也有解说被害人参加制度的书籍。中原的心情很复杂,小夜子应该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自己遭到杀害的事件中,父母打算运用这项制度。
他拿起每一本书随手翻阅,检查小夜子有没有在书上的空白部分写笔记,这时,突然有东西掉在他的脚下。那是一张B5尺寸的纸,折起后夹在书里。最上面写着“儿童医疗咨询室举办日通知”,下方有几个日期,似乎每个月举办一次。
原来是简介。他正想要重新折好,突然停下了手。因为他看到最下方“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几个字。
他想起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努力回想后,终于想起来了。是从山部律师口中听说的。被告的女婿在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
但是——中原耸了耸肩,把纸重新折好,夹进手上的书中。这也未免太牵强附会了,应该只是巧合吧。这份简介一定是小夜子为了采访用途带回来的。庆明大学医学院是名校,小夜子前往采访也很正常,况且和死刑根本没有关系。中原拿起下一份资料时,已经把那份简介的事抛在了脑后。
当他检查完纸箱内所有的东西时,天色已经快暗了。里江下楼为他泡了咖啡。
“情况怎么样?”里江问。
中原轻轻“嗯”了一声,“我充分了解到小夜子和我离婚之后,多么认真地钻研这个问题,深切感受到她致力于减少凶恶犯罪的心情,发自内心地感到佩服。”
这番话并不是奉承,光是看小夜子搜集的书名和数据名称,就可以感受到她的执着。
“既然这样,要不要认真考虑那件事?”里江陷入了沉思。
“哪件事?”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在出版社工作的日山小姐说,如果想把小夜子的稿子出书,她愿意帮忙。”
“哦,原来是这件事,”中原用力点了点头,“很好啊,我十分赞成。”
“等审判告一段落后,我再和她商量,只不过不知道会等多久。现在有很多事要忙。”
“要不要由我和日山小姐联络?我在守灵夜时见过她,也算认识了,而且,我也想找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如果你愿意负责这件事,小夜子在那个世界也会感到心满意足的。”
“我没有能力负责啦。”
中原从纸箱里拿出数码相机。正如里江所说,也许和死刑问题没有关系,但他想看一下小夜子在采访时拍了哪些相片。
他打开电源,相片出现在液晶屏幕上。看到第一张相片,中原有点意外。原本以为小夜子拍的是哪一座监狱的内部,没想到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并没有任何人影。
中原操作着按键,检查之前的相片,发现有好几张都是一片树林。不像是庭院,而是一片森林,并没有拍到任何纪念碑之类的东西。中原看了摄影日期,发现是小夜子遇害的十天前。
“道正,怎么了?”里江似乎察觉到他不太对劲,开口问道。
“没有,我只是在想,这里是哪里。”他把相机屏幕递到里江面前。
里江讶异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会是哪里呢?”
“看日期,是案发的不久之前,你有没有听说小夜子去哪里旅行?”
“嗯……我没听说。”
“是哦。”
中原看着相片,总觉得无法释怀。他无法把撰文激烈反驳废除死刑论的小夜子和这片树林联系在一起。
12
为了和日山千鹤子见面,中原难得地休了假。她任职的出版社位于赤坂,崭新的出版社大楼就在和外堀大道平行的那条路上。
他在前台自报姓名后,在大厅等候,身穿夹克的日山千鹤子出现了。她比之前在守灵夜看到时显得更加年轻,手上拎了一个纸袋。
“让你久等了,这边请。”日山千鹤子面带笑容,指着一旁的入口说道。走进一看,那里有桌子和椅子,似乎是和访客开会讨论的地方。
室内有一台饮料自动贩卖机,日山千鹤子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你要喝什么?”
“咖啡……啊,不,我自己来买就好。”
“你不要客气,又不是请你吃什么贵的东西。”
“谢谢你。”
日山千鹤子也选了咖啡,两个人拿着纸杯,在空位上坐了下来。
“这次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真的很抱歉。”中原向她致歉。
“别这么说,谢谢你联络我,其实我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不知道小夜子写的手记怎么样了。”
“你看过了吗?”
“看了,”日山千鹤子点了点头,从纸袋中拿出一摞稿子,“显然是她投入了很多心血的力作,我一口气看完了。”
中原在三天前把这份底稿寄给日山千鹤子的。因为在打电话和她联络后,她说希望在讨论之前看一下这份手稿。站在她的立场,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求。
“有没有达到出版的水平?”中原问。
“水平应该没有问题,文字很顺畅,内容也不会太费解,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达了废除死刑绝对有问题,应该将所有杀人凶手都判处死刑的主张,这方面写得很好,只是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哪些方面有问题?”中原看向稿子,上面贴了好几张粉红色的便利贴,也许是日山千鹤子在意的部分。
“小夜子努力从客观的角度落笔,但某些部分有点情绪化,这并没有问题。这种作品明确表达作者的心情,反而更有说服力,问题在于她的感情似乎有点摇摆不定。”
“你的意思是……”
日山千鹤子喝了一口咖啡,微微偏着头。
“我在想,是不是小夜子本身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对于杀人凶手都要判死刑这种做法是否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仍然没有定见。”
“哦,也许吧。”中原看着眼前这位编辑,“太厉害了,专业的眼光果然不一样。”
“什么意思?”
中原把从平井律师口中听说的事告诉了她。蛭川虽然被判处死刑,但也因为被判处死刑,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悔改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