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木原第一次见到史也时,史也说他算是去那里扫墓。那是二月,和他们当年把婴儿埋在树林里的季节一致,他应该是去悼念当初他们杀死的孩子。在准备离开时,刚好看到一个举止奇怪的女人,看起来似乎想要自杀。而且,那个女人怀孕了,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花惠终于发现,原来史也看到自己时,就仿佛看到了前女友和她的孩子,他一定为过去犯下的错悔恨不已,一直在烦恼如何才能弥补当年的过错,所以才无法弃自己于不顾。他也许希望拯救花惠,把即将出生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长大,希望可以以此赎罪。
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花惠对史也更加心怀感激。得知他的爱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源自于他崇高的灵魂,花惠更加感激不已。正因为如此,她很想知道滨冈小夜子今后有什么打算,今天来找史也又有什么目的。
花惠问了这些问题,滨冈小夜子回答:“这要取决于你先生的态度。我劝井口沙织小姐自首,她也打算去自首,但她希望先征得仁科先生的同意。”
同意——这代表史也也要一起去自首。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浑身忍不住发抖。
“如果……外子不同意呢?”花惠战战兢兢地问。
滨冈小夜子立刻露出严厉的表情。
“你认为你先生不会同意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
“我不知道……”花惠回答说,但内心认为史也应该会同意,只是她不希望史也同意。
“如果无法征得他的同意,那就没办法了。我会说服井口沙织小姐,带她去警局。一旦事件曝光,案件立案后,井口小姐会被视为自首,但我无法保证你先生也可以被视为自首。”
花惠听了,顿时感到绝望。这代表已经走投无路了吗?史也会被视为杀人凶手,遭到惩罚吗?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种情况发生,为此,只能劝眼前这个女人改变主意。
当花惠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她对着滨冈小夜子磕头,苦苦哀求:
“求求你,请你饶了他吧。他可能在年轻时犯下了错,但现在是好人,他带给我们幸福。希望你……希望你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但是,她无法说服滨冈小夜子改变主意。滨冈小夜子淡淡地说:“请你不要这样。我不可能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是一个人。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怎么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我绝对不允许有这种情况发生。正因为井口沙织小姐了解这一点,所以才深陷痛苦。你先生也需要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
“他已经面对了。我相信外子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是多么真诚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真诚面对人生是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标准,根本不值得夸耀。”滨冈小夜子站了起来,“我认为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就应该偿命,应该被判死刑。生命就是这么宝贵,无论凶手事后如何反省,多么后悔,死去的生命都无法复活。”
“但是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那又怎么样?这段岁月有什么意义吗?你不是也有孩子吗?如果你的孩子被人杀害,凶手反省了二十年,你就会原谅对方吗?”
面对滨冈小夜子毅然的反驳,花惠无言以对。滨冈小夜子说的完全正确。
“我认为你先生应该被判处死刑,但法院应该不会判他死刑。因为现在的法律只照顾罪犯的权益。要求杀人凶手自我惩戒,根本是虚无的十字架。然而,即使是这种虚无的十字架,也必须让凶手在监狱中背负着。如果对你先生犯下的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所有的杀人案就都可以钻空子,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最后,滨冈小夜子说:“我改天再来,我的心意不会改变,请你好好和你先生谈一谈。”然后就离开了。
花惠跪在地上,听到玄关的门关上的声音。
22
中原从仁科花惠说的话中听不出有任何谎言,也认为小夜子的确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从她那篇《以废除死刑为名的暴力》的稿子中,就可以了解她认为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就应该偿命,应该被判死刑的信念。从量刑的角度来看,井口沙织和仁科史也的行为不可能被判处死刑,但她无法原谅这件事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被埋葬。
“不久之后,外子回来了。他看到我的神情,猜想我可能已经从滨冈女士的口中得知了真相。”花惠看着身旁的丈夫。
“她脸色发白,而且眼睛都哭肿了。我问她,是不是得知了二十一年前的事。她回答说,对。好吧,接下来由我说吧。”仁科对着妻子轻轻举起手,看向中原。“花惠叹着气告诉我,虽然她拜托滨冈女士放过我,但滨冈女士并不同意。我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早晚都要接受审判,所以对她说,要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我打电话给滨冈女士,但电话一直打不通。这时,花惠突然说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她说她父亲不见了。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告诉我,滨冈女士上门后不久,她父亲也来了家里,她请父亲等在饭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听了滨冈女士的话之后,我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把父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花惠在一旁补充道。
“原本以为客人说得太久,他等不及了,所以就回家了。当时并没有想得太严重,因为我正面对更严重的问题。”
“没想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听到中原这么说,仁科点了点头。
“隔天晚上七点左右,岳父来到家里。他一脸凝重的表情,说有重要的话要和我谈。我仍然联络不到滨冈女士,所以感到惴惴不安,但还是决定先听他说。听了之后,真是大惊失色。不,并不是惊讶而已,我以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他告诉你,他杀了滨冈小夜子吗?”
“对。他说,我不必再担心了,只要我不说出去就好。”
“不必再担心,只要不说出去就好吗?所以……”
“对,”仁科垂下双眼,“岳父说,在隔壁房间听到了滨冈女士和花惠的对话,心想大事不妙了,他必须阻止这件事。于是走到厨房,悄悄溜了出去,等滨冈女士离开。”
“所以,之后他跟踪了小夜子,在她家附近动手行凶吗?”
“好像是。”仁科的声音很沮丧。
“你知道町村在杀了小夜子之后,到翌日的晚上为止,到底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不,但是……”仁科抬起头,“如果你和沙织见过面,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对,她告诉了我,”中原回答,“町村去了井口小姐家里。”
“听岳父说,滨冈女士的皮包里有采访笔记,上面写了沙织的住址和联络电话。”
“井口小姐说,她做好了被杀的心理准备。”
仁科把手放在额头上:“唯一庆幸的是,还好没有发生这种事。”
“町村要井口小姐保证,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说出杀死婴儿的事。”
“岳父也这么对我说,所以叫我不用担心。我觉得他简直在开玩笑,竟然做了这种蠢事。我叫他立刻去自首。我对他说,我会陪他去警局,也会自首二十一年前的事,但岳父说,这样不行。这么一来,他杀人就失去了意义。他哭着拜托我,叫我别再提这件事,希望我让他的女儿和外孙幸福。”仁科看着身旁的花惠,“然后,花惠也和岳父一起拜托我,希望我答应她父亲的要求。我对他们说,这件事瞒不过去的,没有人能够保证沙织会遵守和岳父之间的约定。于是他们说,至少在此之前不要主动提这件事。看到他们这样,我也动摇了。然后……”他咬着嘴唇,没有说下去。
“所以就继续隐瞒一切。”
“我知道自己错了,用谎言来掩盖谎言,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虽然我知道这个道理,但我觉得背负着谎言活下去,或许是另一种承担责任的方式……对不起,我太一厢情愿了。”仁科垂下了头。
花惠注视着身旁的丈夫,摇了摇头:“不,没这回事,这并不是一厢情愿,我很了解你是多么痛苦。”
然后,她看着中原,锐利的眼神让中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我认为你的前妻……滨冈小夜子女士错了。”她明确有力地说,和刚才判若两人,“在这件事发生后,我得知很久之前,你们的女儿被人杀害了。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滨冈女士有那种严酷的想法,但我认为她错了。”
“花惠,”仁科试图制止,“你在说什么啊?”
“你先不要说话,让我先说几句。”
中原不由得警惕起来:“她有什么错?”
花惠舔了舔嘴唇,用力深呼吸后开了口。
“外子……我先生一直在弥补。”她好像在向众人宣告似的高声说道,泪水突然从她眼中流了出来,但她没有擦拭眼泪,继续说了下去。“我先生用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弥补在二十一年前犯下的罪。从滨冈女士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件事。同时,多年来一直感到纳闷的事——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人愿意拯救我这种落魄的女人,这个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我先生并不是我儿子的亲生父亲,当年我愚蠢无知,被人欺骗后怀了孕,但我先生视如己出地养育他,还愿意照顾我父亲。这一切都是我先生在赎罪。我父亲在隔壁房间听到滨冈女士的话之后,应该也了解到这件事,所以他想报恩,才会做出那种事。如果当时——”
花惠泣不成声,但咽了一口口水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当时没有遇见我先生,我现在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儿子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我先生或许在二十一年前夺走了一条生命,但他拯救了两条生命。而且,他作为医生也在拯救无数生命。你知道我先生拯救了多少罹患罕见疾病的儿童吗?他不辞辛劳地拯救一个又一个小生命,即使这样,仍然说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没有做任何弥补吗?有多少被关进监狱的人根本没有反省,这种人背负的十字架或许很虚无,但我先生背负的十字架绝对不一样。那是很沉重、很沉重,如山一般的十字架。中原先生,你的孩子曾经被人杀害,请身为遗族的你回答我,被关进监狱,和我先生这样的生活方式,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弥补?”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发出像是尖叫般的声音。
“好了,”仁科在一旁制止,“不要再说了。”
但花惠仍然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中原说:“请你回答我。”
“我叫你别再说了。”仁科斥责她之后,向中原道歉,“对不起。”
花惠双手捂着脸,然后趴了下来。她痛哭失声。仁科没有再责备她,一脸沉痛地低下了头。
中原用力吐了一口气。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太太的心情,至于正确答案,我也答不上来,所以我不会要求你们怎么做。而且,我也曾经和井口小姐约定,我不会去报警。仁科先生,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仁科抬起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中原点了点头。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有意见。杀人凶手该如何弥补这个问题,应该没有标准答案。在这个案例上,我会把你在苦思后得出的结论视为正确答案。”
仁科眨了眨眼睛后,简短地回答:“是。”
中原把摊在茶几上的杂志收进公文包后站了起来。花惠仍然在哭,但已经听不到哭声了,只见她的后背微微颤抖着。
“打扰了。”中原走向门口。
他在玄关穿鞋子时,仁科走出来送他。
“那我就告辞了。”中原向他鞠了一躬。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仁科说,“你知道她……沙织的电话吗?”
中原注视着对方真挚的眼神,拿出了手机:“我当然知道。”
23
沙织回到家,在厨房操作台前倒了杯水喝了起来。她吐了一口气,回头看着桌上,那里有一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根晒衣绳。她在一百元商店找到了这根绳子。她双手空空地走出超市后,路过那家店,心血来潮地走了进去。
她在找绳子,想要找长度适中、坚固的绳子。
最后找到这根晒衣绳。从用途来看,散发出清洁感的鲜艳蓝色似乎不太适合,但她没有找到其他适合的绳子。
沙织把晒衣绳拿到收银台,付了钱后接了过来。这次她是买的。她为自己可以很自然地付钱购物感到高兴,觉得自己稍微正常一点了。
她拿出晒衣绳,长度有五米。虽然不太粗,但承受沙织一个人的体重应该不会断。
她环视室内,寻找是否有可以挂绳子的凸出部分。凸出部分必须很牢固,能够承受她的体重。
在室内环视一周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家里怎么可能刚好有符合要求的凸出部分。她不由得厌恶满脑子只想到买绳子的自己。唉,无论什么事都做不好,根本没资格活在这个世上。
她茫然地看向客厅的矮柜。小相框内放了一张树海的相片。去了青木原的一个星期后,史也送给她这张相片,之后她一直放在相框内。
这是拯救你的唯一方法——耳边响起滨冈小夜子的话。在她说出二十一年前犯下的过错后,滨冈小夜子这么对她说。
即使现在也不迟,你要去自首。滨冈小夜子这么对她说。
“因为你没有认真面对自己的罪行,所以无法珍惜自己,赶快抛弃这种虚假的人生,去警局吧,我会陪你一起去。”
沙织知道她说的话很正确。从杀了婴儿的那天开始,沙织的人生就变了调,无论做什么事都不顺利,无法和任何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虽然有不少男人对她示好,但都是烂男人。
然而,一旦去自首,她只担心一件事。不用说,当然是仁科史也。沙织并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沙织去自首,就会追究他的罪责。
沙织把这份担心告诉了滨冈小夜子,她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那我去查仁科先生的下落,征求他的同意。他也同罪,所以要请他和你一起自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