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说完这句话走出客厅的仁科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三十厘米的长方形盒子。他在椅子上坐下后,把盒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把盒子推到中原面前。“请你看一下。”
中原探出身体,看向盒子内,然后倒吸了一口气。里面放了一把小铲子。
“这是……”
“没错,”仁科点了一下头,“就是当时使用的铲子。”
“你一直保留至今吗?”
“对。”
“为什么还留着……”
仁科轻轻笑了笑,偏着头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回家后,就放进书桌的抽屉。这原本是我妈在庭院内使用的铲子,照理说应该放回去,但我就是不想放回去。也许是因为这把铲子变得很不吉利,所以不希望我妈去碰。”
中原再度看着盒子内。那是金属的铲子,只有握把的部分涂了油漆,握把以下都已经生锈了。他想象着十几岁的少年在树海内握紧这把铲子在地面挖洞的样子,身旁有一个少女,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少女。
仁科盖上了盒盖,吐了一口气。
“当年做了蠢事,并不是用一句无知就能得到原谅,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问题,避免做出这种蠢事,当然,和还在读中学的女生发生性行为也有很大的问题,但在得知怀孕时,应该告诉双方的家长。只不过当时担心被骂,担心对方会和自己分手,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感到害怕。不,我还担心一旦这件事曝光,会影响自己的将来,被这种姑息的想法困住了。”
真的太蠢了。他又重复了这句话。
“我在富士宫见到了井口小姐当时的女同学,”中原说,“听那位女同学说,当时大家都窃窃私耳语,说井口小姐是否怀孕了。”
仁科惊讶地睁大眼睛,叹着气说:“果然被发现了,我还以为完全瞒过了周围的人。既然这样,这件事为什么没有曝光?”
“只有一部分人注意到了,而且很担心万一事情曝光,会影响学校的风评。当时刚好是入学考试之前不久。”
“哦……原来是这样。”
“那个女同学说,好像班导师也察觉了。”
“啊?是这样吗?”
“虽然发现了,但可能故意假装没有察觉。很可能觉得反正学生快毕业了,避免引起麻烦。况且当时的班导师又是男老师。”
“哦。”
“一旦被发现,你们的计划就无法完成,所以,周围人的漠不关心等于在背后推了你们一把。”
不知道仁科是否也有同感,他缓缓眨了眨眼睛。
“听井口沙织小姐说,在那件事之后,你们继续交往了不到半年就分手了。”
仁科露出痛苦的表情点了点头。
“因为我们无法再带着和以前相同的心情约会,当然也没有再发生性行为,我甚至不太敢触碰她的身体,两个人说话也越来越不投机。”
“我听说了,井口小姐也这么告诉我。她说你们的感情已经埋进了土里,这也是当然的结果。”
这句话似乎刺进了仁科的心里,他闭上了眼睛。
“分手之后呢?”中原问,“看你的经历,你的成就很突出,也建立了稳定的家庭,二十一年前的事件没有对你造成任何障碍吗?”
仁科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看向斜下方。
“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件事,时刻在脑袋中,整天在思考,如何才能弥补。之所以会进入小儿科,就是希望能够多拯救一个即将消失的小生命。”
中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也许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毕竟实际生孩子的是女人。”
“沙织她,”仁科语带迟疑地开了口,“很痛苦吗?”
“是啊,我刚才也说了,她这二十一年来一直深陷痛苦,好几次自杀未遂。而且正如杂志的报道中所提到的,她的运气也不够好,婚姻生活很快就无法维持下去,唯一的亲人——她的父亲,也意外身亡。她开始觉得这一切都和二十一年前的那件事有关,一切都是她的报应。”
“然后,滨冈小夜子女士去找了她吗?”
中原注视着他,点了点头。
“小夜子听了井口小姐的告白后,劝她去自首,因为即使是刚出生的孩子,你们的行为仍然是夺走了一条人命,如果不面对自己的罪行,心灵就无法获得解放。井口小姐也同意小夜子的看法,但如果她公开一切,就会追究你身为共犯的罪责,所以她说,无法在未征求你同意的情况下自首。至于小夜子采取了什么行动,我相信你应该知道。”
仁科握着双手,放在茶几上,突然露出温和的表情。
“你的推理完全正确,滨冈女士的确来到儿童医疗咨询室,基本上,那个活动需要预约,但也有当天来参加的。正如你日前所说的,那天的活动由我负责,有数十名家长来咨询,最后进来的……就是滨冈女士。”
“她混在其他咨询者中去找你吗?”
“对。我问她,你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吗?滨冈女士说,她想咨询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朋友的孩子。我问她,为什么当事人没有来?滨冈女士说,当事人因为有各种原因无法前来,然后递给我一张便条,上面写了一个名字。你应该知道写了谁的名字吧?没错,上面写着井口沙织的名字。滨冈女士说,她想咨询关于这个女人所生的孩子。”
中原注视着仁科黝黑的脸庞说:“你一定很惊讶吧?”
“我一下子无法呼吸,”仁科无力地微微苦笑着,“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问她,你是哪一位?”
“小夜子怎么回答?”
“她拿出了名片,说井口沙织找她商量这件事。”
“你怎么说?”
“我脑袋一片混乱,拿着名片,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滨冈女士站起来说,希望我心情平静后再联络她,然后就走了出去。过了很久,我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你跟她联络了吗?”
“对,”仁科回答,“见到滨冈女士的那天,我烦恼了一整晚,但既然她已经知道了真相,我就必须和她见面。翌日,我打电话给她,她说想和我好好谈一谈,于是,我约她来家里。因为我认为视情况的发展,可能让花惠也一起参与。”
“当时,你们约了见面的时间吧?”
“对,约在两天后晚上七点。”
“结果你们见面了吗?”
仁科连续眨了几次眼睛,开始吞吞吐吐,似乎在谨慎地思考该如何表达。
“怎么了?你不是在两天后,在这个家里见到了小夜子吗?”
仁科微微摇着头说:“不,我没见到她。”
“啊?”中原忍不住惊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小夜子没来吗?”
“不,滨冈女士来了,但我临时有事。我负责的病人突然出了状况,我暂时无法离开医院。”仁科说到这里,转头看向始终不发一语的花惠,“接下来由你说明比较好吧?”
花惠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看着丈夫,然后无助地看了中原一眼,又立刻看着自己的脚下。
“但是……”
“我也是听你说了之后,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最好由你告诉中原先生。”
花惠似乎有点怯场,沉默不语。
“这是怎么回事?”中原问。
“我前一天就告诉内人,晚上七点会有一位姓滨冈的女士来家里,”仁科开始说明,“对于她来访的目的,我在当天早上出门时对内人说,是关于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因为内容非同小可,所以我希望内人有心理准备。但正如我刚才说的,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无法在约定时间回家,而且滨冈女士的名片又刚好不在手上,我就打电话回家,请内人向滨冈女士说明情况。”
仁科看着妻子命令道:“接下来由你来说,你不说话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已经说到这里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中原注视着花惠苍白的脸,她微微抬起头,但没有看中原。
“我无法像我先生一样流畅而简洁地说明,”她的声音很小,结结巴巴地说:“所以,我相信你很多地方会听不懂,但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我会随时请教。”
“好,那就麻烦你了。”
花惠轻咳了一下,小声地说了起来。
她的确称不上能言善道,说话也经常语无伦次,但中原每次都向她发问确认,渐渐了解了当天晚上发生的事。
21
那天,花惠一大早就心神不宁。因为她完全无法想象滨冈小夜子是什么人,到底来家里干什么。
是关于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史也只说了这一句话。花惠当然问了他详细情况是什么,他说时间来不及,然后就出门上班了。
花惠想象了各种情况,史也不可能犯什么大错,一定是他故意说得很夸张。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只是很在意史也事先交代要把小翔送去托育中心这件事。果然是这么重要的事吗?
花惠既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又希望晚上永远不会到来。她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度过了白天的时间。她在下午五点把小翔送去托育中心,那是主要针对单亲妈妈开放的托育中心,虽然一开始她有点排斥,但后来发现那家托育中心很可靠,所以时常利用。
快六点半时,她接到了史也的电话。因为病患的病情突然发生变化,他无法在原定的时间回家。
“没办法回来吗?”
“现在还不知道。如果接下来情况好转,我就能回家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做出判断。”
“那该怎么办?”
“我猜想对方已经出门了,等她到的时候,你向她说明情况,可以请她改日再来。如果她说要等我,就把她带去客厅。我这里一旦有进一步的情况,会和你联络。”
“好吧。”花惠回答说。
七点刚过,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一名女性站在门口。她自我介绍说,她姓滨冈。
她一头短发,站得很直,紧抿的嘴唇显示出她的强烈意志,浑身散发出不允许任何妥协的气势。
花惠转告了丈夫的话。
“我了解了,他的工作果然很辛苦,但我也是带着相当的决心上门造访。如果可以让我在这里等他,我想再等一下,看他能不能马上回来。”滨冈小夜子的语气很坚定,她的表情让人有点害怕。
花惠把她带到客厅,虽然滨冈小夜子说不必招呼她,但花惠还是为她泡了日本茶。
不一会儿,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花惠听到玄关的门打开后又关上的声音,以为史也回来了。她走到玄关一看,竟然是父亲作造在门口脱鞋子。
“你来干什么?”她问道,语气中当然带着怒气。
作造皱起眉头,脸上的无数皱纹也跟着扭曲起来。
“你怎么这样说话?史也说,我随时都可以来。”
“我不喜欢你来啊,今晚我很忙,你回去吧。”
“别这么说嘛,我有事要拜托你,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他脱下破旧的鞋子,擅自进了屋。
“等一下,家里有客人。”花惠压低嗓门说,抓住了父亲的手,“拜托你,今晚就先回去吧。”
作造抠着耳朵说:
“我也没有时间。那我等一下,等客人离开后再说,这样总没问题了吧?”
八成又是要借钱。一定是他在经常去的酒店赊了太多账,别人不让他进门。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你去里面的房间等,不要干扰我们。”
“好,我知道了,最好给我来罐啤酒。”
这个死老头子。花惠在心里咒骂着。
作造坐在餐桌前,花惠粗暴地把一罐啤酒放在他的面前,连杯子都不给他。
“客人是谁?这么晚上门。”作造打开啤酒罐的拉环,小声地问。
“和你没有关系。”花惠冷冷地说。父女两人单独相处时,她从来不会叫作造“爸爸”。
七点半左右,史也打电话回来。花惠告诉他,滨冈小夜子在家里等他,他似乎有点慌乱。
“我知道了,由我来向她解释。你把电话交给她。”
花惠把电话交给了滨冈小夜子。
滨冈小夜子说了两三句后,把电话交还给了花惠。
“你先生说,他不知道几点到家,请我改天再来。虽然很遗憾,但也没办法,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滨冈小夜子准备离开。
意想不到的发展令花惠不知所措。她今天为不知道会听到什么事担心了一整天,如果滨冈小夜子就这样回去,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必须带着这份不安过日子。
花惠叫住了滨冈小夜子,告诉她丈夫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让人猜疑的话,自己一直很在意,可不可以请她把事情告诉自己。
但是,对方没有点头。滨冈小夜子对她说,今天先不要听比较好。
“即使你听了,也只会感到沮丧。至少等到你先生也在的时候再说,我这么说是为你好。”
听到她这么说,花惠反而更加在意了。花惠一再坚持,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也不会慌乱,所以一定要现在知道。滨冈小夜子似乎也不再那么坚持。
“好吧,反正你早晚会知道,那我就先告诉你,你们夫妻也可以讨论一下今后要怎么做。我有言在先,真的是很令人难过的事,虽然你刚才说你不会惊讶,也不会慌乱,但我想应该不太可能。”
“没关系。”花惠回答。因为她无法在不知道任何事情的情况下,让滨冈小夜子就这样离开。
“好,那我就说了。”滨冈小夜子注视着花惠的双眼开了口,“我先说结论,你先生是杀人凶手。”
听到这句话,花惠几乎昏倒,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你没事吧?”滨冈小夜子问,“我看今天还是不要说好了。”
“不,没关系,请你继续说下去。”她调整呼吸,费力地说。事到如今,更要清楚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花惠从滨冈小夜子口中得知了仁科史也和井口沙织在二十一年前犯下的罪。这些内容完全超乎花惠的心理准备和想象,因为太受打击,听完之后,感到一片茫然。
“你是不是后悔听到这件事?”滨冈小夜子说完后问道。
花惠的确不想听到这种事,但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而且,听了之后,她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她始终不明白,当初史也为什么要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