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中原最后一次见到他。虽然辩方律师立刻上诉,但蛭川撤销了上诉。听一位持续采访这起案件的报社记者说,因为他觉得“太麻烦了,懒得再上诉”。
中原合起相册,放回了书架。离婚时,和小夜子互分了相片,但离婚之后,很少看这些相片。因为每次看到相片,就会想起命案的事。其实无论看或不看都一样,他没有一天不想起,以后恐怕也会这样。
阿道,我看到你就会感到痛苦——在蛭川的死刑确定的两个月后,某天他们一起吃饭时,小夜子这么对他说。她向来用“阿道”称呼中原,在爱美面前叫他“爸爸”。
“对不起,”小夜子拿着筷子,无力地笑了笑,“我突然说这种话,你听了一定很不舒服吧?”
中原停下手,看着妻子。他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我应该了解你想要表达的意思,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你也一样?”小夜子露出落寞的眼神,“看到我也会痛苦吗?”
“嗯……好像会痛苦。”中原按着自己的胸口说,“好像有什么堵在这里,有时候会隐隐作痛。”
“原来是这样,果然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
“嗯,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一直回想起以前的幸福时光,有你、有爱美……”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不必强迫自己不回忆啊,回忆很重要。”
“嗯,我知道,但还是感到痛苦,有时候会想,如果这一切都是梦,不知道该有多好。真希望这起事件是一场噩梦,但爱美已经不在了,所以并不是梦。所以如果能够认为爱美原本就不存在,她曾经和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一场梦,只是现在梦醒了,如果可以这么想,心情就会轻松许多。”
中原点了点头说:“我完全可以理解。”
那天之后,他们不时谈到这件事。
原本期待死刑确定,审判结束后,自己的心情会发生变化,以为会大快人心,或是可以放下这件事,说得更夸张一点,以为自己可以获得重生。
然而,事实却是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更增加了失落感。在此之前,人生的目标就是为了等待死刑判决,一旦完成了这个目标,生活就失去了重心。
蛭川的死刑判决,无法让爱美死而复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中原痛切地感受到,这起命案只是在形式上结束而已,自己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东西。
他并不是想要忘记爱美,但希望痛苦的记忆渐渐淡薄,只剩下曾经拥有的快乐时光,然而,事与愿违,只要和小夜子在一起,就会清晰地回想起她哭喊的样子,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天,小夜子在电话中告诉他悲剧时的声音总是在他耳边萦绕。
小夜子应该也一样,一定会不时想起丈夫痛哭的身影。
他再度发现,那起事件中,失去的不光是爱美的生命,同时还失去了很多东西。辛苦多年,好不容易买的房子也在审判期间出售了。因为小夜子说,住在那栋房子里很痛苦。中原也有同感。事件发生后,人际关系也变得很奇怪,许多人怕中原和小夜子触景伤情,不敢接近他们。中原已经无法从事创意工作,所以在公司里的工作内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且,中原再也看不到妻子发自内心的笑,小夜子也看不到丈夫由衷的笑容。
不久之后,小夜子说,她打算搬回娘家住一阵子。她娘家位于神奈川县的藤泽,那里靠海,所以爱美生前经常在夏天去玩。
“好啊。”中原回答,“也许可以转换一下心情,而且,这段时间也让你父母担心了,你可以回家好好陪陪他们。”
“嗯……阿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吗?嗯,怎么办呢?”
他们的对话很奇妙,明明只是妻子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却讨论起未来的规划。回想起来,也许当时就已经隐约觉得,两个人之间可能到此为止了。
小夜子回娘家后,他们两个月没有见面。虽然会打电话或是发短信,但也渐渐减少了。在完全没有联络的两个星期后,接到了小夜子发来的短信,短信上写着:“要不要见面?”
他们约在中原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见面,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走进咖啡店了。
小夜子似乎比之前有精神。以前总是低着头,但那天抬头看着中原。
“我打算去工作。”小夜子用宣布的语气说,“虽然还没有找到工作,但我打算回去上班,先踏出第一步。”
中原点了点头说:“我赞成。”小夜子会说英语,也有很多证照,年纪还轻,应该可以找到工作。她原本就打算爱美读小学高年级后重返职场。
“但是,”她皱起了眉头,“我也觉得一个人会比较好。”
“一个人?”中原一脸意外地看着妻子。
“对,一个人。”小夜子收起下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的意思是……离婚?”
“嗯……是啊。”
中原想不到该怎么回答,既觉得很意外,又隐约觉得在意料之中。
“对不起,”小夜子向他道歉,“这两个月来,我们不是有时候用电话或是短信联络吗?”
“是,怎么了?”
“我在这过程中发现,我很害怕打电话或是发短信给你。”
“害怕?为什么?”
小夜子痛苦地皱起眉头,微微偏着头。
“我也说不清楚,打电话时,想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觉得心神不宁,发短信的时候又烦恼该怎么回你……而且会心跳加速。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讨厌你,至少请你相信这件事。”
中原一语不发,抱着双臂。他似乎能够明白小夜子说的话,他每次打电话或发短信时,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也许不办离婚手续也没问题……”小夜子小声地说。
听到这句话,中原猛然惊醒。原来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未来的人生还很长。因为她还年轻,所以有机会再次生儿育女,但和自己之间应该不可能了。他们之间已经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因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愿。虽然有些人失去年幼的孩子后,为了走出悲伤,会很快再生孩子,但中原并不属于这种类型,他甚至觉得再也不想有孩子。
然而,他无法强迫小夜子也接受这种想法,他没有权利剥夺她再次当母亲的机会。
“可不可以让我考虑一下?我会尽快答复你。”中原说,但也许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回答了。
4
在上一次通电话的三天后,上午十一点左右,中原再度接到了佐山的电话。佐山在电话中说中午去找他。中原回答说:“我会等你。”然后挂上了电话。
来得正好。中原心想。虽然这几天他一直留意网络和电视新闻,但并没有看到小夜子命案的后续报道,所以也不知道凶手的名字和动机,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确认了当天的工作日程,发现下午第一场葬礼从一点开始,即使和佐山见面时有其他客户上门,也会有人接待。
佐山也许打算利用午休时间见面,但天使船并没有午休,员工轮流去吃午餐。
中原在五年前,从舅舅手上接手这家公司。舅舅八十多岁,而且曾经生了一场病,所以正在烦恼如何处理这家公司。他没有儿女,所以一直以来都很疼爱中原。
当时,中原也正在考虑换工作。因为他被调去新部门后,迟迟无法适应那里的工作,当舅舅去找他,说有事想要和他聊一聊时,他完全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件事。
“工作本身并不难,”舅舅这么对他说,“有很多资深员工,专业的事可以交给他们去处理,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胜任这个工作。说得极端一点,对给猫狗举办葬礼嗤之以鼻的人,无法做这份工作。即使不说出来,对方也可以感受到。失去疼爱的宠物,而且想要为宠物举办葬礼的人,通常都因为宠物的死,觉得心里缺了一大块,因此,和他们接触时,必须充分了解这一点,协助他人接受心爱的宠物已经离开的事实,这份心意非常重要。”
舅舅继续对中原说:
“这方面你完全没问题。你向来心地善良,也很善解人意,而且经历过那件事,应该比任何人更了解内心的伤痛。虽然收入方面不要抱有太大的期待,但我认为是很有成就感的工作,怎么样?你愿意接手吗?”
中原没有养过宠物,所以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听舅舅说了之后,认为值得一试。虽然他没养过,但很喜欢动物,而且,“协助他人接受心爱的宠物已经离开的事实”这句话打动了他,他相信从事这份工作后,自己也会有所改变。
“我愿意试试。”中原说。舅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频频点头说:“很好,很好。”然后又补充说:
“一定会很顺利,君子也可以放心了。”
君子是他的妹妹,也就是中原的母亲。中原听到舅舅这么说,才想到应该是母亲向舅舅建议,由他来接手天使船。虽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也从来没有和母亲聊过要换工作的事,但年迈的母亲也许从儿子垂头丧气的身影中察觉到了。
得知自己老大不小,还让母亲担心,中原陷入自我厌恶之中。他深刻体会到,自己还没有真正长大,只是在周围人的支持下,勉强站起来而已。
现在的自己呢?中原忍不住想。现在的自己独立了吗?然而又想到,小夜子又如何呢?
他打算等佐山来了之后,稍微打听一下小夜子之前的情况。
佐山在正午过后来到天使船,还带了鲷鱼烧当礼物。中原叫他不必这么客气。
“来这里的路上刚好看到好吃的鲷鱼烧,就顺便买了,请大家一起吃。”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中原接过纸袋,发现还是热的。
和上次一样,中原用茶包为他泡了茶。
“侦查工作还顺利吗?”中原问,“上次你在电话中说,凶手去自首了……”
“目前各方正在进行调查,但还有很多疑点。”
“但凶手不是供出案情了吗?”
“是啊,”佐山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相片放在桌子上,“是这个男人,你以前见过他吗?”
相片中的男人看向前方。中原看到相片后有点意外,因为他原本以为凶手是年轻人,没想到相片中是一个年约七十岁的老人。瘦瘦的,花白的头发很稀疏,相片中的他板着脸,但看起来并不是凶神恶煞。
“怎么样?”佐山再度问道。
中原摇了摇头回答:
“不认识,应该没见过。”
佐山把一张便条放在他面前,上面写着“町村作造”。
“他的名字叫町村作造,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町村”。中原念了这个名字后偏着头回想着,还是想不起曾经认识这个人。他如实地告诉了佐山,佐山再度拿起相片。
“请你仔细看清楚,相片上是他目前的样子,但如果是以前见过他,可能和你的印象会有很大的差别。请你想象一下他年轻时的样子,是不是像你认识的某个人?”
中原再度仔细打量着相片。人的长相的确会随着年龄改变,之前见到中学时代的同学时吓了一大跳,差一点认不出来。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仔细看相片,都无法唤起任何记忆。
“不知道,也许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但我想不起来。”
“是吗?”佐山深感遗憾地皱着眉头,把相片放回了皮包。
“他到底是什么人?”中原问。
佐山叹了一口气后开了口。
“他六十八岁,无业,独自住在北千住的公寓。目前还没有查到他和滨冈小夜子女士之间的关系,他也说不认识滨冈女士,只是为了钱财,跟踪在路上看到的女人,然后动手袭击。”
“搞什么啊,原来是这样,”中原不禁感到失望,“既然这样,我怎么可能认识这个男人?”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啦……”佐山言语吞吞吐吐起来。
“你说是为了钱财,有被抢走什么东西吗?”
“他说抢走了皮包,他去警局自首时,据说只拿了皮包里的皮夹。他说把皮包丢进附近的河里,而皮夹里有滨冈女士的驾照。”
“那不是符合他的供词吗?”
“目前只能这么认为,但有几个无法解释的疑点,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哪些疑点?”中原说完,立刻轻轻摇了摇手,“对了,你不能说,不能把侦查上的秘密告诉我。”
“这次没有关系,因为已经向部分媒体公布了相关的事。”佐山苦笑后,一脸正色地向他鞠了一躬,“你女儿那次,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中原小声地说。
佐山抬起头说:
“首先地点很奇怪,上次电话中也说了,案发现场在江东区木场,滨冈女士的公寓旁,但町村住在北千住。虽然不能说是相距很遥远,但并不是走路可以到的距离,他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犯案?”
中原在脑海中回想着两者的地理位置,觉得的确会产生这个疑问。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特别的理由,”佐山耸了耸肩膀,“因为觉得在住家附近犯案很危险,所以搭地铁去其他地方,随便找了一个车站下车,寻找猎物——他是这么说的,说是偶然在木场车站下车。”
“……是这样吗?”
中原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以及怎样不对劲。
“上次有没有和你提到凶器?”佐山问。
“只说是尖刀……”
“剖鱼用的菜刀,在町村的公寓内发现了用纸袋包着的菜刀。菜刀上沾有血迹,DNA鉴定结果,发现正是滨冈女士的血迹。从握把的部分检验出町村的指纹,可以认为是犯案时使用的凶器。”
中原认为那应该算是铁证。
“有什么问题吗?”
佐山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什么没有丢弃?”
“丢弃?”
“丢弃凶器。为什么在犯案后带回家里?通常不是会在路上丢弃吗?只要把指纹擦掉就好。”
“的确有道理……会不会想丢,却没有找到丢弃的地方,结果就带回家了?”
“他也这么说,只说没有多想,就带回家了。”
“既然这样,不是只能相信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