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立刻回答,因为他也想了解案情的发展。虽然佐山之前说“等告一段落后,我会当面向你道谢”,但迟迟没有消息。
里江和他约在新宿某家饭店的咖啡厅见面。中原走进咖啡厅,发现她穿了一套深蓝色的套装,身旁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和中原的年纪差不多,戴了一副眼镜,看起来像银行职员。中原走过去后,两个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里江为他们相互介绍。那个男人是山部律师,曾经和小夜子一起参加被杀害者遗族会。
中原在沙发上坐下后,向刚好走过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咖啡。里江他们面前已经放着饮料。
“对不起,你这么忙,还把你约出来。”里江满脸歉意地说。
“不,我也很关心这件事。请问要和我商量什么事?”中原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山部缓缓地开了口。
“请问你知不知道被害人参加制度?”
“被害人参加……哦,我知道,现在被害人或遗族也可以参加审判。在我们那起案子结束后不久,正式通过了这项制度。”
这项制度通过后,被害人和遗族可以像检察官一样陈述求刑意见,也可以在法庭上质问被告。当初得知这项制度确立时中原十分懊恼,如果之前就有这个法律条款,就可以质问蛭川很多事。
山部用力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既然知道,说起来就方便多了。
“在这起命案中,我想要请滨冈小夜子女士的父母成为被害人参加人。”
原来如此。中原看着里江。前岳母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中原的咖啡送上来了,他喝了一口黑咖啡。
“最初是检察官建议我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里江说,“但是,当时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上法庭……不是去旁听,而是要诘问证人或是被告,我想我没有能力做这么高难度的事,但之后山部律师联络我,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
“因为我认为这是滨冈小夜子女士的遗志。”山部有力地说。
“遗志……什么意思?”
“就是要让被害人和遗族成为审判的主角。以前的审判都是以法官、律师和检察官为主,根本无法反映被害人和遗族的心声,只是一味地讨论杀了几个人、怎么杀的,是计划性杀人,还是临时起意这些表面化的问题,决定被告的刑期,几乎完全不考虑该犯罪行为造成了被害人或遗族多大的悲伤和痛苦。我相信你对这件事应该也有深切体会。”
“你说得对。”中原点着头。
山部拿起了咖啡杯。
“你对滨冈女士遇害事件的量刑有什么看法?你之前曾经和滨冈女士对这方面很有研究,应该可以大致猜到吧。”
“量刑吗?”中原看着杯中的液体,回想起佐山对他说的话,“据我所知,这次只是为钱财而行凶杀人,亮出菜刀威胁小夜子交出钱财,小夜子逃走了,所以从背后捅她。”
山部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问了一句:“如果是这样的话呢?”催促他说下去。
“如果是抢劫杀人,法定刑期为死刑或无期徒刑,凶手有没有前科?”
“没有。”
“而且隔天就去警局自首,我没见过凶手,所以不太清楚,他有反省的态度吗?”
“据检方提供的资料,被告一开始就频频向被害人道歉,可以感受到他道歉的诚意。”
“那根本只是说说而已,”里江在一旁插嘴,“他去自首,也只是希望减轻刑责而已,根本不是因为反省。”
“另外,还通过律师转交了道歉信,但并不是被告本人写的。”山部说。
中原有点不太了解状况。
“信吗?不是被告写的?那是谁写的?”
“被告的女婿。被告有一个女儿,是他女儿的丈夫写的。”
中原越来越搞不懂了。如果是被告的女儿写的,还合情合理,但为什么是女婿写的?
“他在信中说,这次的事,他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山部继续说道,“照理说,应该照顾岳父的生活,但因为没有好好照顾,导致贫穷的岳父一时鬼迷心窍,铸下了大错,所以,他们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可以,希望可以当面道歉。”
这样的发展完全出乎中原的意料。之前曾经听佐山说,凶手有一个女儿,嫁给了一名医生,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中原问里江:“你见过他了吗?”
“才不要见他呢。”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即使他来道歉,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女婿的行为会对审判有影响吗?”中原问山部。
“很可能以了解被告生活情况的证人身份出庭,请求酌情减轻刑责,今后将协助被告更生,请求法官做出充满温情的判决。”
“既然这样,”中原抱起双臂,“应该不会判死刑,况且,检方也认为被告有反省的态度,我看应该会判无期徒刑。”
山部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
“我也有同感,如果没有出现新证据,检方应该会求处无期徒刑。辩方恐怕会请求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但因为被告准备了凶器,所以计划性并不低。如你所说,法官恐怕会判处无期徒刑,也就是说,这场审判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所以,审判没有意义吗?”
“不,完全相反,有很大的意义。审判并不是决定量刑而已,必须控诉被告的犯罪行为有多么严重,必须让被告知道,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如果无法达到这个目的,遗族无法得到真正的救赎。我也这么告诉滨冈女士的父母,请他们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
中原完全理解山部说的话。在爱美遇害事件中,他们无法把失去爱美的痛苦告诉被告。中原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里江。
“虽然很辛苦,但请你们加油。”
“我会和老公一起加油,困难的事都已经交给山部律师处理。”
“交给我吧。”山部点了点头。
中原之前就听说,犯罪被害人参加刑事审判时,可以委托律师协助做很多工作。
“我了解了,我会持续关注这场审判。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山部坐直了身体,看着中原说:
“其实我在考虑,也许要请你站上证人席。”
“我吗?但我对这起命案一无所知。”
“但你比任何人更了解滨冈小夜子女士。因为曾经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所以她才会持续参加支持犯罪被害人的活动。如今,她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事件,为了让凶手了解自己罪大恶极,为了让法官了解小夜子女士死得多冤枉,希望你能够站在法庭上告诉大家,小夜子女士是怎样一个人。”
听山部说话时,中原想着完全相反的事。自己比任何人更了解小夜子吗?果真如此吗?虽然曾经一起痛苦、悲伤,但也许自己并不了解她,所以才会离婚。
“道正,”里江叫着他的名字,“我们之所以下定决心加入被害人参加制度,除了山部律师说的这些情况以外,还有另外的理由。”
“什么理由?”
“因为,”里江露出严肃的眼神,“我们希望被告被判死刑。”
中原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里江满是皱纹的脸。
她的嘴角露出笑容。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白费力气?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希望被告被判处死刑。当我们得知被害人参加制度时,听到了一件很有用的事,就是除了检察官以外,我们也可以求刑。按照目前的情况,检方应该只会求处无期徒刑,但我们要求处死刑。山部律师,如果我们要求判处被告死刑,你无法拒绝受理我们的委托吧?”
山部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我们想要听这句话,”里江对着中原说,“我们想听求处被告死刑这句话,即使无法如愿,至少希望在法庭上听到‘死刑’这两个字,你应该能够明白我们的心情吧?”
里江的双眼渐渐红了起来,中原深有感触。死刑——那是中原和小夜子曾经追求的目标。
“律师,”里江转头问山部,“我想让道正看那份东西,没问题吧?”
山部缓缓眨了眨眼睛后,点了点头:“应该没有问题。”
里江从放在一旁的拎包中拿出一沓A4大小的数据单,用大型长尾夹夹在一起,厚厚的一沓,超过了十几张。
“你还记得日山小姐吗?她是小夜子女子大学时的同学。”
“日山千鹤子小姐吗?当然记得。”
今天又听到这个名字实在太巧了。中原告诉里江,今天刚好收到了她寄来的杂志。
“有这种杂志吗?那我回家的时候去书店看看,我在守灵夜那天也和日山小姐聊了几句,但她告诉我的不是杂志,而是关于书的事。”
“书?”
“单行本的事。听日山小姐说,小夜子写了一些稿子,想要出书,据说差不多快完成了。日山小姐说,如果我想帮小夜子出版,她可以提供协助,虽然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棒,却找不到小夜子写的稿子。那时候,小夜子的电脑被警方拿走了,当电脑送回来后,我在电脑里找了一下,结果就找到了这份稿子。”
中原接过那份稿子,第一页上写着标题。中原看了一眼,立刻吓了一跳。标题写着——《以废除死刑为名的暴力》。
“我猜想日山小姐说的就是这份稿子。”
“似乎是小夜子投入了很多心力完成的力作,我可以看吗?”
“当然啊。”
他翻了一页,横式打印的文字映入眼帘。在“序言”之后,有以下这段文字。
假设有个孩子,要让他赞成废除死刑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法律禁止杀人,死刑这种制度是国家在杀人,但终究是人在运营国家,所以,死刑制度充满了矛盾——只要这样告诉小孩,小孩子十之八九会同意。
小夜子又继续写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可以接受这套说法的小孩子。”
中原抬起了头。
“原来她在写这些东西。”
里江眨了眨眼睛。
“小夜子家里堆满了书和资料,都是关于死刑和量刑的内容,我猜想她应该在很认真地写这些东西。”
中原再度看着标题说:“以废除死刑为名的暴力……哦。”
“我相信你看了之后,就可以了解我们的心情。”
“我可以带回去看吗?”
“我今天带来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带回去慢慢看。”
“我们打算在开庭时,把这份稿子交给法庭,”山部说,“你看了之后就知道,上面也提到了你们经历的那场审判。为了顾及隐私,有些部分用了化名,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你告诉我。”
“好,那我回去再看。”
中原把稿子收进自己的皮包后,又看着里江和律师说:
“听说凶手的女婿写了一封道歉信?”
“对,虽然和他太太一起具名,但看信的内容,应该是凶手女婿写的。”山部回答。
“哦,”中原嘟哝了一句,“加害人的家属写道歉信给遗族的情况很常见吗?”
“并不少见,只不过——”山部停顿了一下,微微偏着头,“只不过通常都是被告的父母写给遗族,因为父母认为自己要对儿女的行为负起责任,但很少有儿女写这种信。”
“而且是女婿……”
“嗯,”山部说,“至少我之前没听过有这种事。”
“听说是医生?”
山部瞪大了眼睛:“你知道得真清楚。没错,是医生。”
“是刑警来找我时告诉我的,既然是医生,经济上应该很宽裕啊。”
“应该吧。呃,听警方的人说——”山部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他在庆明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在静冈县富士宫市出生、长大,老家也很富裕。他的太太和被告一样,都是富山县人,结婚前在神奈川县的一家公司上班,和被告已经多年未见,两年前才重逢。信中也提到,他们父女关系并不好,他们之所以没有在经济上援助岳父,应该也有复杂的原因,这方面的情况也许会在法庭上有进一步了解。”
听到山部这么说,中原发现自己对事件的态度和之前稍有不同。以前从来不曾想到加害者的家属。蛭川有一个弟弟,但从来没有来法庭旁听,当然也没有以情状证人的身份站在证人席上。
之后,他们喝着冷掉的咖啡,聊着彼此的近况。小夜子的父亲宗一最近身体不好,所以今天没有一起来。
“自从小夜子出事后,他好像一下子变老了,也瘦了五公斤。”
“那可不行,必须有足够的体力才能撑过审判。”
“是啊,我回去之后会告诉他,说你也这么说。”
中原喝着咖啡,想起在爱美的案子审判期间,自己和小夜子也瘦了不少。
和里江他们道别后,中原在回家之前,去了经常光顾的定食餐厅吃了晚餐。小夜子遇害的那天晚上,中原去了那家餐厅,所以有了不在场证明。案发之后,他有一段时间没来,但两个星期前,再度开始来这里吃晚餐。熟识的店员看到中原后,什么也没说。也许刑警并没有来这里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
他在四人座的桌子旁坐了下来,点了一份今日特餐。只要点今日特餐,就可以每天吃到不同的菜色。今晚的主菜是炸竹筴鱼。
他拿出小夜子的稿子放在桌旁,一边吃饭,一边看了起来,但看了没几行就停了下来,因为他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小夜子的决心和斗志,显然不适合边吃饭边看。
废除死刑论者并没有看到犯罪被害人的处境——他在脑海中回味着刚才看到的这句话。
遗族并不光是为了复仇的感情,想要凶手被判处死刑。希望各位想象一下,当家人遭到杀害时,家属需要经历多少痛苦和烦恼,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即使凶手死了,被害人仍然无法复活。既然这样,遗族到底想要从死刑中追求什么,才能让遗族获得救赎?遗族之所以想要凶手被判死刑,是因为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救赎的方法。既然要求废除死刑,那到底提供了什么替代方法?
中原没有细细品尝难得的炸竹筴鱼,吃完饭后,踏上了归途。
回到家换好衣服,立刻继续看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小夜子写的文章,更不要说是这么大量的文字。他不知道小夜子写得好不好,只知道小夜子的文字很熟练。她显然对自由撰稿人的工作驾轻就熟。他不由得产生了和文章内容完全无关的感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