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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仁科家的烦恼(3)


  克枝说,作造这个人只想偷懒。

  虽然他曾经外出工作,但并没有持续太久。在花惠的记忆中,从来没看到父亲认真工作过,甚至完全无法把他和工作联想到一起。他不是躺着看电视,就是去打小钢珠,或是在喝酒。花惠放学后去克枝的店时,有时候会在还没有开始营业的店内,看到作造坐在吧台前一边喝啤酒,一边看职业棒球比赛。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只要克枝稍不留神,他就会溜进吧台,从手提式小金库里偷一万元纸钞。当花惠用力瞪他时,他总是露出无聊的笑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花惠不要说。

  他不去工作赚钱,还整天玩女人。不知道他去哪里认识了那些女人,整天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偷腥。克枝之所以没有提出离婚,是为了女儿着想。因为担心别人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儿。

  花惠高中二年级的冬天,克枝病倒了。她得了肺癌,医生说,很难以手术治疗。

  花惠每天都去医院探视,母亲一天比一天瘦弱。有一天,克枝确认四下无人,叫花惠回家后去冰箱找腌酱菜的容器。

  “里面有存折和印章,那是我为你存的钱。一定要藏好,绝对不能被你爸爸发现。”

  母亲显然在安排身后事,花惠哭着求她不要去想这些事,要赶快好起来。

  “嗯,妈妈也会努力。”克枝无力地笑了笑说。

  花惠回家之后,打开了冰箱,发现酱菜容器的底部藏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放了存折和印章。存折里有一百多万。

  那时候,作造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很少回家。花惠不知道是怎样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的电话。

  有一天,作造为无足轻重的事打电话回家。

  花惠在电话中说:“妈妈得了肺癌,快死了。”

  作造沉默片刻后问:“住在哪家医院?”

  “不告诉你。”

  “你说什么?”

  “人渣。”说完,她挂了电话。

  那天之后,不知道作造怎么找到了医院,他去医院探视了克枝几次。花惠从克枝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但并没有多问,因为她根本不想知道。

  克枝很快就离开了人世,当时还不到五十岁,但正因为年轻,所以癌症才会恶化得很快。

  在左邻右舍和居酒屋老主顾的协助下举办了葬礼,花惠再次了解到,克枝深受大家的喜爱。作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也在葬礼上现了身。看到他一副自以为是丧主的样子,花惠难掩内心的憎恶,直到最后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那天之后,作造每天晚上都回家,但三餐都在外面解决。花惠每天晚上做一些简单的菜,独自吃晚餐。

  天一亮,作造就不见人影。每隔几个星期,矮桌上就会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了钱,似乎是给花惠的生活费。

  花惠完全没有任何感激,她知道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作造让某个女人继续经营克枝留下来的那家居酒屋,花惠也知道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那是心爱的妈妈留下来的店——花惠无法原谅他。

  高中毕业后,花惠就搬离了家里。她去神奈川县一家电器零件厂上班,虽然知道会在工厂的生产线工作,她对这份工作也没有兴趣,但关键是那家工厂提供女子宿舍,她一心想要离开父亲。她没有告诉作造自己工作的地点和宿舍的地点,在毕业典礼的两天后,寄完行李,自己又带了两大袋行李走出了家门。作造那天也不在家。

  她回头看了一眼居住多年的房子。这栋不大的独栋房子是克枝恳求房东用便宜的房租出租给他们的,到处都是不忍目睹的破损。虽然发生了很多不愉快,但也有不少回忆,也似乎可以听到克枝的声音。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不知道有多好。她诅咒着作造。

  花惠转身走向车站。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到这里,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男人。她暗自发誓。

  接下来的十几年,她的确没有和作造见面,她对史也说,父亲可能还活着,但不知道他的下落。

  谁知道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富山县的町公所为町村作造的扶养问题打电话来家里,刚好是史也接的电话。他得知作造是花惠的父亲,甚至没有和花惠商量,立刻答应要接来同住。花惠得知这件事后,罕见地责备了丈夫。

  “不要理他就好了,他根本没资格当父亲。”

  “这怎么行呢?町公所也很为难。”史也坚持说要去和作造见一面。

  于是,他们去富山县的旧公寓见了父亲。作造已经满头白发,骨瘦如柴,看着花惠的眼神满是卑微。

  “对不起。”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然后又看了看史也说,“太好了,你好像过得还不错。”

  花惠几乎没有开口。她有一种预感,觉得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憎恨将再度燃烧起熊熊大火。

  回到东京后,史也提议要把作造接来同住,但花惠强烈反对。她说,宁死都不愿意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是你唯一的父亲,为什么说这种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因为他吃了多少苦。总之,我绝对不愿意,如果你非要接他来同住,那我和小翔搬出去。”

  经过一番争执,史也终于让了步。虽然不会住在一起,但会把他接来东京,提供经济上的援助。

  花惠很不情愿地同意了。他们决定了援助的金额,也对作造居住的地点有所限制。花惠绝对不愿意让他住在自己家附近,所以在北千住找了一间公寓。虽然屋龄有四十年,已经很破旧了,但花惠仍然觉得让作造住太浪费了。

  如果当时不接受史也的意见,断绝和作造之间的关系,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情形。

  花惠摇了摇头。想这些事也没用,因为时间无法重来。

  7

  捡骨台上铺着丝绸的布,上面放了一块原木木板,木板上面是踏上新旅程的宝贝。

  宝贝是山本家饲养的迷你腊肠狗,是一只十三岁的母狗。饲主说,它原本就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所以算是很长寿。

  看到宝贝的骨灰,山本家的四个人发出感叹的声音。

  “好漂亮,”读高中的女儿忍不住说道,“好像标本一样。”

  天使船很注重捡骨仪式。虽然很多饲主会把装了遗骨的骨灰坛带回家,但通常带回家后,就再也不会打开骨灰坛的盖子。因此,在这里捡骨是饲主最后一次和宠物接触的机会。为了让这个仪式可以成为饲主的回忆,工作人员尽可能把遗骨排得很漂亮。把脊椎骨、四肢骨和关节等按照原来的位置排好,头盖骨也放在适当的位置,努力重现宠物生前的样子。如果火葬时焚烧过度,遗骨就会碎裂,无法排出生前的形状,而且因病而亡的动物的骨骼通常比较脆弱,在火葬时的温度控制需要高超的技术。

  神田亮子在解说的同时示范捡骨,家属也都拿起筷子,捡起爱犬的遗骨。中原在一旁看着他们。

  一只迷你腊肠狗在他们脚下心神不宁地跑来跑去。那是死去那只狗生下的公狗,今年八岁。今后,他将集山本家的宠爱于一身。那只狗咳了几下,又大声吐着气。

  在骨灰坛上刻完名字和日期后,仪式就结束了。山本家的人都面带笑容。

  “谢谢你们,让我们心情愉快地送它最后一程。”临走时,山本先生说道,一旁满面笑容的山本太太似乎也很满意。

  “能够为你们效劳是我们的荣幸。”中原说。

  每次这种时候,他都很庆幸自己从事这份工作。看到别人将悲伤升华,觉得自己的心灵也慢慢得到了净化。

  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的儿子抱着那只狗,那只狗又咳嗽起来。中原问了这件事,山本太太说:“对啊,最近经常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尘螨,但我经常打扫啊。”

  “也许是气管塌陷。”

  听到中原这么说,山本一家人都露出纳闷的表情。

  “随着年纪的增长,气管会变窄,小型犬尤其容易发生这种情况。它们不是经常抬着头看饲主吗?这个姿势不太好。”

  “气管变窄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山本太太问。

  “可能会引起各种疾病,最好带它去医院看一下。现在症状还不严重,只要及时治疗,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那就马上带它去看,它一定要活久一点。对不对?”

  听到山本太太这么问,山本先生点了点头,语带佩服地对中原说:“你太厉害了,也很了解动物的疾病。”

  “不,只是经常接触的关系。请多保重。”

  “谢谢。”山本先生说完,一家人转身离去。目送他们远去后,中原对神田亮子露出苦笑:“难得被人称赞。”

  “这代表你对这份工作已经得心应手了,啊,对了,有寄给你的邮件。”

  神田亮子站在柜台内,递给他一个大信封。中原接了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但看到信封上印的出版社名字,立刻知道了。翻到背面一看,果然写了日山千鹤子的名字。那是在小夜子的守灵夜遇见的那位编辑,可能是刊登了小夜子那篇报道的杂志出刊了。守灵夜时,她答应要寄一本给中原,只是中原并没有当真,所以有点意外。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撕开信封,把杂志拿了出来。这似乎是一本针对三十多岁女性读者的杂志,封面上的女演员也代表了那个时代。

  其中一页贴了一张粉红色的便笺,翻开那一页,巨大的标题立刻映入眼中:《手就是停不下来 孤独地对抗偷窃瘾》。

  中原想起滨冈里江告诉他的话。小夜子在当自由撰稿人后,起初经常写一些时尚方面的文章,最近开始探讨社会问题,好像也曾经提到偷窃瘾的事。

  所以,守灵夜那天,和日山千鹤子在一起的那个姓井口的女人,正深受偷窃瘾之苦吗?她看起来的确病恹恹的,也难怪问到采访内容时,她似乎难以启齿。

  中原浏览了那篇报道。报道中提到四个女人,介绍了她们染上偷窃瘾的经过,以及这是如何摧毁了她们的人生的。

  第一个女人是前粉领族,从小成绩优异,父母对她的未来充满期待。她用功读书,考进了一流大学,也进入了外资的一流企业,但工作很繁忙,压力越来越大,开始暴饮暴食,然后拼命呕吐,出现了进食障碍。不仅如此,每次看到自己的呕吐物,就觉得等于把辛苦赚来的薪水丢在臭水沟里。有一天,她偷了一个甜面包,吃了之后,竟然没有呕吐,而且有一种身心获得解放的快感。之后,她持续偷窃,到最后因为偷窃六百元的商品被逮,被判缓期为止,她已经持续偷窃了十年。之后在专业机构接受了偷窃瘾的治疗。

  第二名采访对象是一名女大学生。她在高中时因为减肥而控制饮食后,反复出现贪食症和拒食症。父亲寄给她的生活费无法应付她的饮食开支,所以她开始在超市偷窃,目前已经休学,专心接受治疗。

  第三名采访对象是一个家庭主妇。为了节省开始偷窃。起初只是食品,但之后觉得付钱买东西太愚蠢,就开始偷衣服和日用品。被逮捕三次,最后终于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出狱后,她和丈夫离了婚,也没有和儿女同住,但仍然对自己感到不安,担心自己会再度偷窃。

  第四名采访对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在单亲家庭中长大。十几岁开始情绪不稳定,多次自杀未遂。高中毕业后,她来到东京想当美发师,但无法克服一紧张手就会发抖的症状,只能放弃当美发师的梦想。她开始在酒店上班,二十四五岁时和认识的男人结了婚,但那个男人对她家暴,所以在一年后就离了婚。之后再度回酒店上班,没想到唯一的亲人——父亲意外身亡。她深受打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只配吃偷来的食物,为此进了两次监狱,但并不觉得自己会改邪归正,整天想着下次要做更大的坏事,在监狱里关更久。

  中原抬起了头,按着双眼的眼睑。不知道是否年纪大了,长时间看小字很容易眼睛疲劳。

  原来偷窃瘾形成的原因各不相同,很普通的女人会因为一些小事染上偷窃瘾。

  中原对第四个女人耿耿于怀。因为他觉得只有这个女人是基于自虐而偷窃,她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偷窃行为本身,而是借偷窃行为惩罚自己。

  他回想起那个姓井口的女人,猜想她应该就是第四个女人。因为她与第二和第三个女人的年龄不符,与第一个女人的印象不符。

  中原继续看着报道的内容。小夜子在引用专家的谈话后,用以下这段话作为总结。

  她们大部分并非受到经济因素的逼迫,专家调查发现,有偷窃瘾的女人超过七成罹患摄食障碍,因此,必须将偷窃瘾视为一种精神疾病。也就是说,她们需要的是接受治疗,而非刑罚。只要听听她们的声音,就知道刑罚多么无力。在接受治疗期间再犯,被送进监狱导致治疗中断,出狱之后再度偷窃,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循环。这种毫无意义的循环并非只存在于偷窃行为的矫正上,一旦犯罪,就要被关一段时间,靠这种手段来防止犯罪的想法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种幻想,通过这次采访,我强烈体会到,目前的刑罚体制已经沦为政府逃避责任的工具,必须尽快加以修正。

  看完报道后,中原合上杂志,看向远方。

  他觉得这篇报道写得很好,内容很具有说服力,结论部分对于当前刑罚制度的不满,应该是小夜子累积了多年的想法。她认为把偷窃犯关进监狱毫无意义,同样地,她认为把杀人凶手关进监狱就可以让他们改邪归正的场面话也毫无意义。

  他正在思考这些事时,放在内侧口袋的手机振动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发现是滨冈里江打来的。

  “你好,我是中原。”

  “哦,道正啊,我是滨冈。对不起,在你忙的时候打电话给你,现在方便吗?”

  “没问题,小夜子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是啊,目前正在为开庭审理做各种准备。”

  “为开庭审理做准备?你们吗?”

  那不是检察官的工作吗?听到中原这么问,里江回答说,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关于这件事,有事想要和你商量,所以想问你方不方便见面。”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