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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爱就不爱,难捱就不捱。

——莫文蔚《如果你是李白》

我在那时想到,郑言琦早就指给了我一条路。只不过我还因为不值钱的自尊心和羞耻心,把这条路在最初的时候堵死了。可是在艰难的生活面前,我要那自尊心和羞耻心干嘛?我要自个儿得了尿毒症,我一闭眼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一了百了,跟忠贞不二的烈女似的。可现在得尿毒症的是我老爹,古时候卖身葬父的人都有,曹娥还救父投江呢,我要能投江救我爹,我也投去,可惜投江没用,卖肉才有用。

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张名片。那天我洗裤子时,把名片往桌上随便一扔,不知道还在不在。

那张名片被我当做书签塞着一本讲述国土资源概论的书里,我找到它时,如释重负。当初我留着这张名片,是想着去泼硫酸的,没想到现在,还得拿着这个去收卖身钱。真是今非昔比,日新月异,状况不可同日而语。

每次我高度紧张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都会涌现出奇奇怪怪的成语。我照着名片上的数字拨打手机,全身发冷,可我还是咬着牙坚持着听一声声的嘟嘟声。

那边低沉的声音传来:“喂。”

我拿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外面的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说:“请问是秦绍先生吗?”

他说:“我是。”

我听到这个声音,一下子认出这个人应该是我在STAR看见的那个张东健。他的声音像是旧磁带里发出来的,低而缓慢,懒散又成熟。

我战战兢兢地说道:“你好,那天你给我留了名片。”

他不紧不慢地说:“有什么事?”

他说的每句话都太短,给人很大的压迫感。

我说:“您现在方不方便见我一面?我只要五分钟。”

我知道有钱人的时间都以五分钟为一个行程单位的。我只要起步价就行。

“不方便。”

我没想到他这么拒人千里之外。既然如此,当时为什么要给我名片?

我一时无法回答,又不甘心挂了电话。两个人都沉默着,他也没挂电话。

“你在哪里?”他问我。

“我在A大。”

“你去A大东门那里,到时候会有一辆黑色的宾利去接你。你坐这辆车过来见我吧。”

我连忙点头说好。

被占了便宜的女人,不仅不能泼占了便宜的男人硫酸,还得小心翼翼地求得男人的同意去见上他五分钟,这是什么世道?这就是我要面临的世道。

我站在A大的东门,等着宾利来接我。那时我老爹也有一辆,我嫌车的标志中央是个硕大的“B”字母太扎眼,一直撺掇他换辆车。我不贪财,我在山沟沟里没觉得自己不好,但我对钱也没概念,觉得有钱了你爱花就花了呗。以前我性子淡如水,就在温啸天这事上野心勃勃了点。可唯一的这点野心也没干出点名堂来,真让人扼腕。

车开在宽阔的马路上。平时一直堵车的环路现在通畅无阻。飞驰而过的灯光圈圈点点地打在车窗上。大城市里,即便是深夜,也不会让你感到冷清,有这么多闪烁的霓虹灯陪着你。车窗打开后,小风钻进来,带来难得清新的空气。我的短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但我无心理它们。我一直背着我五分钟里要说的台词,跟参加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一样紧张。只不过那时候只关系到一张证书,现在关系到我爹的一条人命。我不敢怠慢。

车后来绕上了盘山公路,在一片枫林深处停了下来。我不知道A市这么喧嚣浮躁的地方还有枫林。我以为枫林是闲适而深情的象征。没有根据,就是这么以为的。枫叶还没到红的季节,在深夜的灯光里更像鬼魅般神秘,像武侠小说里的那些藏在山丛间的幽谷,让人觉得里面深不可测,稍不注意就有落入陷阱的危险。

枫林的后面是一片广袤的绿色草坪,草坪周围隔三差五地点了几盏路灯。灯光吸引了一些蛾虫,细蚊乱舞。草坪中央铺了一大块一大块的石板路。走过石板路才能到那栋欧式小房。

其实不能叫它小房,只不过它半个身子是倚在山上的,外观上看上去比较小而已。一进去之后里面别有洞天,空空落落的大厅里还有块为山岩辟出来的池塘,山岩的水正一滴滴地落在池塘里,在太过寂静的房子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有钱人的品味就是这样的。不能把家搬到乡村去,就把乡村搬到家里来。我们家老宅子后面的也有这么个池塘,也是山边的水汇聚而成的。冬暖夏凉,我们都爱在里面洗衣玩耍。可我相信这池塘在这里就是一摆设,主人不可能去池塘里泡着。这就是有钱人和穷人的区别。

我被带到秦绍的书房。我很庆幸我没被带到卧室。要把我带到卧室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我说了,我庆幸。

秦绍穿了件休闲的家居服,黑色的衣服把他的脸衬得更加刚毅。虽然上次和他说过几句话,可现在一对一,且我有求于他,我感到压力巨大。

他就这么淡淡地坐在那里,我都感到了一股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霸气。他一开口,我都有些想夺门而跑的冲动。

他说:“我给你五分钟。”他掏出怀表,跟我小时候体育老师用的那种秒表差不多的样子,我以为怀表是福尔摩斯和波罗那个年代的流行饰品,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用这个。我恶毒地想,他用的就是体育老师用的秒表也说不定。

可是我没有时间天马行空了,我必须全力以赴。我吸了口气,对着他的眼睛说道:“上次去宾馆的事情,您还记得吗?”

他点点头。

我觉得很丢脸,那样不堪的事情我还这么真诚地问着。可我得分秒必争,哪管得了丢不丢脸。

我说道:“那您可不可以付我钱?”

他眼睛都不抬一下,跟我说:“你要多少?”

有钱人都是这么阔气的。我伸出两只手指,假装专业地跟他说:“这个数?”

他瞥了我的手势,问道:“那是多少?两百?”

我连忙摆手,说道:“二十万。”

他不带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卢小姐,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值这个价?”

我揪着衣角想:我为什么值二十万?我为什么值二十万?我得赶紧想出来。温啸天要在这里,他会告诉我答案吗?

我说:“因为我是博士。”

“但你已经30岁了。”

对于我的肉价,我们俩人发生了分歧,这很致命,直接影响到我这次来的成败。

我不是工商管理学毕业的人,我熟知的大商人只有我老爹一个,但我见老爹每次谈生意都是随手一挥说,就按这个数走吧。就是它了。

我毫无经验,只好学起早市里面那些卖水果的大妈,说道:“那你看我值多少价?”

我就差说,那你看着给吧。别给得太离谱就行。

他可能刚洗过头发,柔软的黑发在空调的细风里微微飘动。头发细软的人听说性情也是温和的。我希望他能手下留情。

他转了个话题问我:“你为什么要钱?”

“我父亲生病了。需要大量的医药费。”

“哦。”他点点头。还是没有开出价格来。

我有点着急,五分钟很快就会过去。

我狠狠心鼓足勇气说道:“秦先生,我也有自尊的。不是为了我爸,我不会到这里来。希望您看在我这孝心的份上,能给我二十万。您就当做慈善事业了。老天一定会保佑您的,好人有好报。”

我终于想起我早就准备好的台词,我打出亲情牌,又扯上因果轮回,希望他能赏我二十万。我卑微得一点余地都没有,就跟乞丐差不多。

他说道:“我不信老天。你告诉我,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商人果然是寡情又自大的。我爸当年也觉得人定胜天,最后还不是被老天耍成这样。

我反问道:“您希望有什么样的好处?”我心里是冰凉的,我正在谈的交易,已经让我看出了苗头。

他说:“是你来找我的。为什么是我来说需求?”

我感到了秦绍的可怕。他一点都不像《爱上女主播》里的张东健,那是多温柔多完美的一个角色。秦绍他慢条斯理,连卖身都要我自己说出口,就像他是勉为其难接受了我的身体一样。

我冷着声音说道:“我还有这个身体。秦先生要感兴趣,尽管拿去。”我觉得空调里吹出来的风像是刀子,一刀刀地把我的脸割下来。

秦绍说:“好。以后一定要随叫随到。”

我觉得自己像个青楼里的妓女,客人来了,哪怕来了葵水,也要洗净了等着他。这就叫随叫随到。

我想我毕竟还曾是商人的女儿,血液里应该还留有商人的成分。我说道:“既然这样,价码能不能加高点?”

秦绍从这一刻终于有了表情变化,他眼角浮出一丝笑意,眼尾稍稍往上翘着,说道:“我每个月给你3万,要是坚持完半年,我再给你20万。坚持完一年,我给你40万。你要有急用,我可以先预支你10万。我有家庭,所以什么规矩你应该明白。”

我都不知道做情妇这事儿还有激励机制,跟公司里发年终奖似的,或者跟航空公司积累里程似的,做得真是专业。他给的钱低得让人无语,我爸当时花在女人身上一个月的钱都够我半年了。我不晓得郑言琦怎么会说他出手一向大方。但在商言商,把这么多钱扔在我这样没什么情趣的女人身上,我觉得也差不多了。我想到半年后我就可以拿钱做换肾手术了,立刻说好。我没有犹豫的时间,哪有说“我回去想想”的余地。

秦绍看了看怀表,说道:“还有一分钟。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但是我那时肯定是因为完成任务之后瞬间放松下来,就像跑完一千米之后突然慢下来一样,我忽然加了一句:“我需要说明,像S M、3 P之类的,我是不能接受的。”

我觉得我是个天生的老鸨,说这些话时,跟讨论合同追加条款似的一样面无表情,一点羞涩的表情都没有。

可是我说完了之后也没有后悔。我长得挺好看的,但比起他们圈子里见过的那些倾城倾国的美人,我还只能算个路人。现在情妇都流行低龄化,最好是刚成年的跟花苞一样水灵灵的姑娘,要是喜欢性格放荡一些的熟女,说实话,我也没什么床上技巧,无法讨好金主。怎么想我都是个不合格的情妇。所以我今晚过来,本来就打算收点一夜情的费用的。没想到谈了个长期合作的生意。

我老爹曾说过,越是斯文的人,越是衣冠禽兽。我担心秦绍在床上是有怪癖的人。

秦绍可能真的很意外,像他这样沉得住气的人竟然还微微皱了皱眉。

一不做二不休,我补充道:“你看日本女优拍片时,都提前说好这些事情的。要是没有提前沟通,可以追加钱或者拒执行。”

秦绍的眉毛皱得更明显了点。我想他肯定很后悔,他可能看上我的理由是因为我是个博士生。《喜剧之王》里张柏芝穿着女大学生服出台,纯情风满足了很多猥琐的中年人所有的征服欲,可现在大学生满街都是,已经拿不出手了,博士生才能产生优越感了。毕竟有钱人都是靠攀比获得安全感的。

秦绍再次看向我的眼神里有些厌恶。虽然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因为我仔细看他时,他好像就跟原来一样,纹丝不动,跟雕塑似的坐在我对面。

应该是错觉吧。不然为什么要找一个讨厌的人做情妇呢?

五分钟应该到了。我站起来,跟他微微欠了欠身,走出这个囚笼。

秦绍忽然在后面说:“洗完过来陪我。”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转过身来看他正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秦先生,您说什么?”

秦绍也不回头:“我不想重复第二次。”

我不知道交易是即刻生效的。签订个商业合同也应该开个香槟庆祝庆祝再去执行。没想到我一答应下来,这事就得照办。我必须得承认,我其实一直在扯虎皮拉大旗,是屏着一口真气才把这五分钟熬过去的。我根本没想过在实际运用中,我会怎么样。所以他说这样的话时,我都觉得这口真气已经散尽,血就会吐得满嘴鲜红。

事实上,我哪里有血可以吐得出来,我全身血液都凝固在一起了。

秦绍可能察觉到我没有动静,回头过来说:“你后悔还来得及。”

我说:“我就是在想,浴室在哪里。”

真气散了,就继续聚一聚,万事开头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雄关漫漫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我又开始背成语诗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