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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晚上熄了灯,在我和艾静的卧谈会上,我没忍住问:“我说你也长得挺漂亮的,你咋不找个帅哥呢?”

艾静在我对面翻了个身,说道:“结婚嘛,找那么好看的人又没什么用。而且我都三十多的人了,过了挑三拣四的年纪了。人看着踏实就行呗。你还等着那谁呢?”

艾静还算了解我,轻易不在我跟前提那人的名字。我摇摇头说:“等什么等啊。日子一天天这么过去,空窗着而已,又不是专门等他。”

艾静叹了口气,说道:“你啊。跟你说,别惦记着那人了。你要按照那个标准找老公,这辈子也找不到了。你把那标准稍微降一降,打打折,哪怕试试看呢。”

我忽然想起温啸天的一句话,他说:“哪天你跟人家跑了,你肯定会后悔。天底下谁能像我这样宠着你让着你啊。到时候你还得偷偷地跑回来找我。”我那时候想,这小子自恋得可以啊。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事实证明他还真没说胡话。虽然他大多数时候待我也没那么浓情蜜意,但他还是把我的标准升得老高老高,我想跟也没法跟人家跑。我都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有心计的人。

第二天,我把论文提纲重新交给导师后,我在酒店向老天伸出中指发出威胁的事情,老天终于给了反馈。

我妈哭着嚎着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说我爸查出来尿毒症,可能是肾衰竭导致的。

我握着手机的手有些抖,让我妈冷静点,又不是绝症,有什么好哭的。然后我咬了咬牙,刷了信用卡买了当天的机票飞往H城老家。

我妈也就是有钱那阵子特别狠,跟TVB里演的那些恶妇一样,动不动扇人嘴巴。可一出事,每次都慌得六神无主,寻死觅活的。喜欢看TVB的人大概很乐意看到这样的结局,恶妇终于身无分文,光鲜亮丽不再,只剩一白发老妪。可我没法高兴,这是我妈。人生最没得可选的就是爸妈。

自从搬回老家后,父母俩人守着老家留下的故宅和几亩地,过着简朴简单的生活。我觉得这样挺好,你看很多有钱人退休了之后也是去乡村找个小别墅养养花种种草,我的父母也到了退休年龄,虽然钱都没了,但和那些有钱人殊途同归,放宽心了想,也挺好的。

当然这个前提是,两人都健健康康的,才能和有钱人一样安安心心地活下去。一旦出现这样的恶疾时,生活便会支离破碎。有钱人可以立刻用直升飞机把医生接到别墅里去,我父母拖着病体坐着公交车转了好几次车才到了医院。

医院里的医生面无表情地跟我说:“已经是晚期了。要么换肾,要么做血液透析。”

屋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日光灯把白墙照得有些反光。九月的夜晚已经让我感到寒气逼人。我的手握得很紧,指甲紧紧地陷入肉里。我说:“哪个好啊?医生?”

“换肾的话,最好找他的兄弟姐妹,这样匹配率比较高,要是没有匹配的肾源,找起来就比较麻烦。换肾手术后有可能出现排斥等不良反应。他这么大年纪了,身体也没保养好,现在换肾还是不太安全的。血液透析是较为保守的治疗方法,你们也可以等他身体好一些的时候再换肾。这都得走一步算一步。”

说到肾源,我爸的兄弟姐妹也不可能过来捐个肾脏。我家有钱时,我几个姑姑叔叔伯伯走得那叫一个亲近,一口一个“小然”“小然”,天天拉着我让我去他们家吃顿饭,我家破产的时候,连电话都没打一个。我好不容易打过去借点钱,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了。还有几个怕我们找上他们,都搬了家。世态炎凉什么的,我早参得比谁都透。

我说:“我的肾脏,行吗?”

医生还是冷着脸说:“那我给你开个单子检查一下吧。一般直系亲属大概是70%的匹配率。但是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你还年轻,少了个肾脏对你生活影响很大。”

我哪里有生活了?我是在生存。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生活那是高级词汇,我暂时还用不上。我说:“医生,我父亲没有参加医保。所有的费用都得自理。换肾手术费用高吗?”

医生皱着眉头回答我:“不管是换肾还是血液透析,如果没有大病保险,费用都很高。换肾要二十来万,而且还需要终身保养,血液透析的话,看他病情而定。但你至少也要准备差不多这钱。这病就是个富贵病,二十万能撑过今年,以后每年都还有可能需要一些钱。手术的话,要把钱提前缴纳到医院里来。血液透析按每次治疗费用交纳。”

二十万,那时候在我那暴发户的老爹眼里,简直跟现在两百块钱似的。可现在他白发苍苍,瘦骨嶙峋,一脸消瘦地躺在病床上,早就没了当日中气十足盛气凌人的成功人士形象。二十万就是我们的天。

我坐在老爹边上,说道:“爸,你那时老嫌弃自己没有富贵相,现在总算得了种富贵病,也算满足了你心愿了。”其实我老爹待我还算不错的。山沟沟里飞出我这么只金凤凰来,考到A大这事比他变成暴发户还光宗耀祖。他每次拿着一打钱让我买点文具买点书的时候,我都觉得他粗俗。这年头都送人卡,哪还一摞摞地往外扔现金的。而且我又不爱花钱,他给我多少我都不爱收。我越这样我爹就越觉得我是只凤凰。有时候都不叫我“小然”,直接说:“金凤凰,等你毕业了,你就来帮爸爸。爸爸的天地广阔着呢,就等你这样的人才来施展拳脚。”

可惜,我这只金凤凰也拔不出金毛来,到头来不还得为钱东奔西跑?

我去做肾脏化验前,问了一下我妈,家里积蓄还有多少。我妈这几年真是老得快。虽然早期我家就是一农民,在山沟沟里我妈还是插秧高手,可我家有钱的时候,我妈把所有高档的美白产品都抹在了脸上,天天跟住在美容院似的,捯饬得比我还嫩。现在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家被打回了原形,我妈也体现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只不过起点有点高,是从那样精心保养的贵妇脸一下子变成斑斑点点的黄脸婆,所以显得老得神速,让我看着特别的于心不忍。

我妈抹着眼泪告诉我:“家里还有万把块钱,都是棺材本了。死东西到老了还要折腾我啊。我是哪辈子欠了他,找了他这么一个烧钱的主儿啊。”

说着说着,我妈就恸哭起来,跟我们这病房死了人似的。

我宽慰地拍着我妈的背,想着当初我老爹有钱时,我妈还涂着指甲油跟我说这辈子积了什么德,你爸怎么能发这么大的财呢。人生跟过山车一样,把你捧到最高处,你在上面风光无限,觉得天地都是你的,可以跟Jack一样吼着“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然后“哗啦”一声,还没等你清醒过来,你就已经被摔到最低谷了。

我倒是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福也享了罪也受了,算盘珠子拨一拨,我们还算赚的。大不了当中间的发财是黄粱美梦呗,要是我们压根就在那山沟沟里没出来,哪那么多悲天悯人的情绪呢。

以前我是个感情用事的傻孩子,现在我脱胎换骨,家里我是主心骨,越慌乱的时候我越需要镇定。

钱钱钱,当务之急是筹钱。医生说的对,即便肾源配型成功,我爸这身体也不能进行手术。趁我还不用捐肾之前,我得先把我们俩的手术费、血液透析费用都攒齐了。

我记得我的卡里还有两万多块钱。当初家里出事,我为了逃避一心要考研。没有钱就把所有的名牌包包名牌衣服都卖了,凭这个收入我竟然还坚持了两年。我又开始学着打工,半工半读,省吃俭用地也存了点钱。

我把卡塞到我妈手里,告诉我妈密码,让她医院有急用就从这卡里取钱。我做完化验就买了去往A市的火车票。

A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燥热。火车站的广场被烈日炙烤得快要化了。我站在广场中央,觉得一阵阵的眩晕,旁边的高楼像是一幢接一幢地倒塌下来,地面也要塌陷下去。我蹲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人总是在这样的地方产生举目无亲、无枝可依的错觉。其实也并非是错觉,这是我的真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