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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九年的家乡教育(1)


  导读

  胡适不厌其烦地叙述自己的早期经历,实际上不经意间透露了一个秘密,不仅是为人之道,还有为学之方,胡适的根柢,都在于中国传统文化。相比出国留学那段在国外的经历影响倒显得有些扯着虎皮做大旗了。大家都知道胡适主张“全盘西化论”,但是他一辈子写过多少实验主义的文章呢?后来的胡适不仅把中国的孔孟、老庄奉为自由主义的始祖,而且到了晚年竟然莫名其妙地考证起《水经注》来,这些现象,都要从胡适早年的国学启蒙教育来寻找根源了。

  胡适出生在上海,籍贯安徽绩溪。胡适出生在上海,实为历史之机。在中国近现代,上海就是与西方世界交流的窗口,上海,本身就是中国近现代的时代风云所凝聚而成。相比之下,安徽绩溪,就是胡适成长的襁褓了。没有九年的家乡教育,胡适即使接受了国外最为先进的教育,也无法成为真正的中国人,后来的“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也无从谈起。对于胡适来讲,最为幸运地不是赶上了当时方兴未艾的出国潮头,而是能够抓住中国传统文化最后的尾巴。没有这九年的家乡教育,后来的胡适,无论想怎样整理国故,也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于胡适一生的成长来说,相比之下,到了国外的学习,倒像是一剂催化剂。这种叙事逻辑的梳理,或许是笔者的牵强附会,也或许是胡适的有意为之,但中西文化在胡适身上产生的影响,其顺序是确定的,其比重实有商榷的余地。

  最后,胡适的母亲证明了,对教育的投资是最为明智的投资。蒙学的重要性,在胡适身上又一次得到强有力的体现。在此,必须感谢胡适的母亲,正是这位伟大的中国式母亲,为胡适在最为需要精神营养的时代,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国学教育。

  在胡适的笔下,母亲,既是严师,更是慈母。伟大母亲养育了伟大的儿子,曾云“长于妇人之手”的胡适,从母亲的宽容中看到了民主的真谛,从母亲的和气中学会了待人接物。

  在这儿,胡适的“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又可以找到根源。在母爱面前,胡适的雅量,与自由无关,与民主无关,更与科学无关,这实在是一位东方伟大母性德行流露所及的培育和熏陶啊。

  一

  我生在光绪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那时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东门外。

  此处胡适出生日期的表述,是中西合历的。正如当年胡适被宣统皇帝“召见”——我称他“皇上”,他称我“先生”。

  我生后两个月,我父亲被台湾巡抚邵友濂奏调往台湾;江苏巡抚奏请免调,没有效果。我父亲于十八年二月底到台湾,我母亲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一八九三)二月二十六日我们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嗣秬,三哥嗣秠)也从上海到台湾。我们在台南住了十个月。十九年五月,我父亲做台东直隶州知州,兼统镇海后军各营。台东是新设的州,一切草创,故我父不带家眷去。到十九年底,我们才到台东。我们在台东住了整一年。

  “我生后两个月,我父亲被台湾巡抚邵友濂调往台湾”;胡适,后来也离开大陆,老于宝岛。仔细品读,可爱的胡适先生,原来从父辈时就订下了跨海之缘,父子两代,恰成一圆。

  甲午(一八九四)中日战争开始,台湾也在备战的区域,恰好介如四叔来台湾,我父亲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乡,只留二哥嗣秬跟着他在台东。我们于乙未年(一八九五)正月离开台湾,二月初十日从上海起程回绩溪故乡。

  在本书中,胡适主要讲了母亲的教育。在《胡适口述自传》,胡适用更多的篇幅讲述自己父亲。父亲的过世,这是胡适注定要“长于妇人之手”的开始。有担当有智慧的冯顺弟,从此开始了又当爹又当妈的生活。

  那年四月,中日和议成,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台湾绅民反对割台,要求巡抚唐景松坚守。唐景松请西洋各国出来干涉,各国不允。台人公请唐为台湾民主国大总统,帮办军务刘永福为主军大总统。我父亲在台东办后山的防务,电报已不通,饷源已断绝。那时他已得脚气病,左脚已不能行动。他守到闰五月初三日,始离开后山。到安平时,刘永福苦苦留他帮忙,不肯放行。到六月廿五日,他双脚都不能动了,刘永福始放他行。六月廿八日到厦门,手足俱不能动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厦门,成为东亚第一个民主国的第一个牺牲者!

  这时候我只有三岁零八个月。我仿佛记得我父亲死信到家时,我母亲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她听见读信人读到我父亲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连椅子倒在房门槛上。东边房门口坐的珍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一时满屋都是哭声,我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我只仿佛记得这一点凄惨的情状,其余都不记得了。

  这位中国伟大的母亲,46岁就离开了人世,在人间没有享受过多少的福气,却给中国人民送了一个好儿子。终其一生,胡适对于妇女问题极其关注,如果没有母亲的博爱,很难想象胡适的生命会如此圆满。有趣的是,胡适不仅关注妇女解放与家庭重组、女子教育、妇女贞操问题,而且将怕老婆现象与民主精神的密切联系,自诩ptt(怕太太)协会的成员。

  二

  我父亲死时,我母亲只有二十三岁。我父初娶冯氏,结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国之乱,同治二年(一八六三)死在兵乱里。次娶曹氏,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死于光绪四年(一八七八)。我父亲因家贫,又有志远游,故久不续娶。到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他在江苏候补,生活稍稍安定,才续娶我的母亲。我母亲结婚后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亲了。那时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儿子。大姊比我母亲大七岁。大哥比她大两岁。二姊是从小抱给人家的。三姊比我母亲小三岁,二哥三哥(孪生的)比她小四岁。这样一个家庭里忽然来了一个十七岁的后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难,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结婚后不久,我父亲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脱离了大家庭的痛苦,我父又很爱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认字读书,这几年的生活是很快乐的。我小时也很得我父亲钟爱,不满三岁时,他就把教我母亲的红纸方字教我认。父亲作教师,母亲便在旁作助教。我认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温她的熟字。他太忙时,她就是代理教师。我们离开台湾时,她认得了近千字,我也认得了七百多字。这些方字都是我父亲亲手写的楷字,我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这些方块红笺上都是我们三个人的最神圣的团居生活的记念。

  我母亲二十三岁就做了寡妇,从此以后,又过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为还有我这一点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将来,这一点希望居然使她挣扎着活了二十三年。

  在对胡适教育的投资上,冯顺弟,这位乡下的妇女总是慷慨的,即使胡适出国远在地球另一边,也没有隔断母亲的关爱。在胡适1914年3月12日的日记中,曾经以“母之爱”为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得家书,叙贫状,老母至以首饰抵借过年。不独此也,宋焕家有《图书集成》一部,今以家贫,愿减价出售,至减至八十元。吾母知余欲得此书,遂借贷为儿子购之。吾母遭此窘状,犹处处为儿子设想如此。”

  我父亲在临死之前两个多月,写了几张遗嘱,我母亲和四个儿子每人各有一张,每张只有几句话。给我母亲的遗嘱上说穈儿(我的名字叫嗣穈,穈字音门)天资颇聪明,应该令他读书。给我的遗嘱也教我努力读书上进。这寥寥几句话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响。我十一岁的时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亲问他们道:“穈今年十一岁了。你老子叫他念书。你们看看他念书念得出吗?”二哥不曾开口,三哥冷笑道:“哼,念书!”二哥始终没有说什么。我母亲忍气坐了一会,回到了房里才敢掉眼泪。她不敢得罪他们,因为一家的财政权全在二哥的手里,我若出门求学是要靠他供给学费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泪,终年不敢哭。

  但父亲的遗嘱究竟是父亲的遗嘱,我是应该念书的。况且我小时候很聪明,四乡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是能够念书的。所以隔了两年,三哥往上海医肺病,我就跟他出门求学了。

  三

  我在台湾时,大病了半年,故身体很弱。回家乡时,我号称五岁了,还不能跨一个七八寸高的门槛。但我母亲望我念书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时候,我才满三岁零几个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玠)的学堂里读书了。我的身体太小,他们抱我坐在一只高凳子上面。我坐上了就爬不下来,还要别人抱下来。但我在学堂并不算最低级的学生,因为我进学堂之前已认得近一千字了。

  掌握五千汉字,即不为文盲,胡适初入学堂伊始即有了将近一千字的储备,可谓捷足先登了。

  因为我的程度不算“破蒙”的学生,故我不须念《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诗》一类的书。我念的第一部书是我父亲自己编的一部四言韵文,叫做《学为人诗》,他亲笔钞写了给我的。这部书说的是做人的道理。

  胡适的父亲虽然走了,但是这《学为人诗》却是法身常住,传递给小胡适以文化的基因。

  我把开头几行钞在这里:

  这些话出自《周易》、《论语》、《中庸》以及《通书》,这是胡适最早的人生价值哲学的启蒙了,这是不是为后来的胡适立志“他日为国人导师”播下了“以学为人,以期作圣”的种子?

  以下分说五伦。

  为人之道,在率其性。

  子臣弟友,循理之正;

  谨乎庸言,勉乎庸行;

  以学为人,以期作圣。

  ……

  最后三节,因为可以代表我父亲的思想,我也钞在这里:

  五常之中,不幸有变,

  名分攸关,不容稍紊。

  义之所在,身可以殉。

  求仁得仁,无所尤怨。

  古之学者,察于人伦,

  因亲及亲,九族克敦;

  因爱推爱,万物同仁。

  能尽其性,斯为圣人。

  经籍所载,师儒所述,

  为人之道,非有他术:

  穷理致知,返躬践实,

  黾勉于学,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书也是我父亲编的一部四言韵文,名叫《原学》,是一部略述哲理的书。这两部书虽是韵文,先生仍讲不了,我也懂不了。

  在风雨飘摇的时代,胡适终于赶上了中国传统教育的末班车。

  我念的第三部书叫做《律诗六钞》,我不记是谁选的了。三十多年来,我不曾重见这部书,故没有机会考出此书的编者;依我的猜测,似是姚鼐的选本,但我不敢坚持此说。这一册诗全是律诗,我读了虽不懂得,却背的很熟。至今回忆,却完全不记得了。

  我虽不曾读《三字经》等书,却因为听惯了别的小孩子高声诵读,我也能背这些书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诗》,我差不多能从头背到底。这本书后面的七言句子,如:

  懂乎?不懂乎?既是“人民公敌”,又是“我的朋友”的胡适之,毁誉遍满寰中,对于人性的体验和洞察,自是别有况味。“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这句胡适先生熟读而不知的句子,难道不是胡适先生命运的谶语吗?有趣的是,20世纪50年代,大陆批判胡适进入高潮,这两句诗也被人反复引用,借以论证胡适封建买办兼资产阶级腐朽人生价值取向的根源。

  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我当时虽不懂得其中的意义,却常常嘴上爱念着玩,大概也是因为喜欢那些重字双声的缘故。

  我念的第四部书以下,除了《诗经》,就都是散文的了。我依诵读的次序,把这些书名写在下面:

  (4)《孝经》。

  (5)朱子的《小学》,江永集注本。

  (6)《论语》。以下四书皆用朱子注本。

  (7)《孟子》。

  (8)《大学》与《中庸》(《四书》皆连注文读)。

  (9)《诗经》,朱子集传本(注文读一部分)。

  (10)《书经》,蔡沈注本(以下三书不读注文)。

  (11)《易经》,朱子《本义》本。

  (12)《礼记》,陈澔注本。

  这应该是胡适先生最早开出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了吧。或者更为确切地说,胡适“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萌芽于此。

  读到了《论语》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选了颍州府阜阳县的训导,要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给族兄禹臣先生(名观象)。四叔是个绅董,常常被本族或外村请出去议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欢打纸牌(徽州纸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张),常常被明达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张叔等人邀出去打牌。所以我们的功课很松,四叔往往在出门之前,给我们“上一进书”,叫我们自己念;他到天将黑时,回来一趟,把我们的习字纸加了圈,放了学,才又出门去。

  绅董,这个称呼对于现在的年轻人应该很少耳闻了吧。读了费孝通先生《皇权与绅权》大概会明白,绅董,泛指地方上有势力有地位的人。在农村这类人有时候也称为“大老知”,往往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担任,一个地方上出了家庭不和,邻里不睦的事情,就会找大老知来处理,这些绅董有定纷止争的社会功能,实关乎一个风俗之移易。现在有的社区大妈,也可以看成是绅董。这种运用道德教化的方式处理社会纠纷的方式,是中国礼治的典型反映。现在,有多少住在城市里的人知道自己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是谁呢?这真是到了鸡犬之声相闻,人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时代。相比西方,中国的礼治,也可以看成是法治,这里的法是情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