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学问与人生:胡适四十自述:评注本全文阅读 > 第7章 从拜神到无神(1)

第7章 从拜神到无神(1)


  导读

  在本章,胡适款款回忆了自己从拜神到无神的信仰转变过程。胡适从崇奉程朱理学的家父开始讲起,胡适的父亲作为地方官,对于治河的民间迷信写诗进行破斥,这对胡适不能不算一种人生榜样;而从小接触经忏佛教的胡适,对佛教并无好感,当读到司马光和范缜的种种言论时,终于坚定地站在了无神论的岸边。在此章中,胡适还饶有兴趣地讲述了自己在鬼神面前的“恶作剧”,不经意间透露了自己的性格特点。

  对于站在时代潮头的人物来讲,胡适的信仰转变不仅是自我精神的革命,更是20世纪知识分子个人生活的可能抉择。一个人的童年,对于生命的成长的意义是巨大的。胡适早年的信仰转变过程,对于我们解读其《不朽——我的宗教》一文提供了注脚,也为我们了解胡适学术研究的立场提供了线索。可以这么说,此章是研究胡适宗教信仰最为重要的直接材料之一。阅读本章,对于我们如何反思信仰,也大有裨益。

  一

  纷纷歌舞赛蛇虫,酒醴牲牢告洁丰。

  果有神灵来护佑,天寒何故不临工?

  此诗亦见于《胡适口述自传》,胡适火药味浓重地说:“由于业师刘熙载先生的教诲,我父亲受程朱理学的影响也很大,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对大清帝国内当时所流行的宗教,予以严肃的怀疑与批判。”

  这是我父亲在郑州办河工时(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做的十首《郑工合龙纪事诗》的一首。他自己有注道:

  霜雪既降,凡俗所谓“大王”“将军”化身临工者,皆绝迹不复见矣。

  “大王”“将军”都是祀典里的河神;河工区域内的水蛇虾蟆往往被认为大王或将军的化身,往往享受最隆重的祀祭礼拜。河工是何等大事,而国家的治河官吏不能不向水蛇虾蟆磕头乞怜,真是一个民族的最大耻辱。我父亲这首诗不但公然指斥这种迷信,并且用了一个很浅近的证据,证明这种迷信的荒诞可笑。这一点最可表现我父亲的思想的倾向。

  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只是这一观念并不代表对大自然的摇尾乞怜,有时候更多的含义是对存在奥秘的敬畏。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是我们熟悉的了。中国传统的价值格局可以用“天地君亲师”来概括。当年喊着“打倒孔家店”的人们,其矛头所指,并不在于“孔子”,实际上是想借助德先生、赛小姐将这“天地君亲师”一并打倒。

  我父亲不曾受过近世自然科学的洗礼,但他很受了程颐朱熹一系的理学的影响。理学家因袭了古代的自然主义的宇宙观,用“气”和“理”两个基本观念来解释宇宙,敢说“天即理也”,“鬼神者,二气(阴阳)之良能也”。这种思想,虽有不彻底的地方,很可以破除不少的迷信。况且程朱一系极力提倡“格物穷理”,教人“即物而穷其理”,这就是近世科学的态度。我父亲做的“原学”,开端便说:天地氲氤,万物化生。

  这是采纳了理学家的自然主义的宇宙观。

  他做的“学为人诗”的结论是:

  为人之道,非有他术:穷理致知,反躬践实,黾勉于学,守道勿失。

  这是接受了程朱一系格物穷理的治学态度。

  这些话都是我四五岁时就念熟了的。先生怎样讲解,我记不得了;我当时大概完全不懂得这些话的意义。我父亲死的太早,我离开他时,还只是三岁小孩,所以我完全不曾受着他的思想的直接影响。他留给我的,大概有两方面:一方面是遗传,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一方面是他留下了一点程朱理学的遗风;我小时跟着四叔念朱子的《小学》,就是理学的遗风;四叔家和我家的大门上都贴着“僧道无缘”的条子,也就是理学家庭的一个招牌。

  这“僧道无缘”的条子,仿佛家族的基因,贯穿了胡适的一生。然而道是无缘却有缘,胡适一生又何尝能够脱离与僧道的联系。佛教文化流行中国,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知识分子的精英信仰,一类是劳苦大众的民俗信仰。精英的信仰,更多侧重情怀理趣,大众的信仰更多的是因果报应。胡适接触佛教的机缘乃是通过民间的信仰。

  我记得我家新屋大门上的“僧道无缘”条子,从大红色褪到粉红,又渐渐变成了淡白色,后来竟完全剥落了。我家中的女眷都是深信神佛的。我父亲死后,四叔又上任做学官去了,家中的女眷就自由拜神佛了。女眷的宗教领袖是星五伯娘,她到了晚年,吃了长斋,拜佛念经,四叔和三哥(是她过继的孙子)都不能劝阻她,后来又添上了二哥的丈母,也是吃长斋念佛的,她常来我家中住。这两位老太婆做了好朋友,常劝诱家中的几房女眷信佛。家中人有病痛,往往请她们念经许愿还愿。

  二哥的丈母颇认得字,带来了《玉历钞传》,《妙庄王经》一类的善书,常给我们讲说目连救母游地府,妙庄王的公主(观音)出家修行等等故事。我把她带来的书都看了,又在戏台上看了《观音娘娘出家》全本连台戏,所以脑子里装满了地狱的惨酷景象。

  后来三哥得了肺痨病,生了几个孩子都不曾养大。星五伯娘常为三哥拜神佛,许愿,甚至于招集和尚在家中放焰口超度冤魂。三哥自己不肯参加行礼,伯娘常叫我去代替三哥跪拜行礼。我自己幼年身体也很虚弱,多病痛,所以我母亲也常请伯娘带我去烧香拜佛。依家乡的风俗,我母亲也曾把我许在观音菩萨座下做弟子,还给我取了一个佛名,上一字是个“观”字,下一字我忘了。我母亲爱我心切,时时教我拜佛拜神总须诚心敬礼。每年她同我上外婆家去,十里路上所过庙宇路亭,凡有神佛之处,她总教我拜揖。有一年我害肚痛,眼睛里又起翳,她代我许愿:病好之后亲自到古塘山观音菩萨座前烧香还愿。后来我病好了,她亲自跟伯娘带了我去朝拜古塘山。山路很难走,她的脚是终年疼的,但她为了儿子,步行朝山,上山时走几步便须坐下歇息,却总不说一声苦痛。我这时候自然也是很诚心的跟着她们礼拜。

  我母亲盼望我读书成名,所以常常叮嘱我每天要拜孔夫子。禹臣先生学堂壁上挂着一幅朱印石刻的吴道子画的孔子像,我们每晚放学时总得对他拜一个揖。我到大姊家去拜年,看见了外甥章砚香(比我大几岁)供着一个孔夫子神龛,是用大纸匣子做的,用红纸剪的神位,用火柴盒子做的祭桌,桌子上贴着金纸剪的香炉烛台和供献,神龛外边贴着许多红纸金纸的圣庙匾额对联,写着“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一类的句子。我看了这神龛,心里好生羡慕,回到家里,也造了一座小圣庙。我在家中寻到了一只燕窝匣子,做了圣庙大庭;又把匣子中间挖空一方块,用一只午时茶小匣子糊上去,做了圣庙的内堂,堂上也设了祭桌,神位,香炉,烛台等等。我在两厢又添设了颜渊子路一班圣门弟子的神位,也都有小祭桌。我借得了一部《联语类编》,抄出了许多圣庙联匾句子,都用金银锡箔做成匾对,请近仁叔写了贴上。这一座孔庙很费了我不少的心思。我母亲见我这样敬礼孔夫子,她十分高兴,给我一张小桌子专供这神龛,并且给我一个铜香炉;每逢初一和十五,她总教我焚香敬礼。

  对于旧时的知识分子来讲,礼拜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孔夫子,就如同僧人上早晚课,祈求文运亨通。相比朝山拜佛,此处的胡适,相当积极,不仅态度虔诚,还亲自动手设计神龛圣庙。晚年身着长衫的胡适,确实有儒雅之风,其天生的气质在此已经种下远因。

  这座小圣庙,因为我母亲的加意保存,到我二十七岁从外国回家时,还不曾毁坏。但我的宗教虔诚却早已摧毁破坏了。我在十一二岁时便已变成了一个无神论者。

  三

  有一天,我正在温习朱子的《小学》,念到了一段司马温公的家训,其中有论地狱的话,说: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锉烧舂磨,亦无所施。……

  我重读了这几句话,忽然高兴得直跳起来。《目连救母》,《玉历钞传》等书里的地狱惨状,都呈现在我眼前,但我觉得都不怕了。放焰口的和尚陈设在祭坛上的十殿阎王的画像,和十八层地狱的种种牛头马面用钢叉把罪人叉上刀山,叉下油锅,抛下奈何桥下去喂饿狗毒蛇,——这种种惨状也都呈现在我眼前,但我现在觉得都不怕了。我再三念这句话:“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烧磨,亦无所施。”我心里很高兴,真像地藏王菩萨把锡杖一指,打开地狱门了。

  一个相信“形既朽灭,神亦飘散”的少年,在驱散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后,竟然不自觉地借用地藏王菩萨打开地狱门来描述自己“拨得浮云见白日”的欣喜感受。

  这件事我记不清在那一年了,大概在十一岁时。这时候我已能够自己看古文书了。禹臣先生教我看《纲鉴易知录》,后来又教我改看《御批通鉴辑览》。《易知录》有句读,故我不觉吃力。《通鉴辑览》须我自己用朱笔点读,故读得很迟缓。有一次二哥从上海回来,见我看《御批通鉴辑览》,他不赞成;他对禹臣先生说,不如看《资治通鉴》。于是我就点读《资治通鉴》了。这是我研究中国史的第一步。我不久便很喜欢这一类的历史书,并且感觉朝代帝王年号的难记,就想编一部“历代帝王年号歌诀”!近仁叔很鼓励我做此事,我真动手编这部七字句的历史歌诀了。此稿已遗失了,我已不记得这件野心工作编到了那一朝代。但这也可算是我的“整理国故”的破土工作。

  相比以后,胡适此次“整理国故”的破土工作,还没有拿起西方的手术刀,只是出于纯粹的兴趣,也可以看成是胡适“大胆假设”的萌芽。又,《纲鉴易知录》是清代学者吴乘权编辑的简明中国通史读本,《御批通鉴辑览》是乾隆年间奉敕编纂的史书,起自黄帝,讫于明代。在此,也可以看出胡适是一个创作欲望和动手能力极强的人,很小就想编一部“历代帝王年号歌诀”。

  可是谁也想不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竟会大大的影响我的宗教信仰,竟会使我变成一个无神论者。

  有一天,我读到《资治通鉴》第一百三十六卷,中有一段记范缜(齐梁时代人,死时约在西历五一〇年)反对佛教的故事,说:

  缜着《神灭论》,以为“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论出,朝野喧哗,难之,终不能屈。

  我先已读司马光论地狱的话了,所以我读了这一段议论,觉得非常明白,非常有理。司马光的话教我不信地狱,范缜的话使我更进一步,就走上了无鬼神的路。范缜用了一个譬喻,说形和神的关系就像刀子和刀口的锋利一样;没有刀子,便没有刀子的“快”了;那么,没有形体,还能有神魂吗?这个譬喻是很浅显的,恰恰合一个初开知识的小孩子的程度,所以我越想越觉得范缜说的有道理。司马光引了这三十五个字的《神灭论》,居然把我脑子里的无数鬼神都赶跑了。从此以后,我不知不觉的成了一个无鬼无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