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儿童,一副先生样子。这个“装”字,用在这儿应如何解?是努力模仿,还是极力靠拢?这儿还可以分享一下胡适的着名对联——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做事,严肃的做人。后面这句“认真的做事,严肃的做人”可以说是从穈先生时代就开始了吧。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扰,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
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性格决定命运。戏里戏外,概莫能外。有时候,身体与思想之间存在着某种直接的联系。早年的胡适没有与“野蛮孩子”游戏的经历,这种“缺失”造成了胡适的某种“道德洁癖”。胡适与政治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与幼年时期的这段经历若有关联。
我在这九年(一八九五—一九〇四)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下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人生难免有点遗憾的,做不了画家,做不成音乐家的胡适,虽然没有机会拿画笔,拿指挥棒,但是却在文字方块的排列上开了一代风气之先,总应该算作一点补偿吧!如果人生还有选择,穿越过去的胡适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就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胡适的早训。今天的孩子,有多少人能够承受这样的家教?但是,胡适的性格恰好能够听从母亲的管教。若是有叛逆子,即使费尽心血,也未必有出息。胡适之所以成为胡适,必经一番寒彻骨,始得梅花扑鼻香。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就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眼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跪罚,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啊。”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
胡适的脏话。人心的恶念,有时候疏导是来不及的,只有防患于未然。所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一点恶念的扩散,有时候也会造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人生灾难。按照胡适这种性格,如果没有既严且慈的母亲管教,人世间或许就多了一位混世儿郎吧。
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的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胡适的《先母行述》还记载了另外一个故事:“先母爱弟妹最笃,尤恐弟疾不起,老母暮年更无以堪;闻俗传割股可疗病,一夜闭户焚香祷天,欲割臂肉疗弟病。先敦甫舅卧厢室中,闻檀香爆炸,问何声。母答是风吹窗纸,令静卧勿扰。俟舅既睡,乃割左臂上肉,和药煎之。次晨,奉药进舅,舅得肉不能咽,复吐出,不知其为姊臂上肉也。先母拾肉,持出炙之,复问舅欲吃油炸锅巴否,因以肉杂锅巴中同进。然病终不愈,乃舁舅归家。先母随往看护。妗氏抚幼子,奉老亲;先母则日侍病人,不离床侧。已而先敦甫舅腹胀益甚,竟于己酉九月二十七日死,距先玉英姨死时,仅七阅月耳。”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就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就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就拿出去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胡适母亲的行为,就是二十四孝故事中“割肉侍亲”的翻版。按理来说,胡适对于行为会定义成愚昧吧。但是,这只和道德感有关,是无关乎智力的。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料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嫚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就不起床,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的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这真可作人生的格言了。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深刻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就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印光大师曾说“治国平天下之权,女人家操得一大半”,信夫。
一九二〇,十一,廿一夜。
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胡适。
背景钩沉
胡适的大使生涯
胡适,称呼胡铁花先生为“东亚第一个民主国的第一个牺牲者”。这是胡适对自己父亲的赞美,而胡适,在爱国上与其父相比何尝逊色。
1937年7月7日,发生卢沟桥事变,同年9月8日,胡适以国民政府特使的身份赴欧美游说演讲。胡适乘船西上汉口,途中,他给北大郑天挺等诸位同事写信。由于当时北京已为日军占领,所以,只得用隐喻的方式委婉地说:……弟与端、缨两弟拟自汉南下,到港搭船,往国外经营商业。明知时势不利,故尽人事而已。……弟自愧不能有诸兄的清福,故半途出家,暂作买卖人,谋蝇头小利,定为诸兄所笑,然寒门人口众多,皆沦于困苦,亦实不忍坐视其冻馁,故不能不为一家糊口之计也。
到了美国,胡适施展全幅才华,发表巡美演说,为国人争取了舆论支持,甚至直言不讳地批评美国的绥靖主义,使犹豫徘徊的美国人深受震动,罗斯福总统也表示积极争取帮助中国。胡适的言说,应该说是取得了一定成效的,不久以后,就被蒋介石任命为驻美大使。
据说,日本闻讯胡适出使美国,大惊,遂亦派出三名外交人员:一为文学家,一为经济专家,一为雄辩家,可见胡适的地位和影响。直至1942年初,英国首相丘吉尔访美,还愤愤不平地埋怨道:“发现中国在相当多的美国人的心目中,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甚至在上层也是如此”,美国人竟然“把中国看作几乎同大英帝国相等的参战大国”了。
等待这位书生大使,归去来兮,胡适在美国四年间扫荡北美的演讲,也为他获得了空前的荣誉,总共获得二十七个荣誉博士学位。对此,也有人大加批判,认为胡适是假公济私。然而好多人不知道的是,胡适由于频繁演说,过度劳顿,竟使心脏病复发,生命有丧失之虞。胡适的夫人江冬秀,本来就反对胡适出任驻美大使,现在更是既担忧又害怕,甚至代替胡适主动要求辞去大使一职。胡适这个时候一封回信,颇能反映一介书生舍身报国的情愫:
我是为国家的事来的,吃点苦不要紧。我屡次对你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国家是青山,青山倒了,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得做奴隶。
以学者身份出使美国的胡适,可以很好地降低美国人对华的抵触心情,事实证明,胡适是最受美国人欢迎的中国人之一,胡适确实是游说美国的最佳人选。
这个时期的胡适有一首广为人知的小诗,最能反映当时的处境和心情:
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
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学者大使,胡适最能够发挥力量的地方,就在文化上。事实证明,文化自有文化的魅力,书生报国自有书生报国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