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十期的《竞业旬报》给了我一个绝好的自由发表思想的机会,使我可以把在家乡和在学校得着的一点点知识和见解,整理一番,用明白清晰的文字叙述出来。《旬报》的办事人从来没有干涉我的言论,所以我能充分发挥我的思想,尤其是我对宗教迷信的思想。例如《真如岛》小说第八回里,孙绍武这样讨论“因果”的问题:这几十期的《竞业旬报》,犹如一个绝好的试验场地,胡适在里面进行了一个小小的新文化运动的预演。
这“因果”二字,很难说的。从前有人说,“譬如窗外这一树花儿,枝枝朵朵都是一样,何曾有什么好歹善恶的分别?不多一会,起了一阵狂风,把一树花吹一个‘花落花飞飞满天’,那许多花朵,有的吹上帘栊,落在锦茵之上;有的吹出墙外,落在粪溷之中。这落花的好歹不同,难道说是这几枝花的善恶报应不成?”这话很是,但我的意思却不止此。大约这因果二字是有的。有了一个因,必收一个果。譬如吃饭自然会饱,吃酒自然会醉。有了吃饭吃酒两件原因,自然会生出醉饱两个结果来。但是吃饭是饭的作用生出饱来,种瓜是瓜的作用生出新瓜来。其中并没有什么人为之主宰。如果有什么人为主宰,什么上帝哪,菩萨哪,既能罚恶人于作孽之后,为什么不能禁之于未作孽之前呢?……“天”要是真有这么大的能力,何不把天下的人个个都成了善人呢?……“天”既生了恶人,让他在世间作恶,后来又叫他受许多报应,这可不是书上说的“出尔反尔”么?……总而言之,“天”既不能使人不作恶,便不能罚那恶人。……
落花一段引的是范缜的话(看本书第二章),后半是我自己的议论。这是很不迟疑的无神论。这时候我另在《旬报》上发表了一些《无鬼丛话》,第一条就引用司马温公“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剉烧舂磨,亦无所施”的话,和范缜“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的话(参看第二章)。第二条引苏东坡的诗:“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第三条痛骂《西游记》和《封神榜》,其中有这样的话:夫士君子处颓敝之世,不能摩顶放踵敝口焦舌以挽滔滔之狂澜,曷若隐遁穷邃,与木石终其身!更安忍随波逐流,阿谀取容于当世,用自私利其身?(本条前面说《封神榜》的作者把书稿送给他的女儿作嫁资,其婿果然因此发财,所以此处有“自私利”的话。)天壤间果有鬼神者,则地狱之设正为此辈!此其人更安有着书资格耶!(《丛话》原是用文言作的。)
1959年,胡适在《容忍与自由》一文中如是讲到:“我在五十年前引用《王制》第四诛,要‘杀’《西游记》《封神榜》的作者。那时候我当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就有一些同样‘卫道’的正人君子也想引用《王制》的第三诛,要‘杀’我和我的朋友们。当年我要‘杀’人,后来人要‘杀’我,动机是一样的:都只因为动了一点正义的火气,就都失掉容忍的度量了。”
这是戊申(一九〇八)年八月发表的。谁也梦想不到说这话的小孩子在十五年后(一九二三)居然很热心的替《西游记》作两万字的考证!如果他有好材料,也许他将来还替《封神榜》作考证哩!
在《无鬼丛话》的第三条里,我还接着说:《王制》有之:“托于鬼神时日卜筮以乱众者,诛。”吾独怪夫数千年来之掌治权者,之以济世明道自期者,乃懵然不之注意,惑世诬民之学说得以大行,遂举我神州民族投诸极黑暗之世界!嗟夫,吾昔谓“数千年来仅得许多脓包皇帝,混帐圣贤”,吾岂好詈人哉?吾其好詈人哉?
谁说胡适不会骂人?“数千年来仅得许多脓包皇帝,混帐圣贤”,这气概就是粪土当年万户侯!一下子透露出早年胡适的“愤青”面目。
《丛话》第四条说:吾尝持无鬼之说,论者或咎余,谓举一切地狱因果之说而摧陷之,使人敢于为恶,殊悖先王神道设教之旨。此言余不能受也。今日地狱因果之说盛行,而恶人益多,民德日落,神道设教之成效果何如者!且处兹思想竞争时代,不去此种种魔障,思想又乌从而生耶?
这种夸大的口气,出在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的笔下,未免叫人读了冷笑。但我现在回看我在那时代的见解,总算是自己独立想过几年的结果,比起现在一班在几个抽象名词里翻筋斗的少年人们,我还不感觉惭愧。
《竞业旬报》上的一些文字,我早已完全忘记了。前年中国国民党的中央宣传部曾登报征求全份的《竞业旬报》,——大概他们不知道这里面一大半的文字是胡适做的,——似乎也没有效果。我靠几个老朋友的帮忙,搜求了几年,至今还不曾凑成全份。
今年回头看看这些文字,真有如同隔世之感。但我根本诧异的是有一些思想后来成为我的重要出发点的,在那十七八岁的时候已有了很明白的倾向了。
苟且——与科学精神大有抵触。这“苟且”二字便是“差不多先生”的病根。鲁迅曾经说过:“中国四万万的民众害着一种毛病。病源就是那个马马虎虎,就是那随它怎么都行的不认真态度。”在对马虎、苟且这一国民性的批判上,胡适与鲁迅在根本立场上达成了一致。除了《差不多先生传》,这一“讽刺国人劣根性的漫画”。
例如我在《旬报》第三十六期上发表一篇《苟且》,痛论随便省事不肯彻底思想的毛病,说“苟且”二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场大瘟疫,把几千年的民族精神都瘟死了。我在《真如岛》小说第十一回(《旬报》三十七期)论扶乩的迷信,也说:
程正翁,你想罢,别说没有鬼神,即使有鬼神,那关帝吕祖何等尊严,岂肯听那一二张符诀的号召?这种道理总算浅极了,稍微想一想,便可懂得。只可怜我们中国人总不肯想,只晓得随波逐流,随声附和。国民愚到这步田地,照我的眼光看来,这都是不肯思想之故。所以宋朝大儒程伊川说:“学原于思”,这区区四字简直是千古至言。——郑先生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对翼华翼璜道:程子这句话,你们都可写作座右铭。
胡适另有《调和之害》、《“容忍迁就”与“各行其是”》等篇章。
“学原于思”一句话是我在澄衷学堂读朱子《近思录》时注意到的。我后来的思想走上了赫胥黎和杜威的路上去,也正是因为我从十几岁时就那样十分看重思想的方法了。
曾有学者说,胡适一辈子最为佩服的“现代学者”就是“我们徽州”的朱子了。是宋明儒学引导胡适走到了赫胥黎和杜威的路上。
又如那时代我在李莘伯办的《安徽白话报》上发表的一篇《论承继之不近人情》(转载在《旬报》二十九期),我不但反对承继儿子,并且根本疑问“为什么一定要儿子?”此文的末尾有一段说:我如今要荐一个极孝顺永远孝顺的儿子给我们中国四万万同胞。这个儿子是谁呢?便是“社会”。……
一个无后主义,解构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家,也冲击了中国传统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念——孝。
你看那些英雄豪杰仁人义士的名誉,万古流传,永不湮没;全社会都崇拜他们,纪念他们;无论他们有子孙没有子孙,我们纪念着他们,总不少减;也只为他们有功于社会,所以社会永远感谢他们,纪念他们。阿哈哈,这些英雄豪杰仁人义士的孝子贤孙多极了,多极了!一个人能做许多有益于大众有功于大众的事业,便可以把全社会都成了他的孝子贤孙。列位要记得:儿子,孙子,亲生的,承继的,都靠不住。只有我所荐的孝子贤孙是万无一失的。
这些意思,最初起于我小时看见我的三哥出继珍伯父家的痛苦情形,是从一个真问题上慢慢想出来的一些结论。这一点种子,在四五年后,我因读培根(Bacon)的论文有点感触,在日记里写成我的《无后主义》。在十年之后,又因为我母亲之死引起了一些感想,我才写成《不朽:我的宗教》一文,发挥“社会不朽”的思想。
这几十期的《竞业旬报》,不但给我了一个发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机会,还给了我一年多作白话文的训练。清朝末年出了不少的白话报,如《中国白话报》,《杭州白话报》,《安徽俗话报》,《宁波白话报》,《潮州白话报》,都没长久的寿命。光绪宣统之间,范鸿仙等办《国民白话日报》,李莘伯办《安徽白话报》,都有我的文字,但这两个报都只有几个月的寿命。《竞业旬报》出到四十期,要算最长寿的白话报了。我从第一期投稿起,直到它停办时止,中间不过有短时期没有我的文字。和《竞业旬报》有编辑关系的人,如傅君剑,如张丹斧,如叶德争,都没有我的长久关系,也没有我的长期训练。我不知道我那几十篇文字在当时有什么影响,但我知道这一年多的训练给了我自己绝大的好处。白话文从此形成了我的一种工具。七八年之后,这件工具使我能够在中国文学革命的运动里做一个开路的工人。
傅君剑,张丹斧,叶德争,再加上胡洪骍(当时的笔名叫胡铁儿)这些名字合起来简直可以用刀光剑影,谁与争锋来形容了。
白话文从此形成了我的一种工具。胡适提倡白话,也支持过民国时期的汉字拉丁化(汉字拼音化)运动,这应该与胡适先生的语言工具观有所关联。但显然,语言,并不仅仅是工具——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它有价值,有生命。
三
我进中国公学不到半年,就得了脚气病,不能不告假医病。我住在上海南方瑞兴泰茶叶店里养病,偶然翻读吴汝纶选的一种古文读本,其中第四册全是古诗歌。这是我第一次读古体诗歌,我忽然感觉很大的兴趣。病中每天读熟几首。不久就把这一册古诗读完了。我小时曾读一本律诗,毫不觉得有兴味,这回看了这些乐府歌辞和五七言诗歌,才知道诗歌原来是这样自由的,才知道做诗原来不必先学对仗。
我背熟的第一首诗是《木兰辞》,第二首是《饮马长城窟行》,第三是《古诗十九首》。一路下去,直到陶潜,杜甫,我都喜欢读。读完了吴汝纶的选本,我又在二哥的藏书里寻到了《陶渊明集》和《白香山诗选》,后来又买了一部《杜诗镜诠》。这时期我专读古体歌行,不肯再读律诗;偶然也读一些五七言绝句。
有一天,我回学堂去,路过《竞业旬报》社,我进去看傅君剑,他说不久就要回湖南去了。我回到了宿舍,写了一首送别诗,自己带给君剑,问他像不像诗。这诗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开端是“我以何因缘,得交傅君剑”。君剑很夸奖我的送别诗,但我终有点不自信。过了一天,他送了一首《留别适之即和赠别之作》来,用日本卷笺写好,我打开一看,真吓了一跳。他诗中有“天下英雄君与我,文章知己友兼师”两句,在我这刚满十五岁的小孩子眼里,这真是受宠若惊了!“难道他是说谎话哄小孩子吗?”我忍不住这样想。君剑这副诗笺,我赶快藏了,不敢给人看。然而他这两句鼓励小孩子的话可害苦我了,从此以后,我就发愤读诗,想要做个诗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