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我们三卢布,然后走到拐弯处,把砖扔了。我们用这三卢布可以饱餐一顿,一块砖值十块蛋糕。
“良心—对空降兵来说是无用之物,卫生营是空降部队的贵族。”
看来,我是个不错的演员,因为我很快就学会扮演我应当扮演的角色。如果被人说成“婴儿”就最倒霉了,这个词里含有阴柔、缺乏阳刚之气的意思。
三个月以后,我被除名了。怎么什么都忘了呢?不久前我和一个姑娘接过吻,坐在咖啡厅里,还跳过舞。仿佛不是过了三个月,而是三年,你又回到了文明世界。
晚上。
“猴子们,站队!空降兵最重要的是什么?空降兵最重要的是别从地球边上飞过去。”
临行前举行了新年晚会。我化装成严寒老人,萨沙化装成白雪公主,这很像是在学校里举办的活动。
我们徒步跋涉了十二个昼夜……只有山比山更可恶……我们在躲避匪帮……我们靠兴奋剂行军……
“卫生指导员,给我一点‘发疯的药’。”
这是精神麻醉药美索卡,我们把所有的药都吃光了。
我连笑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
“您哪儿不舒服?医生问‘猫先生’列奥波利德。”不知谁先开了口。
“我讨厌耗子。”
“讨厌耗子—不讨厌耗子……全都明白了。您太善良了。您应当发疯。这是‘发疯的药’,一天服三次,每次饭后一片。”
“效果呢?”
“您会变得像头野兽。”
第五天,有个士兵等所有人都走到前边去以后,把自动步枪对准喉咙,开枪自杀了。我们不得不拖着他的尸体、他的旅行袋、他的装甲坎肩、他的头盔。我们没有悲伤。他知道,我们不会抛下他的尸体不管,我们会把尸体带走。
当我们退伍准备回家时,第一次可怜起他来了。
“一天服三次,每次饭后一片……”
“效果呢?”
“您会变得像头野兽。”
炸伤最可怕,一条腿从膝盖处被炸掉了,骨头支在外面,另一条腿炸掉了脚后跟……生殖器也被削掉了……一只眼睛炸没了,一只耳朵也炸掉了……
心脏第一次跳得这么厉害,嗓子眼里发痒……我对自己说:“你现在不动手,永远当不了卫生指导员。”
截掉两条腿……用止血带缠紧,止血、消疼、催眠……爆破弹打入肚子,肠子挂落在外面……包扎、止血、消疼、催眠……坚持了四个小时,还是断了气……
药品不够用,连一般的绿药水也没有了。也不知是未能及时运到,还是定额已经用完了,咱们是计划经济。想办法弄了些缴获品,都是进口药。我的药包里永远有二十支日本制的一次性注射器,聚乙烯软包装,摘掉套子便可注射。我国产的“列科尔德”注射器,垫纸被磨损后,就变成没有消毒的注射器了,一半不能注射,也不能抽血,成了废品。我国的瓶装代血浆容量为半升,抢救一位重伤员需要两升,也就是四瓶。在战场上举着胶皮气管能待一个小时吗?这是办不到的。你又能背上几瓶呢?意大利人采取什么办法?他们的聚乙烯袋容量一升,你就是穿着皮靴跳起来踩它,也不会破。还有,普通的苏联消毒药布包装极次,包装的重量甚至超过药布本身。而进口的呢……泰国的,澳大利亚的,不知为什么就又薄又白,我们根本就没有弹性药布。我们使用的夹板也是缴获来的……法国的,德国的……而我们国产的夹板呢?简直是滑雪板,而不是医疗器材。你随身能携带几条?我曾经用过英国造的,分别用在前肩、膝盖、腰部,有拉链,可充气。把手伸进去就可以拉上,断的骨头就固定住了,运输时还可以防震。
九年来,我国没有开发任何新产品。药布和原来的一样,夹板也是原来的那种。苏联士兵是最廉价的士兵,也最耐用。1941年如此,五十年后仍然如此,为什么?
别人向你开枪,而不是你朝他们开枪,那是可怕的。如果经常想这些事,就可以活下来。我从来没坐过第一辆和最后一辆装甲输送车,从来不把双腿伸进舱口,最好让它们在装甲钢板外边吊着,免得爆炸时被炸断。我总是随身带着能抑制恐惧感的德国药片,可是没人用过。
战场上很少有像苏联士兵这样的。他们自己搞鞋子穿,自己找衣服穿,自己找食物吃。我国生产的装甲坎肩抬不动,而美国造的装甲坎肩没有一点铁的东西,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子弹穿不透的材料,用“马卡洛夫”牌手枪近射也打不穿,用自动步枪在一百米内才能打穿。美国睡袋是1949年样式的,天鹅绒,非常轻。我国的棉袄最少有七公斤重。我们从击毙的雇佣兵身上扒下上衣、长檐帽、中国裤子,中国裤子不勒股沟。什么都要,连裤衩也要,因为裤衩不够用,还有袜子,旅游鞋。我弄到一个小手电筒,一把匕首。我们猎野羊,凡是离群五米的羊都算是野羊。有时也以物换物,用两公斤茶叶可以换一只羊,茶叶是缴获的。从火线上还能带回一些钱来—阿币,谁官大,谁就从我们手中抢走。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就把钱分了,不回避,不躲躲藏藏。你要是把阿币塞进弹壳里,上边撒点火药,或许能留下两张。
有的人想喝醉,有的人想活命,有的人盼望获奖,我也想获奖。在苏联国内见了面,人家会问:“喏,你得了什么?怎么,司务长,你只管过军需?”
我为自己的轻信感到委屈。政治部副主任让我们接受的是他们早已弄清楚,自己也不相信的事。
回国前,政治部副主任叮嘱我们什么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不能讲阵亡的人,因为我国军队既庞大又强大。关于条令规定之外的关系也不能扩散,因为我国军队既庞大又强大,道德也是健康的。照片要撕碎,底片要销毁。我们在这边没有射击,没有轰炸,没有下毒,没有爆破,我们是庞大的、强大的、道德健康的军队。
海关把我们携带的各种礼品都没收了:化妆品、头巾、手表……
“弟兄们,禁止携带这些东西。”
没收的东西根本不登记,其实成了他们捞的外快。
春天的绿叶真香啊!姑娘们身穿薄薄的连衣裙走在路上……脑海里闪现出斯维特卡·阿弗什卡,然后又消逝了(我不记得她的姓了,大家都叫她阿弗什卡)。她到达喀布尔的第一天,就和一个士兵睡了一夜,得了一百阿币。后来她弄清楚了行情,两周以后,她收费三千阿币,士兵付不起。“保尔·柯察金”到哪里去了?他的本名叫安德烈·柯察金,因为他姓柯察金,所以便叫他“保尔·柯察金”了。
“保尔,你瞧瞧,多么漂亮的姑娘!”
保尔·安德烈有个女友,她把自己的结婚照给他寄来了。我们一夜一夜地陪着他,怕他出事。有一天早晨,他把照片挂在山岩上,然后用机关枪把它打得粉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每夜都能听见他在哭泣。
“保尔,你瞧,多么漂亮的姑娘!”
我在火车上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准备出发去打仗。
萨沙·克里夫佐夫问道:“为什么你只有三百五十发子弹,而不是四百发?”
“因为我这儿装着药。”
他沉默片刻,又问了一句:“你能够打死那个阿富汗姑娘吗?”
“哪一个?”
“就是那个让我们中了埋伏的姑娘。你还记得吧,咱们牺牲了四个人的那次?”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把她打死。我在托儿所和小学时,大家就都说我喜欢女孩,因为我总是保护女孩子们。你能打死她吗?”
“我感到羞耻……”
他没有把话说完,不知他为什么感到羞耻,这时我醒了。
到了家里,萨沙母亲的电报已经在等我了:“速来,萨沙已阵亡。”
“萨沙,”我来到墓地,“毕业考试时,回答关于科学共产主义的问题,我对资产阶级多元论进行了批判,因而得了五分,我为此感到羞耻……在这之后,人民代表大会上说这场战争是我们的耻辱,向我们颁发了‘国际主义军人’纪念章和苏联最高苏维埃表彰状,为此我感到羞耻。”
萨沙,你在那边,我在这里……
—一位司务长,侦察连卫生指导员
我的小太阳
我的孩子是个小个头,出生时只有两公斤,很小,像个姑娘,长大后也很小。
我搂着他说:“你是我的小太阳。”
除了蜘蛛以外,他什么也不怕。那年他刚满四岁,我们给他买了一件新大衣。有一次,他从街上回来,我把他脱下来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后来我在厨房里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我跑了出来,只见门厅到处是青蛙,青蛙是从他的大衣兜里跳出来的。
他把青蛙捉起来:“妈咪,别怕,青蛙可善良了。”
然后他又把青蛙装进大衣兜。
“你是我的小太阳啊!”
他喜欢打仗的玩具。我们送给他的玩具有坦克、冲锋枪、手枪,他把枪挂在身上,昂首阔步满屋子走来走去。
“我是兵……我是兵……”
“你是我的小太阳哟……你玩点儿和平的玩具吧。”
“我是兵……我是兵……”
他该上小学一年级了,到处买不到适合他穿的衣服,每一件都嫌大。
“你是我的小太阳啊!”
他应征入伍。我祈祷上帝,不是别把他打死,而是不要有人打他。我怕比他力气大的孩子们会欺负他,他太小了。我听说,有人被逼着用自己的牙刷清洗马桶,给别人洗裤衩。我真怕这些事。他来信要求:“把你们的照片都给我寄来,妈妈的、爸爸的、妹妹的,我要动身了……”
信里没有写他到哪儿去。两个月以后,他从阿富汗寄来一封信:“妈妈,您别哭,我们的装甲非常牢固。”
你是我的小太阳啊……我们的装甲非常牢固。
我已经开始等他回家了,再过一个月他的服役期就满了。我给他买了小衬衫、小围巾、小皮鞋,这些东西现在都放在柜子里,哪怕下葬时让我给他穿上呢。我会亲手给他穿上,可是就是不让开棺……我真想再看一眼我的小儿子,再摸摸他……他们是不是给他找到了合身的制服?他躺在棺材里,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呀?
头一个来到家里的是军委会的一位大尉:“请您保重,大娘……”
“我儿子在哪里?”
“在这儿,在明斯克,马上就会把他运回来。”
我一下子坐在地上了:“你是我的小太阳啊!”
我站起来,举着双拳扑向大尉:“为什么你活着,可是我的儿子却不在了?你这么壮,这么有力,他那么小……你是个大男人,他还是个小孩子……为什么你活着?!”
他们把棺材运来了,我敲打着棺材:“你是我的小太阳!你是我的小太阳啊……”
我现在常到他的坟上去,扑在墓碑上,搂住它:“你是我的小太阳啊!”
—一位母亲
如今我什么也不信了
抓一把故乡的土,装在衣兜里—在火车上我产生了这么一种感情……我们中间当然也有胆小鬼。有个小伙子,检查视力时审批委员会没有通过,他兴高采烈地跳着出来:“真走运!”跟在他后边的是另一个小伙子,他也没有通过。这个小伙子差点哭了:“我有什么脸回自己的部队呀?那里为我举行了两个星期的欢送会。如果发现我有胃癌还说得过去,结果是牙病。”他穿着裤衩冲到将军面前:“只因为我牙有毛病就不要我,那么让他们把我的那颗牙拔掉就是了!”
在学校里,我的地理课是五分。我闭上眼睛想象,山峦、猿猴,我们晒太阳,吃香蕉……而实际情况是这样:我们坐在坦克上,一身军大衣,一架机枪朝右,一架机枪朝左,后边的一辆坦克上机枪朝后,所有炮眼都开着,自动步枪从炮眼里伸向外边,坦克活像一只铁刺猬。
路上遇见了我们的两辆装甲输送车,小伙子们坐在车上,穿着白色条纹汗衫,戴着巴拿马帽。他们望着我们,笑得东倒西歪。我看见一个被击毙的雇佣兵,受到很大震动。那个小伙子锻炼得像个大力士。
我进了山,不知道应该怎么踩着石头走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先迈左脚。背着电话机爬十米高的山崖……一听到爆炸声就闭上嘴,其实应当张开嘴,否则鼓膜会被震破。他们给我们分发了防毒面具,头一天,我们就把防毒面具扔了,“杜赫”们没有化学武器。我们把钢盔也卖了,它戴在头上是多余的负担,而且像炒勺似的烫人。我有一个问题:从哪儿能再偷一个装满子弹的角状子弹盒。他们发给我们四个,第五个是用第一次领到的军饷从同志那儿买的,第六个是别人送给我的。作战时要留下最后一个角状子弹盒和最后一颗子弹。—这是为自己准备的,必要时对准自己的牙齿来一枪。
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可是却用铁蒺藜把我们给圈了起来:“弟兄们,不能到那儿去,不要进行社会主义宣传,因为已经为宣传工作派来了专门人才。”不信任我们,真让人气恼。我和一个阿富汗商人说:“你过去的生活方法不对,我们现在教会你,我们来建设社会主义。”
他微微一笑:“革命前我做生意,现在照样做生意。你回家去吧!这是我们的山。我们自己知道怎么办……”
在喀布尔市里,妇女们向我们的坦克扔木棍、石头,小孩子们骂娘,不带口音①:“俄国人,滚回家吧!”
①[ 指阿富汗小孩用俄语骂人,发音很纯正。]
我们在这儿干什么?
对方用火箭筒朝我们射击,我及时端起了机枪,这一次救了我的命。子弹向前胸飞来,打穿了我的一只手,弹片刺入另一只手。我还记得,那是一种软绵绵的、舒服的感觉,一点也不疼……我还听到有人在我头上喊了一声:“射击!射击!”我扣扳机,可是机枪不响,我一看,我的一只手耷拉着,流满了鲜血。我还以为自己在用手指扣扳机,其实我已经没有手指了……
我还没丧失意识,和大家一起从坦克里爬了出来,有人给我缠上了止血带。必须往前走,我迈了两步就昏倒了,我流了大约有1.5升血。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们要被包围起来了……”
有人说:“必须把他甩掉,否则我们都得完蛋。”
我央求道:“开枪把我打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