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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天(5)


  “你叫我进去喝茶还是上床?”

  这样一直延续到出现我的……真爱?这里没有这么说的。他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时,说:“我的妻子。”

  我对着他的耳根说:“阿富汗时期的。”

  我们乘坐装甲输送车外出,我用自己的身躯掩护了他,所幸子弹打在舱门上,他背身坐着。我们回来以后,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讲了我的事。后来足足两个月,他没有收到家中的来信。

  我喜欢出去射击,一打就是满满一梭子,打完我觉得轻松了。

  我亲手打死了一个“杜赫”,那次我们进山去呼吸新鲜空气,观赏风景。听到石头后有“沙沙”声,我像触了电,往后退了几步,随即打了一梭子,我先开的枪。我走过去看了看:一个健壮漂亮的男人躺在地上……

  弟兄们说:“我们可以和你一起去侦察。”

  我好不神气!我没有伸手去取他包里的东西,只拿走了手枪,这事也让他们高兴。后来,他们一路上都在保护我,怕我不舒服,恶心,我什么事都没有……

  回来以后,我打开冰箱饱餐了一顿,足足顶得上我平常一周的饭量,我感觉神经活动失常了。有人送来一瓶伏特加,我喝了,可是没有醉。我有些后怕,当时如果没有命中目标,我妈就会领到“载重二零零”。

  我想参加战争,但不是这场战争,而是伟大的卫国战争。

  哪儿来的仇恨?很简单,一个战友被打死,当时你和他在一起,两人共用一个饭盒吃饭。他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看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这时的你会疯狂地射击。

  我从不习惯于考虑大问题,如:“这场战争是谁挑起来的?责任在谁?”

  就这个问题,我们有一个喜欢讲的笑话。有人问亚美尼亚电台:“什么是政治?”亚美尼亚电台回答说:“您听见过蚊子的叫声吗?那么政治—比它的叫声还细。”

  让政府从事政治吧,人们在此地见到的是血,人变野蛮了……人们看到烧焦的人皮怎样卷成筒,仿佛是蹭破了的卡普纶长袜……枪杀动物时的场景惨不忍睹……向驮运队开枪,因为他们在运武器。人单独处决,骡子也单独处决。他们都默不作声,等待死亡。受伤的骡子嚎叫起来,活像用尖锐的铁器在铁板上划拉,十分瘆人。

  我在这儿有另外一副长相,有另外一种嗓音。听听我们这些姑娘坐在一起讲着怎样的话,你就可以想象出我们在当时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了:

  “他可真是个浑蛋!跟中士吵一架就去投奔‘杜赫’,还不如一枪把他撂倒,可以记入阵亡名单。”

  话讲得直截了当。很多军官以为那边和苏联国内一样:可以随便打骂士兵,可以随便污辱他们……干这种事的人在那边会被打死……战斗中有人会从背后开枪……到时你自己想法子查出来这人是谁吧。

  深山哨所的弟兄们一年见不到人影,直升机一周起飞三次,我去了。大尉走到我跟前:“姑娘,请您摘掉军帽。”

  我那时留着长发。

  “我一年没有见过女人了。”

  所有士兵都从战壕里钻出来看热闹。

  一次战斗中,一位士兵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我。不管能活多久,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他并不认识我,他之所以那么做,就因为我是个女人。这种事,你能忘吗?日常生活中,你怎样检验一个人是否会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你?

  好人在这儿更好,坏人在这儿更坏。双方在交火,有个士兵朝我喊了一句下流话,一句脏话,他被打死了,炸掉了半个脑袋、半个身子。他就死在我眼前……我像得了疟疾,全身颤抖。尽管在这之前,我见过裹着尸体的塑料纸大口袋……尸体用金属薄片包着,活像是大玩具娃娃……但让我全身颤抖的事情我还没遇到过……那次我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佩戴战斗奖章的姑娘,她们即使有也不会佩戴。有个姑娘戴上了“战功”奖章,大家都笑她,说那是“性功”奖章……因为大家都知道:和营长睡上一夜就可以得一枚奖章……为什么妇女们会在这儿?难道没有女人他们就活不下去?这样下去,有些军官先生会变成疯子。

  为什么妇女争着要到这儿来?你会有钱……会买一台磁带录音机,买一些东西。回国以后,可以把东西卖掉。在苏联挣的钱,没有在这儿,在阿富汗挣得多。咱们谈的是真实情况……有的姑娘为了弄到一件衣服,便和当地人厮混。你一走进阿富汗商店,孩子们就叫喊:“姑娘,干不干……”然后指指偏房。本国军官付的是兑换券,有的女人平常就这么说:“我去找个给兑换券的主儿……”

  这都是真事。像这个笑话里讲的一样:多头蛇先生、永生先生和巫婆在喀布尔转运站相遇,他们三个人都去保卫革命。两年以后,他们在归国的路上重逢:多头蛇先生只剩下一颗头,其他部分都被割掉了;永生先生奄奄一息,因为他是“永生”的;巫婆身穿华丽衣裳,戴着首饰,满面春风。

  “我在办理手续,要求再留一年。”

  “巫婆,你疯了!”

  “我在苏联是巫婆,在这儿可是美女瓦西莉萨①

  ①[ 多头蛇、永生先生、巫婆、瓦西莉萨,都是俄罗斯童话中的主要人物。]。”

  是啊,在这里造就的都是扭曲了的人,特别是小兵们,十八九岁的孩子们。他们在这儿见的世面太多了,太多了……他们看到一个女人为了一箱猪肉罐头,甚至不是一箱,仅仅是两筒,便出卖了自己的身体。见过这种场面的小兵,将来会用这双眼睛看待自己的妻子,他们在这儿被扭曲了。以后他们回到苏联,如果品行不端,也不必大惊小怪,他们经受的是另一种体验。他们已经养成用自动步枪、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的习惯……阿富汗小贩在卖西瓜,一个西瓜一百阿币。我们的士兵希望再便宜些,小贩不干。“啊,既然如此!”有个士兵端起自动步枪,便把堆积如山的西瓜全都给打烂了。假如你在无轨电车里踩了这么一个人的脚,或者排队时不让他加塞,那你就瞧好吧……

  我曾经梦想:回家以后,把折叠床搬到花园里,在苹果树下美美地睡一觉……在苹果树下……可是如今我感到害怕,特别是现在。我国准备撤军之前,我听很多人说:“我害怕返回苏联。”

  为什么?很简单。我们回来了,国内的一切都变了。两年后,人们穿的是另一种时装,听的是另一种音乐,街道也变了样……大家对战争的态度也不同了……我们会像是一群白色的乌鸦①……

  —一位女公务员

  ①[ 白乌鸦:指标新立异的人,或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人。]

  我感到羞耻

  当时我太相信了,所以现在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看法。无论别人对我说什么,无论读到什么,我每次都会为自己留一条小小的后路,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参军前,我毕业于体育学院。最后一次毕业实习,是在儿童夏令营“阿尔捷克”进行的,我担任辅导员,在那儿讲了很多次崇高的话,如“少先队员的誓言”,“少先队员的事业”……我主动到军事委员会申请:“派我到阿富汗去吧……”政治部副主任给我们作了关于国际形势的报告,他说我们比美国“绿色贝雷帽”仅仅抢先了一个小时,他们已经在空中了。自己的轻信使人感到难堪,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们灌输,说这是“国际主义义务”,最后把这种思想硬灌进了我们的头脑里。但我永远也做不到完全相信这一点……我对自己说:“把粉红色的眼镜摘掉吧!”我不是1980年去的,也不是1981年,而是1986年,那时大家还守口如瓶。1987年我已经到了赫斯特,我们占领了一个小山头,七个弟兄被打死。莫斯科的新闻记者来了……给我们带来了几个“绿人”(即阿富汗人民军),好像是他们夺回了小山头……做样子的是阿富汗人,而在停尸房里躺着的是我们的士兵……

  他们选择最优秀的士兵到阿富汗参加“军训”。谁都怕被派到土拉、普斯科夫或者基罗沃巴德去,因为那里又脏又闷,所以大家都要求去阿富汗,争着到那里去。

  兹多宾少校劝我和我的朋友萨沙·克里夫佐夫收回自己的申请书:“让你们两人当中某一个去送死,还不如让西尼钦去。国家培养你们花了不少钱。”

  西尼钦是个农村小伙子,拖拉机手。

  我已经拿到了毕业文凭,萨沙正在克麦罗沃大学日耳曼—罗马语系读书。萨沙歌唱得非常好,会弹钢琴、拉提琴、吹横笛、弹吉他,还能谱曲,他画画也好。我和他情同手足。

  上政治课时,教官给我们讲功勋、英雄,说到阿富汗就是当年的西班牙时,他突然插了一句:“与其让你们牺牲,不如让西尼钦去。”

  从心理学观点审视战争,是很有意思的。首先,得研究自己,这事挺吸引我。我曾问了去过那边的熟悉的弟兄们。有一个人,按我现在的理解,是给我们胡吹乱编了一通。他胸口有一个很大的伤疤,好像是被烧伤的字母“P”,他为此特意穿着开口汗衫,以便向人们炫耀。他编造说他们怎样深夜乘直升机在山上降落,我还记得他说:“空降兵拉开降落伞的前三秒钟是天使,空中飞翔时的三分钟是雄鹰,其余时间是拉套的马。”我们对这一切都信以为真。现在我真想再碰见这位荷马!像他这类人,后来都被当面揭穿了:“如果有脑子的话,一定是受了挫伤。”

  另一个小伙子和他相反,他一再劝说:“你不要到那边去。那边是污秽天地,不是浪漫世界。”

  我不爱听他的话:“你尝过那种滋味了,我也想去尝一尝。”

  他教我怎么活命。有十诫:“放一枪后,就赶快闪开,躲到离开枪地点两米的地方。把自动步枪的枪筒藏到农舍或者山岩后边,免得被对方发现火苗,记下你的位置。走路时,不要喝水,否则走不到目的地。站岗时,不要打盹,可以用手指挠脸,用牙咬手。空降兵先是要拼命跑,之后是能跑多少算多少……”

  我的父亲是位学者,我的母亲是位工程师,他们培养我从小要有个性。我想成为一个有个性的人,我曾被开除出十月儿童团①,很长一段时间我没被吸收进少先队。我为荣誉进行了斗争,后来给我戴上了红领巾,我不肯摘掉,睡觉时也戴着。

  上文学课时,女教员打断我的发言:“你不要讲自己的看法,你要照书本上那样说。”

  “难道我讲得不对?”

  “你讲的和书本上的不一样……”

  这像是童话故事中,皇帝除了灰色不喜欢其他颜色,所以这个国家里所有东西都是老鼠皮色。

  我现在告诉自己的学员们:“你们要学会动脑子,免得又被造就成一批新的糊涂虫,一批小锡兵。”

  参军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教我如何生活,在部队里是中士教我如何生活。中士的权力无限大,三个中士一个排。

  “听我的命令!空降兵应当具备什么?重复一遍!”

  “空降兵应当有一张恶脸、一双铁拳和一颗黑心。”

  “良心—对于空降兵来说是无用之物。重复一遍!”

  “良心—对于空降兵来说是无用之物。”

  “你们是卫生营,卫生营是空降部队的贵族。重复一遍!”

  ①[ 十月儿童团是苏联儿童加入少年先锋队前的组织,吸收一至三年级的小学生或学龄前的儿童。]

  摘录一段某士兵的信:“妈妈,你买一只小狗崽,给它起个名字叫中士,等我回家以后,我就把它宰了。”

  制度本身在愚弄人的意识,人家可以随意捉弄你,你没有能力抗拒。

  早晨6点起床。起床—重来。下床—上床—反复三次。

  三秒钟之内,要在起跑线上排好队—白色的油漆布,白色的,以便经常洗刷、擦亮。三秒内,一百六十人要从床上跳下来、排好队。四十五秒内穿好三号军服,也就是全套衣服,不过不扎腰带、不戴帽子。有个士兵有一次没来得及缠好脚布。

  “全体解散,重复一次!”

  他又没能跟上。

  “全体解散,重复一次!”

  体操锻炼,白刃战,学习包括空手道、拳击、桑勃式摔跤,以及与持刀者,持棒者,持工兵锹、持手枪、持自动步枪者的各种格斗方法。

  他—手持自动步枪,你—空手。

  你—手持工兵锹,他—空手。

  像兔子那样跳着前进一百米,用拳头砸碎十块砖。

  我们在练兵场上累得半死不活。

  “你们学不会就别想离开这儿。”

  最困难的是战胜自己,不怕疼。

  洗漱时间:五分钟。一百六十人只有十二个水龙头。

  “站队!解散。站队!解散。站队……”

  清早查房:检查各种金属牌,它们必须闪闪发光,如同公猫的某个部位;检查白色衣领;帽子里要有两根带线的针。

  “向前,齐步走,回原位。向前,齐步走……”

  一天只有半小时自由时间。午饭后,是写信的时间。

  “列兵克里夫佐夫,为什么你坐在那儿不写信?”

  “中士同志,我正在想。”

  “为什么你回答的声音这么小?”

  “中士同志,我在想。”

  “为什么不像教你的那样大声喊?看来,需要让你‘对着窟窿’进行一番训练。”

  “对着窟窿”训练,就是对着便桶叫喊,练出发号施令的嗓门。中士站在背后看着你,要听到隆隆的回声。

  摘录士兵的一些术语:

  解除—我爱你,生活。

  清晨查房—人们,相信我吧。

  晚间查房—我见过他们的面。

  蹲禁闭—远离祖国。

  复员—远方的星光。

  战术训练场地—蠢人乐园。

  洗盘器—光盘(盘子像光盘那样旋转)。

  政治部副主任—灰姑娘(在军舰上被称为乘客)

  卫生营—空降部队的贵族。重复一遍!

  我们总觉得吃不饱,梦寐以求的地方是军人商店,在那儿可以买到蛋糕、糖块、巧克力。射击得了五分,允许你逛一次商店。

  没钱花了,便卖几块砖。我们拿上一块砖,两个彪形大汉走到新兵跟前,知道他兜里有钱:“你,买下这块砖。”

  “我买它干什么?”

  我们把他围起来:

  “买下这块砖……”

  “多少钱?”

  “三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