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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天(4)


  三个阿富汗人站在那里,他们在议论什么,他们在笑。一个肮脏的小男孩顺着货摊奔跑,一下子钻到柜台下边的厚布帘中不见了。鹦鹉绿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我。我望着这一切,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没有中断谈话……背向我的人转过身来……我看见了手枪的枪口……手枪慢慢举了起来……举了起来……瞧,那个窟窿眼儿……我看见了。与此同时,我听见了扣扳机的生硬的声音,我不存在了……我在同一时刻既在这儿又在那儿……可我还没有倒下,我挺立着。我想和他们说话,可是发不出声来。“啊—啊—啊—”

  世界像洗照片似的渐渐显现出来……窗户……高大的窗户……一种白色的东西,很大的东西,白色套着很重的东西……眼镜碍事,看不清脸庞……汗水往下滴……汗珠落在我的脸上,打得生疼……我想睁开那睁不开的眼睑,我听到轻松下来的叹息:

  “喏,好了,中校同志,‘出了一趟差’,回来了。”

  可是当我抬头时,哪怕是转一下头,我的脑子就像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又是那个小男孩往柜台下的厚布帘里钻……鹦鹉绿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我……三个阿富汗人站着……背向我的人转过身来……我的视线对着枪口……那是个窟窿眼儿……我看见它了……这次我不再等那熟悉的扣扳机声了……我大喊一声:“我应当把你打死!我应当把你打死!”

  喊声是什么颜色,有什么味道?血是什么颜色?在军医院里血是红色的,干沙上的血是灰色的,山岩上的血到了傍晚是蔚蓝色的,已经不新鲜了……重伤员身上的血好像是从打碎的玻璃瓶里流出来的一样,流得很快……人慢慢断气了……慢慢断气了……只有两只眼睛至死还闪着光,视线从你身边射过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别处……

  一切都付出了代价,我们为一切都付出了代价,全部付清了。

  你从山麓往上看,重峦叠嶂,高不可攀。你坐上飞机,飞到上空,从上往下看,下边是一个个翻倒的狮身人面像。您明白我说的意思吗?我说的是时间,是事件之间的距离。当时连我们这些当事人也不知道,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请您不要把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即1979年到过那边的人弄混了。是的,我当时还相信!1983年,我回到莫斯科。这里人的生活,这里人的活动,给人的感觉是似乎我们这些人从未去过阿富汗那边,也没有发生任何战争。

  我走在阿尔巴特街上,问了几个人:

  “阿富汗战争打了几年了?”

  “不知道……”

  “战争打了几年了?”

  “我不知道,您问这事干什么?”

  “几年了?”

  “好像是两年……”

  “几年了?”

  “怎么,那边在打仗?真的吗?”

  那时我们都是怎么想的?怎么想的?你们不吱声?!我也不吭气。中国有句智慧的谚语:“站在死狮脚下吹牛的猎手令人厌恶,靠近伤狮身旁自豪的猎手值得尊重。”①有人可以谈论错误。说真的,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不谈。有人问我:“为什么您当时沉默?那时您已不是孩子了,那时您已经快五十岁了。”

  ①[ 这句谚语未查到出处,也许是假托。]

  您要知道,我在那边开过枪,但同时我又尊敬那个民族,我甚至热爱那个民族。我喜欢他们的歌曲,他们的祈祷声平缓舒展,悠悠缠绵,如同他们的山峦。但是,我只谈我自己,我真诚地相信,帐篷不如五层楼房好,没有抽水马桶就没有文明。我们给他们一大堆抽水马桶,帮助他们建筑石头楼房。我们给他们运去办公桌、盛水用的玻璃瓶、正式会议用的红色桌布,还有成千上万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相片。这些相片挂在所有的办公室里,挂在每一位首长头上。我们给他们运去黑色的“伏尔加”牌轿车,还有我们的拖拉机,我们的种牛。农民不愿意接受分给他们的土地,因为土地属于真主所有。被炸毁的清真寺的塔顶,像是从宇宙深处向我们窥视……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蚂蚁是怎么观看世界的,请您在恩格斯的著作中找找看吧。

  东方学者斯宾塞罗夫说:“阿富汗是不能收买的,只能转让。”

  有天清晨,我吸烟时看到烟灰缸上有只小蝎虎,像五月金龟子。过了几天,我回来了,蝎虎仍在烟灰缸上,还是那个姿势,连头也没有转动一下。我明白了,这就是东方。我消逝十次,再生十次,我粉身碎骨,再挺身而起,可是它还没有转动一下它的小脑袋。按照它们的日历,现在是1365年……

  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靠近电视机。我能够杀人吗?我连苍蝇也不会打死,至今从市场买回来的活鸡都是我的妻子宰杀。头几天,甚至头几个月,看到子弹打断桑树枝,觉得远不像是现实……战斗心理学是另一种样子……一边跑,一边捕获目标……注意前方……斜视左右……我没有统计我杀死过多少人……可是我跑过……捕获过目标……在这里……在那边……寻找运动中活的目标……自己也当过目标……当过靶子……不,从战争中回来的人里没有英雄……从那边不可能像英雄一样归来……

  为一切都付出了代价,我们为一切都付出了代价……

  您可以想象,1945年时某个士兵的样子,您喜爱他,整个欧洲都喜爱他。他天真,带点傻气,腰间系着宽皮带。他什么也不需要,他需要的是胜利,是回家!可是这个士兵呢,回到你们那栋楼房,那条街,已经是另外一种人了,这个士兵需要牛仔裤和录音机。古人早就说过:“不要唤醒沉睡的狗。”不要给人以非人的考验,他经受不住。

  我在那边无法阅读我喜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阴森森的。我随身带的是幻想小说,布雷德贝里的作品。谁愿意永恒不死?没有这样的人。

  可是有过那种人啊,有过!我还记得……有人让我在监狱里见过一位那样的人,那时我们把他称为匪帮首领,他躺在铁床上看书……书的封面熟悉……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他说:“可惜我读不完了,也许我的孩子们能把它读完……”

  学校被大火烧毁了,只剩下一堵墙。每天早晨孩子们来上课,他们用大火后留下的木炭在墙上写字。下课以后,用石灰把墙再粉刷一遍,于是墙又像一张干净的白纸……

  从林区运来一位没有胳膊没有腿的中尉,一切男性特征都没有了。从休克中苏醒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弟兄们在那边怎么样了?”

  为一切都付出了代价,我们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比你们更多。

  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我们什么都经受了。请您听完我们的话,希望您能理解我们。大家都习惯于给药品、退休金、住房……这个“给”字是用昂贵的“外汇”—鲜血换来的。我们是来向你们忏悔的……我们在忏悔……请不要把忏悔的秘密忘记……

  —一位军事顾问

  为什么逼我回忆

  这样结束还真算不错,以失败告终,这样会擦亮我国人民的眼睛……

  我无法讲述发生的一切,那是一种幻觉。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事是我亲眼所见的。我记得的事,只是整体中的一部分。后来出现的事,是我能够讲述的。为谁而讲呢?为了阿廖沙,他死在我怀里,他肚子里有八个弹片。我们从山上把他运下来,花了十八个小时。他活了十七个小时,到第十八个小时的时候,他死了。为阿廖沙而回忆,这么做是从相信人有所需这一观点出发的。我相信他再也不会疼了,再也不会怕了,再也不会害羞了。既然如此,何必再让往事翻腾呢?

  您想知道我们有什么理想?您大概把我们看成另一种人了。您应当了解,在异国他乡多么困难啊,不知为什么而战,还能有什么理想?我们在那边的时候,大家都是同样的人,但不是志同道合者。使我们变得相同的,是我们都可以杀人,而且也都杀过人。但仅仅把到过那边的人和没到过那边的人调换一下位置,一点就不难理解了。我们各不相同,但我们处处相同,无论在那边还是在这里。

  我记得在六年级或七年级时,教俄罗斯文学的女老师把我叫到黑板前:

  “谁是你敬爱的英雄人物,是恰巴耶夫①还是保尔·柯察金?”

  “是哈克贝利·费恩②

  “为什么是哈克贝利·费恩?”

  “哈克贝利·费恩……当他考虑是出卖逃亡的黑人吉姆,还是为他下地狱,让大火把自己烧死时,他对自己说:‘管他呢,让我下地狱去让火烧吧。’他没有出卖吉姆。”

  下课以后,我的朋友阿廖沙问我:“如果吉姆是白军,你是红军,怎么办?”

  我们一辈子就是这么活着的—白军和红军,谁不和我们在一起,谁就反对我们。

  在巴格拉莫附近,我们走进一个村子,请村民给点东西吃。按他们的教规,如果一个饿肚子的人来到你家,你不能拒绝给他热饼吃。妇女们让我们坐在桌前,给了我们吃的。我们离开后,全村人用石头和棍棒活活把她们和她们的孩子给砸死了。她们本来知道自己会被打死,但是并没有把我们赶走,而我们也带着自己的教规走进她们的家……我们甚至还戴着帽子出入他们的清真寺……

  ①[ 瓦西里·恰巴耶夫(1887—1919)旧译夏伯阳,苏维埃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红军指挥员。]

  ②[ 哈克贝利·费恩:马克·吐温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主人公。]。”

  为什么逼我回忆?这一切都是不便公开的事,我打死的第一个人,我流在细沙里的血,还有像烟囱一般高的骆驼脑袋,在我失去意识之前,它在我头上摇晃了一下。当时在那边我和大家一样……我一生中只有一次拒绝和大家一样。那是在幼儿园里,保育员让我们手拉着手,可我喜欢独来独往,年轻的保育员对我不守规矩的行为容忍了一段时间。过了不久,她们中有一位出嫁了,走了,克拉娃阿姨被派来代替她。

  “谢廖沙,拉着手。”克拉娃阿姨把另一个小男孩领到我面前。

  “我不愿意。”

  “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喜欢一个人走路。”

  “你要像所有听话的男孩和女孩一样,手拉手。”

  “我不拉。”

  那天散完步以后,克拉娃阿姨把我脱了个精光,连裤衩和背心也给扒掉了。然后把我带到一间空荡荡、黑乎乎的房间里,让我在那儿待了三个小时。第二天,我和谢廖沙手拉手地散步了,我变得和大家一样了。

  在小学里由班集体做决定,在学院里由系集体做决定,在工厂里由全体职工做决定,处处有人替我做决定,对我的教育是:单枪匹马,一事无成。

  我在某本书里读过这么一句话:“扼杀勇气。”派我到那边去时,我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扼杀了。

  “志愿战士,向前迈两步。”

  所有人都向前迈了两步,我也向前迈了两步。

  在申丹德,我见到了两个精神失常的我国士兵,他们一直在和“杜赫”交谈。他们按十年级历史课本里的说法,给这些“杜赫”讲解什么是社会主义……

  “问题是:偶像是个空壳,祭司坐进去,坐在里边教训百姓。”这是寓言作家克雷洛夫老爷爷说过的话。

  我十一岁时,有一天,一位获得“特等射手”称号的大婶来到学校,她说她打死过七十八个“德国鬼子”。那天我回家以后,说话结结巴巴,夜里发起高烧。父母认为我患了流行性感冒,这种病容易传染,我在家里待了一周,天天看自己喜欢的小说《牛虻》。

  为什么逼我回忆往事?我不肯再穿上打仗前我穿过的牛仔裤、衬衫了,那是我不熟悉的陌生人的衣服,虽然衣服上还留着我身上的气味,按妈妈的说法。

  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那个人不存在了。另一个人,也就是现在的我,只是顶着他的名字而已。请不要写出他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人。

  “神父,”牛虻向蒙泰尼里问道,“现在你的上帝得到满足了吧?”

  现在我能向谁抛出这手榴弹一般的问话呢……

  —一位普通炮兵

  这里造就的都是扭曲的人

  我怎么会去了那儿?很简单,因为我相信报纸上所有的话。

  我对自己说:“以前的人们建功立业,敢于自我牺牲,如今我国青年什么事也干不成,我也是这路货色。那边在打仗,可我在为自己缝制新连衣裙、设计新发型。”

  妈妈哭哭啼啼:“宁肯死我也不答应。我生你们,不是为了到头来分别埋葬你们的胳膊和大腿。”

  最初的印象是喀布尔的转运站—铁蒺藜,肩挎自动步枪的士兵,狗吠声。全是妇女,有几百名妇女。军官们来了一个又一个,挑选比较年轻可爱的女性,明目张胆地选。有个少校把我叫过去:“如果你不嫌弃我这部汽车,我就把你送到我的军营里去。”

  “什么汽车?”

  “运输‘载重二零零’的汽车……”

  我当时已经知道了,“载重二零零”就是运送死人、运送棺材的车。

  “有棺材吗?”

  “现在马上卸下来。”

  装了帆布篷的普通“卡玛斯”载重卡车。士兵们卸棺材时如同往下扔子弹箱,我吓了一跳。士兵们明白了:“这是个新来的妞儿。”我来到了驻地,气温高达六十摄氏度,厕所里,苍蝇多得似乎可以用翅膀把你抬起来。我失魂落魄,我是此地唯一的女人。

  两个星期以后,营长召见我:“你得和我住在一起……”我抗拒了两个月,有一次几乎把手榴弹抛了过去,另一次我操起刀子。这些话听得我耳朵磨出了老茧:“你想挑选个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大的人物……你想喝茶还能吃上黄油……迟早会自己找上门来……”我从来没有骂过人,这次憋不住了:“你给我他妈的从这儿滚开……”

  我爱骂人了,我变得粗野了。我被调到喀布尔招待所当管理员。最初,我像只野兽似的对待所有人。别人认为我有毛病:“你发什么疯?我们又不想咬你。”

  可是我已习惯于自卫,改不了了。

  每当有人唤我:“进来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