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锌皮娃娃兵全文阅读 > 第5章 第一天(3)

第5章 第一天(3)


  三个卢布……给他们吃的是生蛆的肉、腐烂的鱼……我们都患了败血症,我前边的几颗牙都掉光了。他们卖掉被子、褥子,买白面儿,或者糖果、小玩意儿……小铺子里的东西琳琅满目,那边的东西让你眼花缭乱,那些东西我们这儿都没有。士兵们把武器、子弹卖了……好让人家用我们的枪来杀我们……

  在那边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以另外的视角看清了自己的祖国。

  害怕回国呀!说来也奇怪,仿佛从你身上剥下了一层皮,我总是哭。除了到过那边的人以外,我谁也不想见,我和那些人可以整天整夜在一起。其他人的谈话,我觉得无聊,纯粹是瞎侃,如此持续了半年。如今,我排队买肉时也能破口骂街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像“在这之前”那样生活,但是办不到。我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漠不关心了。使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男人们习惯这种生活要更痛苦。女人可以一心去管孩子,可男人就没事可干了。他们回到国内,恋爱、生儿育女,但阿富汗对他们来说高于一切。我自己也想弄个明白:为什么会如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发生这类事?为什么这些事让人如此揪心?在那边时,一切都压在心底,回来以后,一切又都冒了出来。

  应当怜悯他们,怜悯所有到过那边的人。我是个成年人,当时已经三十岁了,还要经受这样的剧变,而他们是些孩子,什么也不懂。国家把他们从家里带走了,发给他们武器,对他们说:“你们是去从事神圣的事业。”还向他们保证:“祖国不会忘记你们。”可现在,谁也不理他们,还极力想把这场战争忘掉,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那些派我们到那边去的人。甚至与我们见面时,也越来越少谈论战争,谁也不喜欢这场战争。可是直到现在,每次奏起阿富汗国歌时,我还会落泪。我爱上了阿富汗所有的音乐,它们像是麻醉剂。

  不久以前,我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一位士兵。我们给他治过病,他失去了右臂。我对他记忆犹新,他也是列宁格勒人。

  我问:“谢廖沙,也许,你需要些什么帮助吧?”

  可是,他恶狠狠地说:“滚你的吧……”

  我知道他会找到我,向我道歉。可是谁会向他道歉呢?谁会向所有到过那边的人道歉呢?谁会向那些遭到摧残的人道歉?更不用说有人会向那些变成瘸子的人道歉了。一个国家需要怎样地不爱自己的人民,才能派他们去干那些事呀?!

  我现在不仅仇恨任何战争,甚至仇恨顽童们的斗殴。

  请您不要对我说: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每年夏天,只要呼吸一口灼热的尘埃,见到一潭死水里的闪光,闻到干枯的花朵刺鼻的香味,我的太阳穴就像是挨了一拳。

  这种感受将伴随我们一辈子……

  —一位女护士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

  我已经摆脱了战争,休整了一阵,不再过问此事了,可是我该怎样讲述过去发生的一切呢?那全身的战栗,那满腔的怒火……参军之前,我毕业于汽车运输技术学校,派我给营长开车。我对工作没有意见,可是大家一再谈论苏军在阿富汗的有限名额,每个政治部都收到这样的信息:我们的军队正牢靠地守卫着祖国的边疆,给予友好国家和人民以援助。

  我们感到不安,说不定会派我们去打仗。为了消除士兵们产生的恐惧,当官的就耍了一套骗人的手法,这是我现在的理解。

  部队首长把我们叫去问道:“弟兄们,你们想开新车吗?”

  这还用问吗?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是,想开!”

  首长接着说:“不过,你们要先到垦荒的地方去,帮助收割庄稼。”

  大家都表示同意。

  在飞机上,我们偶然从飞行员口中得知,飞机正在飞往塔什干。我不由得产生了怀疑:我们是去开荒的地方吗?飞机确实降落在塔什干了。我们排着队,被带到离机场不远的一块用铁丝围起来的地方。我们坐着,指挥员们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窃窃私语。到了午饭时间,他们往我们驻扎的地方搬来一箱又一箱的伏特加。

  “成两列纵队,集—合!”

  我们排好后,他们当即宣布:几小时以后,飞机来接你们,你们要到阿富汗共和国去履行军人的义务,去实现军人的誓言。

  这下可热闹起来了,恐惧、惊慌把人变成了牲畜。有的人一声不响,有的人怒气冲冲,有的人因为委屈哭了,有的人傻了。这种出乎意料的、对我们进行的卑劣的欺骗,让人惊呆了。原来伏特加是为这事而准备的,这样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搞定我们。伏特加下肚之后,趁着酒劲发作,有些士兵企图逃跑。他们去找军官打架,可是营盘已被别的部队包围了。那些士兵把大家推上飞机,然后像装箱似的把我们塞进空空的铁皮舱里。

  我们就这样来到了阿富汗。过了一天,我们就看到了伤员和死人。我们听到了这样的词语:侦察、战斗、战役。我仿佛觉得,发生的这些事让我休克过去了。只是过了几个月以后,我才渐渐苏醒过来,清楚地意识到周围的一切。

  当我的妻子问:“我丈夫是怎么去了阿富汗的?”回答她的是:“他自愿申请去的。”我们部队里所有人的母亲和妻子,听到的也是这样的回答。如果伟大的事业需要我献出生命、献出鲜血,我会自愿地说:“把我也列入志愿者中去!”可是我两次受骗,他们没有告诉我真相,没有说明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过了八年,我才知道真相。

  我的朋友们躺在坟墓里,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骗去参加那场卑鄙的战争的。有时我甚至羡慕他们,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他们也不会再次上当受骗……

  —一位司机

  我们好像已经是死人了

  我丈夫长期在德国服役,后来又去了蒙古。我非常想念祖国,我有二十年时间是在境外度过的,我对祖国的爱无法抑制。我给总参谋部打了一个报告,说:“我一辈子都在国外,再也活不下去了。我请求帮我们回家……”

  我们已经坐上了火车,可我还不相信,隔一分钟就问我丈夫一次:“我们是去苏联吗?你不骗我吧?”

  到了国内的第一站,我就抓了一把祖国的土,一边看一边微笑,这是家乡的土呀!请您相信我,我甚至吃了一口,还用它擦洗了脸。

  尤拉是我的大儿子。我爱他甚于其他所有家人,虽然当母亲的承认这一点是不好的。我爱他甚于丈夫,甚于小儿子。他小时候,我睡觉都摸着他的小脚丫。有的妈妈去看电影,把儿子交给别人带,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能做出这种事。他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就抱着他,带上几瓶牛奶,一起去看电影。可以说,我打算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

  我全是按书本上的话,按理想人物的标准在教育他。他读一年级时,背诵的不是童话故事,不是儿童诗歌,而是整页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女老师惊叹不已:“尤拉,你妈妈是干什么的?你已经读了这么多作品。”

  “我妈妈在图书馆工作。”

  他知道理想,但不知道人生。我也这样,多年生活在远离祖国的地方,以为人生就是由理想组成的。

  有这么一件事。那时我们已经回到了故乡,住在契尔诺夫茨市,尤拉在军事学校读书。有一天半夜两点钟,门铃响了,是他站在门口。

  “是你呀,儿子?怎么这么晚回来了?为什么还冒着雨?看你全身都湿透了……”

  “妈妈,我回来是要告诉你:我活得太艰难了。你所教的一切,生活中都没有……你是从哪儿找来的呀?……这还只是开始,以后我该怎么生活呢?……”

  我们俩在厨房里坐了整整一夜。我能说些什么呢?不外乎还是那些:生活是美好的,人们是善良的。这都是真理。

  他静静地听我讲。天一亮,他又返校了。

  我不止一次对他说:“尤拉,放弃军校,到非军事学校去读书吧。你的位置在那儿!我能看见你现在是多么痛苦。”

  他对自己的选择并不满意,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成为军人的。他本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历史学家,一名学者,他生活在《古希腊—何其美好的国度》这样的书里。

  十年级寒假时,他去了一趟莫斯科。我有个哥哥住在那里,是位退役中校。

  尤拉跟舅舅说:“我想报考大学的哲学系。”

  舅舅不赞成:“尤拉,你是诚实的小伙子。我们这个时代,当一名哲学家是不容易的,既要欺骗自己,又得欺骗别人。你要讲真话,就可能会尝到铁窗的滋味,也许会把你送进疯人院。”

  到了春天,尤拉决定了:“妈妈,您什么也不要问,我要当军人。”

  我在一个军事小镇见过锌皮棺材。那时老大在读七年级,老二还很小。我当时盼望着,等他们长大,战争也就结束了。难道战争会持续那么久?

  “没想到战争和上学时间一般长,也是十年。”有人在尤拉的追悼会上说。

  军校毕业晚会后,儿子当了军官。可是我不明白,尤拉为什么要到外地去。我从没想过,我生活中会有一瞬间和他不在一起。

  “能把你派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申请去阿富汗。”

  “尤拉——”

  “妈妈,是您把我培养成了这样的人,现在您休想改造我了。您对我的教育是正确的,我在生活中遇到过那些败类,他们不是我们的人民,也不能代表我们的祖国。我去阿富汗,是为了向他们证实:人生中有崇高,不是每个人都认为有了满冰箱的肉食,就是有了幸福。”

  申请去阿富汗的并非他一个人,许多男孩都写了申请报告。他们都是良家子弟,有的父亲是集体农庄主席,有的父亲是教员……

  我能对自己的儿子说什么呢?说祖国不需要这样做?他想向那些人证明人生中有崇高—那些人过去认为,将来也认为,他们去阿富汗只是为了捞点儿破烂衣服,捞点儿兑换券,捞几枚勋章,捞个一官半职……对他们来说,卓娅·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不过是个狂热分子,不是理想人物,因为正常人是不会那么做的……

  哭诉、哀求,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向他承认了我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事,说我失败了,或者觉醒了,我不知道应当怎么说。

  “小尤拉,生活完全不像我教你的那样。一旦我知道你到了阿富汗,我就会到广场上去,到断头台上去……我会把汽油倒在自己身上,然后自焚。你在那边会被打死的,不是为了祖国……你会被打死的,不知道为了什么……没有伟大的理想目标,难道祖国能派自己优秀的儿子去送死?这算什么祖国啊?”

  他骗了我,说去蒙古。可我知道他一定会去阿富汗,他是我的儿子。

  和他同时,我的小儿子盖纳也参军了。我对他放心,他成长为另一种人了。他们哥儿俩总是吵个没完。

  尤拉:“盖纳,你看书看得太少了。从来不见你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总是在摆弄吉他……”

  盖纳:“我不想成为你那种人,我想和大家一样。”

  他们哥儿俩都走了,我搬到他们住的房间里去。除了他们的书、他们的东西和他们的来信以外,我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尤拉来信讲到蒙古,可是他把地理位置讲得混乱无比,这样我对他身在何处已不再存疑了。白天夜里想的尽是自己的经历,我仿佛把自己切成了碎块。这种痛苦,用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种音乐也讲不清的。是我亲自把他送到那边去的,我亲自送的呀!

  几个陌生人走进家里,看到他们的表情我就知道,他们给我带来了不幸的消息。

  我退到屋里去,剩下最后一个可怕的希望:“盖纳?”

  他们的目光转向一旁,我当时下决心把一个儿子交给他们,以便拯救另一个。

  “盖纳?”

  他们中间有个人轻声说:“不,是尤拉。”

  我讲不下去了……讲不下去了……我已经死了两年了……我没有任何病,可我已经死了。我的整个肉体都是死的……我没有在广场上自焚……我丈夫没有把自己的党证退回去,也没有把它扔到他们的脸上……我们好像已经是死人了……不过,谁也不知道,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

  ——一位母亲

  我们在忏悔

  我一下子就把自己说服了:“我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记不住……”我们家里禁止提这件事。我妻子四十岁已满头白发,女儿原来留长发,现在是短发。夜间炮轰喀布尔时,怎么也唤不醒她,只好扯她的辫子。可是过了四年,我突然喜欢胡言乱语了……总想说话……昨天家里偶然来了几位客人,我的话就是止不住……有人送来一本相册……有人放幻灯片:直升机在村庄上空盘旋,一位伤员被抬上担架,他身边放着他那条被炸掉的大腿,脚上还穿着越野鞋……被判处死刑的俘虏们天真地望着镜头,再过十分钟他们就没命了……万能的真主啊!我回过头去,男人们在阳台上吸烟,女人们进了厨房。只有他们的孩子坐在那里,都是些小娃娃,小娃娃们对这些事挺好奇。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总想说话。为什么突然会如此?为的是永远不要忘记任何一件事……

  那时我怎么样,那时我有什么感觉,用言语讲不清楚。也许再过四年,我能够说清我的各种感受。也许再过十年,一切声音都会变调,说不定变得无影无踪。

  一种仇恨埋在我心头,有些懊丧。为什么我应当去?为什么这事儿让我摊上了?我感觉到了重担,但没有屈服,这一点令我感到心满意足。我开始从琐琐碎碎的事上做准备:随身带上一把小刀、一套刮脸用具……收拾完毕……这时就急不可耐了,希望快点和陌生的世界见面,免得热情冷却,激情过去。设想形成了……任何人都可以讲给你听……可是我身上发冷,或许是额头在冒汗……还有一种情况:飞机着陆时,既感到轻松又觉得兴奋,现在一切就要开始了,我们会亲眼看见,用手摸到,可以在生活中感受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