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好了:我先得告诉你一个故事。
这就是那个故事。作者叫贺一骑。书太旧了,照片不是老,是古老。
知道中国的八年抗战吧?那解放区和敌占区呢?
春荒的傍晚。
1942年。
默默跟随行军队伍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在五十五到六十岁之间,因为瘦和衰弱。女人跟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八路。老妇人对小兵说:小兄弟,你饿吧?小兵回头看她一眼,赶紧跑两步跟上队伍。老妇人也跑几步,嘴唇都喘白了,又说:小兄弟,你看这一路上槐花都没了,叫人都吃光了。小兵说:都吃光了呗,你跟着队伍干啥?!队伍有行动哩!小兵前头有个老兵,这时对大娘嚷起来:这是要打日本去呢,你跟着干啥?急着给鬼子送信去哪?!大娘只得跟他作作揖,说:我有个孩儿也参加咱们队伍了,我那孩儿跟这位小兄弟一般大。
她还是一步不松地跟着队伍。队伍上坡。队伍下坡。浩浩荡荡。队伍越走越快,大娘自己跟上了,一身烂絮,一双烂鞋都给落在了后边跟不上她了。小兵不时回头看看这位枯骨一架的大娘,仿佛是鼓舞她跟上来,也仿佛求她别再跟了。几个兵都恼了,对大娘说:没见过讨饭讨到部队来的!再狗撵人咬着不放,我们可要开枪了!大娘说:八路军不打俺乡亲。老兵说:八路军不打好乡亲!有人这时把枪栓拉上了,刺刀也上上了。大娘这才眼巴巴地看着那细瘦的小兵跟着细瘦的队伍从山梁上走没了。
天黑时,西北来风。队伍歇下来。把每条粮袋抖净了,熬出半锅小米粥,每人半瓢倒在各自的洋铁罐子、搪瓷缸子里。多半从日本兵那里来的。还没来得及吃,有人说,哎呀不好了,槐树林那边站着的不就是方才的讨饭大娘?大娘却是不过来,有一两个兵叫她,她也不过来,她靠着一棵树一直坐到每个战士把粥都喝完了,才又走到那小兵身边。小兵眼圈红起来,抿紧嘴唇不去看大娘的脸。大娘手从怀襟里掏出一把蔫了的槐花,对小兵说:小兄弟,拿着吧,都给你留着呢。小兵眼泪流到了脖子上。大娘说:俺家有个小子,也十四,也跟队伍走啦。大娘说着也不看小兵的脸,泪流到脖子上。
几天以后,队伍打仗回来,看见那个大娘已经歪在土包上,饿死了。小兵抱起她来,有的人听他哭声中有“娘……娘……”的呻吟。
对,是这本书中的一个故事。以它命名了全书《紫槐》。
没错,是贺叔叔的身世。
一篇写得好极了的小说。我得承认,我爸爸永远写不出如此不露声色的残酷;那美丽,古老而含蓄。
现在来看一看全然不同的一种背景。我爸爸生在上海租界,曾有个留洋回国的父亲。有个芝兰性格却很少相夫教子的母亲。父亲是不笑的,从两个圆圆的厚镜片后面嫌恶地看着世界。他留给我们子孙所有的相片都是不笑的,仅是两侧鼻翼向外掀起而形成笑的影子。那神色让你觉得你实在够他忍受的,他所以能够穿着三件套西装一天天活下去是因为他对你的忍受。他在回国的第八年死去了,这样一个人你都不必去问他的死因。所有功能都支架在一个忍受上,放弃了忍受,一切就都放弃。他死得清秀俊逸,远比他活的时候可亲。
他的遗孀的性格非常适合做寡妇,美丽、冷漠,一向很懂得和寂寞打交道而把空空荡荡变作一种饱满。她和一个女佣把唯一的儿子养大,家庭的必需像伙食费一样一天天减少。用人说:太太,没檀香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点了吧。用人说:太太,少爷的袍子没有浆怎么就穿去学堂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浆了吧。她柔慢地回头,抬眼皮,咧嘴微笑,缓慢却持续不断地落齿落发。到我见到她时,她口中只有上下八颗牙齿,为了美丽的原因坚决不再落了。我看见她总是一个人在推牌九,膝上卧一只做梦的猫。她管咂一口白开水叫“吃茶”,茶碗也处处打了缺口,只剩她端茶的手势还精巧,还能让人看到那往昔的精巧。我爸爸离开家去上大学时,他的家境已被他母亲削减到最基本点。这个基本点和贫穷没有直接关系,因为祖母死后我们发现她垛存的成匹呢料和丝绒,整套的金银器。
我爸爸是他父母唯一的孩子。在我看来,他的父母不是不具备生养的人力和财力,是不具备生养的兴致。
我爸爸从小进入基督教小学和中学。
我爸爸,每个认识他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困难地向你讲起他。
这样把我爸爸和这个叫贺一骑的人并置,他们以各自的异端,天悬地殊来填补彼此内心那不可言喻的需要。
人们告诉贺叔叔的,有关我爸爸的,他都不去信。他从来不信他是个狂妄的人、花花公子,从来不停地恋爱和背叛。贺叔叔恰恰认为我爸爸自有他情有独钟之处。他一开始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喧哗大笑的源头。他朝我爸爸走过来。我爸爸意识到这个刚上任的上司正是在朝他迫近。
现在有印象了吧。
这个有不雅笑声的人,是我爸爸。从家庭和教会学校的沉闷中,不知怎样,他精神和肉体中爆发出那样的笑。他笑得那么突兀,以至笑声的发启完全是哑在身体深部的一股强大震动。痉挛,可以说。笑声从一个痛苦的层次穿越过来;在痛苦的挤压下和摩擦中,它穿越过来。然后这笑成了一股爆破的力量,挣脱了痛苦而上升,形成一个彻底的盛开。他的嘴和五官都在那一瞬舒展到极致。不仅仅面孔,他的四肢和身躯都是这狂欢的一部分,都必须推波助澜地把笑给播送出去。最后,他笑出了一点尖啸。他可怕起来了。欢乐在刚刚接触到愤怒的边界时哗地退回,整个笑的键盘是那么长一段!从低到高,音阶的跨度成了那么宽广的一串排列!它不是由欢乐发启,亦不由欢乐来完成,却纵跨一个由疆界到疆界的欢乐全程。
贺叔叔当时想,此人竟会这样笑。他认为此人最可爱之处是他丝毫不邀请别人同他一起笑,因此他没有那种被谢绝的张皇失措。没有丑角的挫伤感。我们都会做刹那间的丑角,都拿观众太当一回事;观众是否会产生共鸣我们不得而知。我们那一瞬间的丑角生涯成了僵局。我爸爸的成功在于他台下没有观众,或者,他忘掉了观众。那一刻他只管他自己,如伸懒腰、打嗝、打哈欠,纯属个体的活动。
我爸爸比任何人都需要观众,只是,他能够在那一刻把观众忽略掉,忘乎所以,如痴人那样脑中空空。我爸爸,他必须有人旁观才能进入无人之境。
贺叔叔和我爸爸,带着他们不寻常的友情,进入了六十年代。一些时尚和口号,在悄悄地死,悄悄地生。
记得贺叔叔的“小灶”吧?那个绿色碗橱纱的屏风。人们在食堂一面读着黑板上的菜谱,一面看我爸爸被厨房杂工叫进屏风内。食堂内吵闹得像火车站。贺叔叔同我爸爸的交谈一点声息也没有。一头食堂喂的猪在买饭的队伍里撞来撞去。人们常看见我爸爸张大嘴笑,兴奋得坐也坐不住,椅子在他屁股下前俯后仰,往往只有两条椅子腿支着地。有时他干脆不坐,绕着圆桌,绕着一块块往嘴里填馒头的贺叔叔踱步。有时他手里有一摞稿纸,人们猜那便是爸爸在帮贺叔叔润色的一部长篇小说。事实上,我爸爸是从头到尾在替贺叔叔写这部近百万字的作品。
根据贺叔叔一沓笔记。
注意另一个事实:没有贺叔叔救助,我爸爸此刻正在同其他右派们结伴挑粪土,填装炸药炸筑水坝的石头。好一点,或许正在土坯教室里教七岁到十六岁的一年级生。最强,是去个边城做文化馆干事,办小城中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
我爸爸之所以还在这个凹字形红砖办公楼里领工资和粮票,还能在这个省城报刊上持一个令人耳熟的名声,你知道,是归功贺叔叔的。一天,贺叔叔说起想请个人帮他整理一份小说初稿,我爸爸立刻就说:我来吧。在此话脱口时,我爸爸非常羞窘,两个耳朵边沿充了血,红得晶莹。是生怕他报德的急切让贺叔叔看破,再看小。
此后,常在绿纱屏风后面,贺叔叔听我爸爸向他讲述小说的进展。
我知道。从八岁到十一岁,我已知道我们家所有的事。我知道我爸爸在两个大书架建造的“书房”里,集中精力完成贺叔叔那部近百万字的著作,集中精力于护住我们拥有的这两间只需五元租金的房子,护住年幼早熟的我和他那书架搭起的自治区。一进入那里,就听见他裤带上金属环扣的击碰声,那是他在脱下外裤,只穿长内裤或短内裤坐在三尺长一尺宽的书案前。
我十岁了。
大饥荒。
不,我不记得。我还不知道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饥饿。这个词在我们社会的进行时态中是不存在的,被涂抹了。饥饿的生理感觉被否认掉了。如同所有肉体的需求,对于其存在不给予认同和理会。我们的生活情景被预定,其中充满阳光和希望,充满非生理的幸福。因此,生理的痛苦,诸如饥饿便是没有名分的感受;它存在,我们却无法将它命名。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国家一样,饥饿的痛苦是正常现象,是必然,却又是每个人该去悄默承受的。理想主义从一开始就伴同着饥饿。
三年的大饥荒是用别的字眼来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灾害。
因此饥饿在我记忆中是别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读会。
不知为什么,那么多诗人从饥饿中产生。那样的朗读会在大饥荒的三年中特别盛行。
注意到了。但美国作家和诗人们的朗读会是同志式的沟通,战友式的相互支持。
并不普遍。中国作家很少当众朗读他们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许他们认为作家更应该作为文字和语言活着。
很多!让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诗歌和饥饿之间,是否有着必然联系。
那些朗读会总伴有餐会。一张粉红色菲薄的餐券,凭它去领一份米饭,上面覆盖着黄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干丁,据说营养是一样的。那是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妈妈从下午就进入了朗读会(餐会)的氛围。她打开箱子,拨开一层层樟脑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们家没有能让她看见全身的镜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对比颜色。
爸爸从书房伸出头说:别穿紫红的,花鼓灯似的!
我妈跳下凳子,换一件秋香色,又飞快站上凳子。
我发现这天爸爸特别在意妈妈的打扮。连她往脸上扑粉,他都疑惑地瞪着眼。妈妈说,怎么这样婆婆妈妈呀,又不是你上台。我爸爸不吱声,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黄面色渐渐消失了。妈妈眼睛紧闭,微皱眉头,给粉呛得直要咳嗽,他看妈妈拿出铅笔,在香尖上蘸了蘸,去勾画扑进粉里的眉毛。妈妈使劲睁开眼,使劲瞪着镜子,爸爸也帮她瞪着。我妈从镜子里看我爸一眼,说:你给老贺把生字标出来了吗?爸爸嗯一声。
妈妈最后打开口红盖子。口红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背着妈妈打开它。一旋开那子弹壳似的铜帽儿,一股油哈味就冒出来。红颜色也不新鲜,看上去也哈了。陈旧的唇膏使妈妈微翘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们准备出门时,贺叔叔一迈腿从栅栏上跨进来,他目光躲开娟秀而古怪的妈妈,看着我说,这么漂亮啊!我知道他实际上是在说我妈妈。爸爸早有准备,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沓稿纸,递给贺叔叔说: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两遍。贺叔叔笑笑说:我的故事我还念不出来?爸爸说:有些字我怕你不认得,给你注了同音字。贺叔叔大声说:我那么笨?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吧?
两人撇下妈妈和我,先走了,又一块儿停下脚,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独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气味;酱油气味,人人捧着一个大搪瓷盘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着酱色浓重的饭菜。
近处是我妈妈。她一边细细地吃一边机警地四处望,想找个地方把她盘子里的东西倒进随身带来的饭盒里,带回去添加些蔬菜,又变成三人的一顿晚餐。
远处是贺叔叔和爸爸,站在楼梯口交谈。爸爸手里端一大盘食料,不曾动过几口;贺叔叔却空着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滚上一层酱的发酸的豆腐干。一些人上来向贺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来。
我不断为人让道。我眼睛却一直朝爸爸和贺叔叔那里望。我爸爸这天的样子与平常有些出入。我的爸爸,我从小就意识到他与众人的出入。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规整的服饰,总是七长八短披披挂挂。猎装式的米色风衣从不系纽子,腰带拧成一根绳儿;颈上搭一根深咖啡色丝绸围巾,面积宽裕,肥大的两端垂荡在风衣襟前,不时被他谈笑时的手势惊动起来。那条围巾只不过是一截旧绸料,也是从祖母遗物中发掘的,对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会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将腐将化的质地,使爸爸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缺乏一点实体感。爸爸秘密修饰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饰和别人相反:把本来就缺规矩的全身弄得更乱,头发尽其本性向各个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现在回想,他的颓唐和感伤,使当时的我内心极被牵动。
我爸爸在笑,拍着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着肩。
是贺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读会。人们在大厅里找好一把深蓝丝绒的椅子,安顿下来。被糙劣食物破坏的矜持恢复了。深蓝丝绒的幕帘上缀有金流苏,打蜡地板和水晶吊灯,这毕竟是个矜持的所在。由于多日对这一餐饭的期望终于得到答复,所有眼睛安宁了,神情是美味的丰足的。
节目中有七八个人朗读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诗歌。贺叔叔的《紫槐》是朗读会的开场或压轴。这天来了一群少年宫话剧团的男孩女孩,将《紫槐》配了乐,诵到高昂处,都成了一副歌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