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十年，一九九九年深春，写字的小C背着个小包，懵然来到了西安，回到了七年前离开的亲爱的母校：西安交通大学。
那梦中常在的悬铃木大道春叶繁复，一如旧时；那荷花池边的杨柳依依，树下似乎还能寻找到往日的倩影；那庄严青翠的柏树下，一对对恋人如小鸟般喁喁私语，给静静的读书氛围增加了甜蜜的气息；那管理学院的大楼依然矗立在高大的雪松后，玻璃上反映着淡淡的旧日阳光；那逸夫馆前的篮球场上大学生们照旧在打篮球；那常青藤攀满的外语系大楼好象认出了来人，一阵风过，满墙的嫩叶象水波颤动，令人唏嘘……
在那树下站着的，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那不就是往日的小C吗？
写字的小C走过去，却不见了往日的小C的踪影……
写字的小C是听说了西部大开发的号召才到西安来的。
中国广阔的西部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尤其对没工作的人来说。那里天山豪迈，昆仑巍峨，黄沙漫漫，草原辽阔……长江黄河，都从那里的雪山发源……想象中是一个可以大展宏图的地方，他以为会有很多的工作机会。
自从五年前辞职离开工作单位，到南方打过两年工之后，小C就再也没有安顿下来，成了一个漂泊之人。
就这样漂来漂去，他本打算漂到新疆去，到帕米尔高原去，去那里领略雪山上的风，在那里或许能找到一块生存新地，但他却莫名地在路过西安时留了下来，好象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一根尘世的线牵着他似的。
怀揣对奇遇与奇迹的渴望，他留了下来。
他先是去应聘了新疆来的招聘团，并没有回音，然后小C就找了毕业后留在西安的一个老同学，他依稀有那个老同学的地址，在某个大学的图书馆工作。
除了白鲸上海，西安就是中国第三个大学最为集中的城市了。这里的大学多如牛毛，但规模最大，影响也最大的，却是他的母校西安交通大学。
小C在交大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下来，然后肩上挎着他那个破旧的行李包，来到一所陌生的大学。
那同学已不在图书馆工作了，换到了学校的其它单位，辗转打听，他上到行政楼二楼，过道黑洞洞的，里面又高又旧，可是挂着“教务科”牌子的房间门口的地上，却留有一块光亮。
于是小C就到那里去，看了看里面，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用手扶着门框，对里面的人看清楚了，然后他才轻轻地喊了一声：
“阿庆”。
一个方形脸孔，留着平头的青年正低首在办公桌上写字，他平静地抬起脸来，表情木讷，镜片后的目光有一会儿的凝固，当焦点聚拢到小C脸上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然后他认出了小C，惊奇地喊了一声小C的名字，站起身朝小C走过来，一边与他双手相握，一边笑问道：
“你怎么有空来了？”
这人眼皮下垂，平时的眼光都在那眼皮之后，但现在却都发出光来，露出极少的喜悦的表情。
小C仿佛看见了往日的自己，他尽量降低心跳的速率，平静地把对方看着，发现对方跟从前的形象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依旧低调，但周身洁净，看得出来生活得很有条理。虽然这时才露了遇见亲人般的亲切和喜悦，但平时显然也并没有什么搅扰内心的不安和慌张。
看到老同学生活得这样平静，往日的小C想到了从前亲密无间的友谊，一时又羞愧又激动，便忍不住擦了擦鼻子，一时又掀掀眼镜，然后他又望了望对方，强自镇定，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想表达点什么，可脸色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C其实是想笑，想微笑，想大笑，但好象笑的时候，他脸上身上的尘土便纷纷开始往下掉落了。
于是小C再没说什么，因为说不出来。
他脸色不由自主地陷进了漩涡里。
阿庆看了他的表演，倒也不太惊讶，只是收敛了笑容，低头把小C全身打量了一遍，停顿一下，好象在内心衡量着什么，然后他回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走出门，将过道对面的门打开了，对小C说：
“进来吧。”
这是一间资料室，小C跟着走进去，剩下这两人站在这间空屋子里。
他终于微笑起来，好象被往事的温馨重又包围了，全身找到了温暖，他依然能感觉到往日的对方，那就是他的一个同学，同宿舍的好伙伴。
小C想把包袱放下来，阿庆说就放在地上吧，小C就放下了那个脏乎乎的包，微笑着靠近对方。
这两人彼此打量着，好象时间的长河一瞬间从他们眼前流过，定格在现在，显得那样没有意义，人生真没有意义！
可小C依旧是那样率性随意，好象他的王牌还没有拿出来似的。但他的热情没坚持多久，终于有些慌乱了，眼望望四周，中途却又俯下身看着桌上的旧报纸，一只手指伸到下嘴唇划着，纷乱的头发里露出了几丝白发。
“说说，怎么回事？”
阿庆直直地立在桌边，淡淡地问。
小C看见对方的手不断地抖动着钥匙，等着他把故事往下演绎，他便想装得轻松一些，可刚才的紧张明明暴露了一切，这是没法遮蔽的，于是他用拉成细线的声音缓缓说道：
“想到西安来找份工作，不是西部大开发么？我就来了。”
“西部大开发？哈哈！说说而已，哪有那么容易？！这几年你都在干些什么？一直没你的消息。”
小C没法回答，只好胡乱说了几句。
“我还不是想写出一部书来，便有意切断了和大家的联系。九四年离开单位，跑到南方打了两年工，九六年回家了。在宜昌呆过一年，也回过从前工作的地方，还到重庆的餐馆干过一阵子，然后回家写了两年小说，写了一部长篇，叫《新国志》，登在网上了，你可以上网浏览的……”
说到他的小说，小C不禁眉飞色舞起来，头不知何时也抬起来了，看起来内心对那部小说还颇骄傲自信。
阿庆神情松缓下来，推了推眼镜说：
“是吗！那你不错嘛！不过这几年你的生活来源怎么办？”
这一句话就象一门土炮，一下就把小C炸得僵住了，因为对方提到了让他难堪的话题，他全身的尊严好象变成碎片掉了下去，不堪收拾。
不过往日的小C并没放弃，他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假装不在意地说：
“所以，我想到西安来找份工作，什么工作都行，写作不是长久之计，填不饱肚子。”
说到这里，他似乎若有所痛，把头低下去了，声音也低了下去。
“……在家里呆着真的不好，不出来不行，南方我又不愿意再去……”
“为什么？！”
小C沉吟了一下，然后苦笑着说：“恐怕是那里的人太多了。”
阿庆不置可否地一笑，觉得他的这个理由编得不怎么样，便开口说：
“在家里呆着是不好，你父母养着你他们恐怕也受不了！要不你去看一看别的同学，韦勇回来了，王金不是干得挺好吗？前两天邱可从白鲸打来电话，他也辞了工作，和别人合做数据库……或者你先上街找找？报纸上有很多招聘启事……”
说完，阿庆不知怎么也低头翻起了报纸，周围都是报纸，不过都是旧的，还有杂志和灰尘。
小C的心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感觉到这间屋顶很高的资料室里有一阵冷意，屋里真凉快。
“那我走了。”
“你现在住在哪里？”
“交大附近的一家小旅馆。”
“要不我先和王金联系一下，我们抽个时间聚聚，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