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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迷路


  这样沉静的夜晚,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缭绕如雾的歌声,总能勾起对往事的沉湎。洛遥想着想着,高池飞就已经把她送到了路口。洛遥跳下车,道别之后,绕过大门往回走。抬头的时候,心里忽然一紧,看见展泽诚只穿了衬衣,闭了眼睛靠在路灯上,霜白色的路灯打在他的脸颊上,却微微泛起淡红。这么冷的天,应该是冻出来的吧?

  白洛遥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难过,却咬了咬牙,数着自己的脚步,很轻很轻地从他身前走过。他依然闭着眼睛,似乎毫无知觉,只是喃喃地说了句话。

  洛遥的脚步一滞,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他还在说,声音很轻,可是她却听得很清楚:“洛遥……我迷路了……”

  或许还有很微薄很苍凉的酒气,隔着短短的距离,如同花香,她轻轻地嗅到,立刻明白了——展泽诚脸上的红晕不是因为冷,而是喝醉了。

  她站住,就在他的面前。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璀璨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轻缓的呼吸,仿佛是孩子。展泽诚甚至没睁开眼睛,可就是一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将脸埋在了她的肩胛处,低低地唤她:“洛遥……我迷路了……”

  独属于他的味道,这么钻进了自己心底,洛遥试着动了动身体,可是展泽诚没有理会,固执地抱着,很用力,不肯放开。他的脸颊冰冷,贴在她的颈侧,却又有温软的呼吸落在她的鬓角,痒痒的,撩拨人心。

  洛遥僵直着不动,他总是这么顽固,总是不愿意松开手……眼睛有了些潮意,她仰头忍住,仓皇中又看见他的大衣就这么落在地上——真是醉了吧,才这么狼狈。

  她定定神,试探着将双手扶在他的腰间,轻轻地回抱他,低声说:“我在这里。”

  她心甘情愿地回抱他,没有勉强和犹豫,很熟悉又很遥远的拥抱……他终于像是放心了,双手轻轻一松,声音像是呢喃:“嗯。”

  趁着这个机会,洛遥挪了挪位置,俯身去够那件大衣。

  他的手已经滑到了她的右手上,牢牢地扣住,不让她离开。洛遥叹了一口气,腾出左手将大衣拾起来,又艰难地把大衣盖在他的肩头,摸出了他的手机。

  因为被冻着了,手指并不灵活,触摸屏十分灵敏,提醒她输入指纹。洛遥想要用他的手指,可他抱着她,并不肯松手。她无奈,连续输入错误,又跳出了密码页面。

  四个字的密码,会是什么?

  其实压根儿都不难猜。

  她没有怎么犹豫,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果然开锁了。

  那个瞬间,她心底略有些五味杂陈,可也只是片刻而已,她略过了这种情绪,调出了他的通讯录,看到第一个名字,她又怔了一下,忍不住侧过头看着他。他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似乎是微笑,又像满足,温和得不可思议。

  三年的时间,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可他真的从来没有改变。她的名字,从初识起,就加了一个a,一直列在他通讯录的首位。

  就像他以往开玩笑的那样:“方便找到你啊。”

  屏幕一闪一闪的,洛遥的手指往下一移,直到看到助理的名字。

  十分钟不到,助理的电话又打到了这个手机上。展泽诚依然倚着路灯,和她十指交扣,却再也没说什么话。洛遥尽量不惊动他,接起电话,压低了声音,报了自己的位置。

  小李来得很快,眼神亦不望向她,只是低声说:“白小姐,我们一起扶他上车,我会送展先生回家。”他另开了一辆车来,就停在不远的地方。洛遥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展泽诚,慢慢地向那辆车走过去。

  把后座的门打开,白洛遥耐心地陪展泽诚坐进去,将衣服放在他的膝上,然后开始掰开他的手指。

  小李还在车外,并没有进来。车子里温暖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伴随着他浅浅的呼吸声的,还有叫人窒息的压迫。她慢慢地将他修长的手指拿开,一声不吭,越来越用力,他的手指上有她指甲掐出的印记。他半醉半醒间,终究犟不过她拼了命的气力,最终还是被她分开了。

  最后钻出车子的时候,展泽诚似乎醒了过来,洛遥转头看了一眼,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向来是果断的表情,此刻却前所未有地留恋,似在挽留,轻轻地喊了一个名字。

  她用了最快的速度走开,甚至惶急得没对小李说上一句话,仿佛身后是纠缠不清的幽灵。

  回到家就开始洗澡。洛遥在浴室里,闻到有种气息叫湿润,闷得人心疼,仿佛喘不过气来。她把头发洗了一遍又一遍,脸上、身上还在往下滴着滚烫的热水,沐浴液和洗面奶堆在脚下,她要把他的气味都洗得干干净净……

  洗了很久很久,出来的时候,并不觉得神清气爽,只是疲倦,巴不得趴在床上就睡过去。可是还不行,还有那些衣服、围巾,通通换掉……

  她将能洗的洗掉,外套塞进了袋子里,明天上班的时候顺便送到干洗店去,仿佛做完这一切才甘心。

  最后洛遥躺在床上,却不可遏制地想起来,他说他迷路了……那么有目的性的人……他会迷路吗?

  究竟是谁在迷路?

  她的眼前一片白茫茫,她从来就没有迷过路,因为从来等待她的只有慌不择路。

  第二天早上上班,那辆车已经不在了。她快步走进地铁,有小孩在卖报纸。脏兮兮的小男孩站在洛遥面前,她就掏了钢镚买了一份。其实前一晚睡得不好,头还昏昏沉沉的,她怕头晕,连看的欲望都没有,于是握在手里闭目养神。直到坐在身边的乘客轻轻拍了拍她:“小姐,你的报纸借我看一下?”

  洛遥有些错愕地睁开眼。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买一份来着,那个小孩早走远了。”

  她说了句“没事”,就把手里的报纸给她。

  对方熟练地翻到了某一版,很快地浏览完就还给了她,说了句“谢谢”。

  她一时好奇,就看了一眼。

  娱乐版。

  “展泽诚首次偕女友出席酒会。”

  配了一张大图,展泽诚一贯的清冷表情,却在不经意间回过头去,向他身后的女子伸出手,自有妥帖而温柔的气质。因为他身材修长,身后的那个女子只露出了玫瑰色的礼服裙摆,并没有正面清晰的照片。

  下边的报道则更具体一些,甚至有易钦的员工爆料,这个女孩子也曾陪他参加了集团内部的酒会,而展泽诚的母亲在听到记者问起的时候,亦是满脸的笑容。

  展泽诚醒来的时候,皱眉抚了抚额头,竟然没有想明白这是哪里。

  电话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是秘书打来的,告诉他上午的日程已经全部推迟或取消,并且问他下午是否会来公司。他有半刻没有回过神来,因为窗帘很厚重,好几层,都是不透光的,于是看了看时间,这才惊觉,竟然已经是中午。

  温水从龙头里唰唰地流出来,他的手一触到水,竟然有些刺痛,逼得他抬起了右手,仔细地看了一眼。

  手指上、手背上全是被抓开的伤口,有几处很轻,有几处却要重得多,连皮都碎开了,有淡淡的血块凝结。他毫不在意地又把手浸在水中,又是一阵刺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是因为疼痛,只是忽然突然想起了昨晚,她离开时的背影,果断,毫不犹豫,就连掰开他手指的动作,竟然也奇迹般地想了起来。

  喝得那么醉还执意去找她,又一次头破血流,就像昨晚那样,手背上全是她狠心抠下的痕迹。可他真的疯了,即便这样狰狞,即便到最后只剩伤痕,他却还是舍不得,连怨恨都不会给她。

  走到楼下,宽大的落地窗前,有个年轻女人的背影,纤细而高挑。他没说话,只在餐桌前坐下,往红茶中加了些牛奶。

  何孟欣转过身来,语气有些嗔怪:“悄无声息地就下来了。”她凤眼微翘,语气沉吟,坐在他的对面,“你昨晚喝得太狠了,我来看看你。”

  展泽诚“嗯”了一声:“我没事。”

  她轻轻笑起来:“还没事?该不会还摔了一跤?手上全是擦伤。”

  自然的光线下,洗去了血痂,手背就有些狰狞。他看了一眼,波澜不惊:“还有什么事?”

  何孟欣一手托着下巴,纤指点了点他手边的那份报纸:“打开看看A8版。”

  展泽诚的下颚瞬间绷紧了,仿佛冰山一般,他默不作声地扫完全版,语气微凉:“还有什么报纸?”

  何孟欣的眼神很无辜:“很多,不过照片都没这张清晰。”

  他默然将手边的餐盘推开,也不避讳她坐在对面,拨了电话,声音中已经有了微怒:“让马胜去看看今天的报纸。”甚至不耐烦说下一句话,就已经摁下了挂断键。

  何孟欣自然晓得,马胜是公关部的负责人,负责易钦集团和展家对外的媒体联络和形象。她觉得有趣,咯咯笑了一声,声音脆生生的,仿佛珠落玉盘:“你发什么脾气?绯闻就绯闻呗,我们又不是娱乐明星,你怕什么?”

  他没有接话,冷冷看她一眼,站起来要走。管家觑着他的脸色,把茶几上的钥匙拿起来递给他:“这是李助理今早送来的。他说车子被刮花了好几个地方,您看……”

  展泽诚没接钥匙,管家连忙去喊司机。他随意地坐下,手边还是那份报纸,他翻到了财经版,浏览标题,又喝了一口微凉的茶,瞳孔是幽深的黑色,深沉荡漾。

  何孟欣的语气很耐心:“没有人背后点头,这条新闻能上报么?你干吗非要为难你手下?”

  展泽诚缓缓地低头整理袖口,语气似乎有些好笑,又似乎有些萧索的凉意:“你是说我妈?”最后他又轻轻拨好黑曜石的位置,不急不徐地抬起头看着对座的女子,“你似乎没弄明白,现在的易钦,是我在做主。”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最终还是停了停,语气清淡:“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见到我妈,也告诉她,适可而止。”

  林大姐端着饭,又递了一碗汤给洛遥说:“多吃点,这几天真是辛苦了!”

  一旁又有同事在说:“这工作还真是不见天日啊。”

  真是不见天日,没有一点夸张,仿佛冬眠的穴居动物。

  其实严格算起来,白洛遥算是博物馆器物部的工作人员。因为这几天陶瓷馆重新布置,又有新藏品引进,有大量的文物需要清洁修补,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

  工作室是在博物馆最底层,工作台上的几个人都默不作声,灯光打在文物上,手上的碎片有一种清晰的真实感,仿佛踏着岁月而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细细小小的刷子,或者特殊的黏合剂,屏着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手底的文物就会变形。

  其实大多数修补师傅岁数都有些大了,因为少有年轻人耐得住性子。可白洛遥是例外,就连轻易不夸人的钟师傅都跷起了大拇指。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老师有教她坐禅,那时候还小,怎么也静不下心。到了现在,再也没兴起过那个念头,因为觉得心灰意懒,又因为心头时时起的焦躁感,倒是这么孜孜不倦地重复做一件事,比如修补,或者清洗,反倒让心情平静下来。

  这次修补的全是瓷器。清洗碎瓷片需要很大的耐心,因为在粘补的时候,哪怕缝隙里还有一小粒污泥也会影响最终瓷器的形状。她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洗刷那些碎瓷,指尖的力道轻柔,偶尔听到工作槽里轻轻的水滴声,这么坐着,度过整整一天。

  今天的成果是修复完一件青白釉的四系罐和一个越窑的刻花粉盒。都是用一种特殊的填充材料,将碎片拼接起来,又将缝隙填满,最后由专家来验收,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傍晚的时候,工作人员把几件成品装进了盒中,带去了展厅,每个人都笑着叹口气,大功告成。

  洛遥扶着发酸的脖子回到办公室,才知道上次的剧组又来了,这次是来补几个镜头。离陶瓷馆重新开幕越来越近,因为开幕那天还有一个重要的活动,同事们都焦头烂额,不复向来悠闲的意态,行色匆匆,互相间连招呼都来不及打。

  她伸个懒腰,换下了工作服。手机一直没带到工作室里,现在才看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数条短信,都是李之谨的。

  有一条清晰明了地说:“五点半,我来接你,你没忘吧?”

  她再也不敢忘,赶忙回了个信,在广场东侧等到了他。李之谨等她坐上来,连声嚷嚷:“先做正事,完了咱们去吃饭。”车子一径开到了凯悦宾馆,他直接就领着她上楼,一边说:“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洛遥不自觉地摸了摸,“啊”了一声,忽然就笑了:“你试试在地下室坐上一个星期,保准白得和鬼一样,都不用上粉。”

  他不作声地瞅着她,半晌才说:“年纪轻轻,喜欢这么清冷寂寞的工作。”洛遥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可是一个“不”字到了舌尖,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弯了嘴角:“哪里能和你比?在戏台上热热闹闹地唱一出,多风光。”

  一个六十多的老师傅在套房里等着,见到洛遥,微笑着问:“是这位小姐?”拿了尺子,二话不说就开始替她量身段。

  洛遥退了一步,说话都有气无力:“这是干什么?不是说替你校一校那些瓷器的解说词吗?”

  李之谨双手抱在胸前,有些好笑:“我曾祖百年诞辰,你既然答应了帮我忙要讲解藏品的,怎么能不穿得好看些?这位贾师傅可不轻易帮人裁衣服,还不是便宜你了。”

  洛遥目瞪口呆:“李先生的诞辰……我只是答应给你讲解词啊。”

  他却叫起真来,目光丝毫不肯放松,语气很执着:“你明明答应了我。到了那天,你总得陪我一起去吧?”仿佛是怕她不记得,又强调了一遍,“就在剧院外边,你明明答应的。”

  这么一个好看挺拔的年轻人,说起“明明”两个字眼,真是带了可爱的稚气。洛遥捏了捏额头,当时他说的是——“过些日子是我曾祖父的百岁诞辰,你要不要一起来?”

  她自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答应替他搞定到时庆典上的讲解词。现在想起来,真像是小小的圈套,可自己确实是答应了。洛遥把包扔地下,乖乖地任由贾师傅摆布。

  李之谨在一旁看着,忽然就说:“贾师傅,我觉得上次那种白底紫花丝缎比较衬她肤色。”

  贾师傅一边让助手记下数据,一边说:“唔……可以。”

  李之谨随口和贾师傅聊天,原来之前的昆曲里,几件极精美繁复的戏服都是出自贾师傅之手。洛遥看着他又拿出了厚厚一本材料簿,一眼望上去,花团锦簇,各色的花样和绸缎,他递给李之谨:“要不要再选一选?”

  李之谨嘴角微微一勾,笃定地说:“就白底紫花。”

  贾师傅说:“这位小姐身材清瘦,穿素色的确会好看,但是会不会显得太单薄一些?”

  李之谨将本子递给她:“你喜欢什么?”

  她自然是信得过他的眼光的,好歹他算是艺术家,连忙摆手:“就听你的。”

  量体裁很费时间,简直比体检还麻烦。一直等到贾师傅记下了各种尺寸离开,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洛遥从背包里取了大叠的资料和图片,一项项地对他讲解,哪些图片可以在布置会场上用到,哪些瓷器可以重点介绍,条理分明。她娓娓道来,简直就是如数家珍。

  正在说一件龙泉窑的舟行砚滴,李之谨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不饿吗?要不就在这里随便叫些吃的吧?边吃边说。”

  还真是饿了,洛遥摸摸肚子,失笑:“你不说的话,我还真忘了自己还没吃饭。”

  从抽屉里翻出菜单,随便点了两份。一碗薄皮云吞六十块钱,送来之后,其实也不过如此,只是一整套送上来,酱醋数碟,几乎将桌子堆满了。洛遥吃得心不在焉,又多倒了醋,只吃了几只就推开了。她拿了靠枕坐在软榻上,问李之谨:“这次捐赠品里还有什么?”

  他耸耸肩:“有一件什么明代釉里红……什么杯的。”

  洛遥激动起来:“明代宣德的釉里红三鱼纹高足靶杯?”

  这么绕口的名字,她一气说出来,仿佛是很好听的诗歌吟唱。

  他挑挑眉毛:“你比我清楚得多。”

  她只是在资料上见过罢了。这件明代景德镇的珍品釉里红瓷器,因为釉料中掺了红宝石粉末,釉色鲜艳如红唇,三条小小的鳜鱼很活泼,仿佛正在沉浮游动。如果真的能捐献给馆里,也就意味着,她可以亲手触摸一下那么名贵的器物。

  多么奢侈,可又分明不是梦想了,已经触手可及。

  白洛遥难掩兴奋,忽然想起了什么,撇撇嘴:“范馆长真没意思,他准是早就知道了,居然都没告诉我。”

  轻轻的一句嗔怪,眼角微微眯起来,像是发了脾气的小女孩。这样看过去,她的脸色嫩白,莹润得就像古时的白瓷。

  李之谨忽然微笑起来。天知道他怎么忽然有了那么多的耐心,家里的那些东西,瓷器也好,生意也罢,他向来都不大感兴趣。如果父亲知道他此刻坐在这里,一心一意地筹划这个活动,耐着性子弄懂一件件瓷器,会不会惊讶得眼镜都落下来?

  可转念一想,其实一点都不难懂,他想和白洛遥在一起,说话聊天,什么都好。就像现在,只是静静坐着,却没来由地觉得安心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