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凯斯将一只大手放在胸口上，满脸委屈地说：“吉姆·雷诺，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
“你当然没有。”他们总是会开这种玩笑，就像今晚一样。有时候，吉姆也会对这件事存些疑问，毕竟泰凯斯·芬利心里绝不会没有他自己。
吉姆又向周围望了一圈，然后靠到椅子里。他的目光不时会溜到眼睛乌黑、嘴唇红润的伊芙洁琳娜身上。他又一次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泰凯斯，”吉姆说道，“我有一个难题。”
“我从没有见过信用币解决不了的难题，而我们现在有很多信用币。”泰凯斯说着，将威士忌一饮而尽，伸手去拿啤酒。他饶有兴致地瞥了雷诺一眼，说：“那么，你的难题是什么？”
“伊芙洁琳娜。”吉姆望着正在台上摆出炫目舞姿的女神说道。
“我可不会管这种事叫难题。”
“嗯，要知道……通常如果蜜思提有空的话，都是她伺候我，今晚她恰好有空，但……伊芙洁琳娜……”
“真是火辣得要命。”泰凯斯帮助他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但这依然不是一个难题。”他冲吉姆挤了挤眼，痛饮了一口深琥珀色的佳酿后，对吉姆说：“你可以同时要她们两个，难题就解决了。”
吉姆觉得这个方案不错。
个人终端的噪音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尤其是当你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充满痛苦的、程度极深的宿醉的时候。
“哔，哔，哔……”雷诺觉得自己的眼皮仿佛被胶水粘住了，好像每条胳膊都有一千磅重，甚至有十五头愤怒的大象正在他的脑壳里狂奔。“闭嘴。”他冲个人终端喊道，但从像沙子一样干，还泛着一股酒臭味的嘴里只发出一阵“嗬嗬”的声音。
躺在旁边的女孩嘟囔了些什么，无力地推了推他的胸口。然后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了脑袋。在这个糟糕的时刻，雷诺完全想不起到底是把谁抱上了床。他拼尽全力睁开一只眼，根据毯子下面的身长判断，这个女人应该是蜜思提。
“哔，哔，哔……”
“关上它。”蜜思提喊道。她的声音被枕头捂住，显得有些沉闷。吉姆挪动像铅一样沉重的身子，来到桌边，想要去拿那台个人终端。理所当然，手先碰到了柯尔特。他把枪推到一边，手指终于摸到了个人终端。他摸索了半天，却只是把个人终端弄掉在桌子下面。雷诺骂了一句，探下身子，要把个人终端捡起来。
在他弯腰的时候，冲到头部的血液更加重了这场宿醉。雷诺差一点吐出来。经过一番英雄般的抗争，他的手终于握稳了个人终端。他缩身回到床上，揉搓着惺忪迷糊的眼睛，仔细想看清楚个人终端上的讯息。
是迈勒斯·哈蒙德发来的讯息，里面只有廖廖的几句话。
吉姆把个人终端扔回到桌子上，个人终端撞上桌面的声音响得令人难以置信。
“该死。”雷诺躺在地上，用枕头捂住脸。
新悉尼，皮特镇
这个地方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但又和空荡荡的大荒地不一样。荒地从没有过人类的家园，而这里，曾经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城镇。现在的景象只是让它显得更加荒凉死寂。
曾经肥沃丰饶的土地因为遭到轰炸而失去了生机。这里没有草木，唯一能证明这里有过生命的只有一些残骸。天可怜见，人类的残骸早已消散殆尽。地平线上只剩下了一片片被炸碎的房屋残骸——一截断墙，一堆普雷钢，偶尔还能看见一幢没了顶盖的房子在沉默地站立着，如同受到诅咒的哨兵依然守卫着这个地方。无论是谁看到皮特镇，都会明白，当两群人互相将对方视为邪恶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事来。雷诺、芬利和他们的许多朋友都参加过凯联之战。而那场战争的结果就是皮特镇的今天。吉姆很想让自己认为人类不会忘记自己的愚蠢和罪恶，会从这场灾难中学到一些东西，但他明白，在其他地方，在联邦的其他行星上，也有和这里一样的死亡之地和战争残骸。不同的战争之间，唯一区别就在于战后的和平能维持多久。雷诺曾经天真地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客观原因”和“公义”这样的东西。在凯联之战中，他亲眼见证了，一切事件的起因都源于个人好恶。有好人，也许就会有好的原因，但如果是自私和邪恶的人……
吉姆甚至没有给蜜思提留下一张字条。他希望自己能在她醒来之前回去。如果没有赶回去，他知道蜜思提只会耸耸肩，就去过新的一天了。迈勒斯·哈蒙德的讯息告诉他的东西太少，又太多。这两种情况都让他的情绪变得很糟糕，而每当情绪糟糕的时候，他就特别不想负什么责任，况且，现在风吹动头发的感觉很舒服。
他将车子转向左方。到了一座建筑物废墟前。这座建筑物被破坏得太严重了，吉姆甚至看不出它原本是什么用途。它很大，所以吉姆猜它应该是某种公共建筑，可能是沙龙、旅馆、地方法院。但在战火过后，这一切都没什么分别了。
吉姆将秃鹫车刹住，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个人终端。根据秃鹫车的导航系统，他的老朋友迈勒斯发来的坐标位置应该就在前面几步。雷诺小心地踏过断裂的房梁和破碎的普雷钢。在一堆碎石瓦砾中间，他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只小信标的型号很老，上面留下了很多长期使用后留下的痕迹，不过它还是完成了任务。吉姆怀着矛盾的心情，踢了它一下。
吉姆不希望知道这个信标会告诉他一些什么，他真的、真的不希望。以现在的状况，迈勒斯要告诉他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的宿醉正在消退，但依然像一头黑色的怪物，蜷缩在他的大脑深处。他不禁揉搓了一下生满胡茬的下巴。
但是，吉姆必须知道信标给他带来了什么。他欠迈勒斯很多——这也是他欠自己的。雷诺叹了口气，蹲下去，按下一个按钮，激活了这只信标。
迈勒斯·哈蒙德的全息影像出现了。吉姆认识迈勒斯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已经不多了，现在，围绕在他耳边的几缕头发已经从灰色完全变成了雪白色。迈勒斯一直都很瘦，现在变得更瘦了。总而言之，他看上去比吉姆记忆中的更加苍老。这绝不是五年时间能够在这位老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不过吉姆并不感到惊讶，时间做不到的，战争完全可以做到。
吉姆对此非常了解。
“我向来都是有话直说。”哈蒙德的影像开始说话了，“这次我也不会绕圈子。吉姆，你需要回一趟夏伊洛，而且一定要尽快回来。你寄给你妈妈的钱有问题。”全息影像叹了口气。“她一直都没拿那些钱，吉姆。幸好有那个什么农场援助计划，现在她还过得去。我的意思是说，她还能得到食物和基本的生活保障，但……”影像显得很激动，“我不能在这里告诉你我需要什么。我们需要面对面地谈一谈。回夏伊洛来，快回家来吧。”
影像抖动了一下，消失了。
雷诺盯着影像曾经出现的地方。迈勒斯说的是什么意思？钱有“问题”？为什么妈妈不取走那些钱？他不能回夏伊洛，迈勒斯也知道这一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的妈妈需要那些钱，自从他的父亲死后，妈妈早就应该需要那些钱了。他当初之所以会加入军队，就是为了帮助解决家中的财政问题，而现在，他的钱又出“问题”了？
雷诺眯起眼睛。迈勒斯的话是真的吗？仔细想一想，这件事真的有些怪异。
怒气在他胸中涌动。他真想抬起腿，把这只信标一脚踢回到夏伊洛去。他咬紧了牙，转过身，狠狠地一脚踢在石头上。他希望自己能够用两只手把这个地方撕得粉碎。雷诺努力压下心中的火气，伸手抓了两下蓬乱的头发，然后做出了决定。
他跪在那只信标旁边，抹去上面的讯息，按下一个按钮。在听到“咔哒”一声之后，便在微弱的杂音中开始记录新的讯息。
“我不能回夏伊洛，你知道。现在我全身都是麻烦。还有……告诉妈妈，让她把那些该死的钱取走。一定要让她拿到钱。你最好不要把那些该死的信用币装进你自己的兜里。”他在心中回忆着卡罗尔·雷诺，那位坚定、可靠、睿智的女性，不由得哽咽了一下，“我不在乎你要怎么做，但你一定要做到。除非有必要，否则不要再联系我。”
吉姆要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无论迈勒斯如何说不会绕圈子，他向雷诺隐瞒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雷诺结束了录像，又在信标中输入几个坐标，按下一个按钮，信标发出一阵“呼呼”声，震动了几下，才收回它的支撑架，缓慢地向天空移动。它盘旋了一阵，突然向上激射而去。
它回家了，回了夏伊洛。
吉姆·雷诺却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