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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下雪了,今年的雪来得好早。娘说,大雪天就不会批斗细桃了。我爹说,就是,批斗的人也不愿意冒着雪。雪能救细桃。可是,我爹我娘没猜对,大雪天,细桃又被拉到车上,游街。这回没有拉陪斗的,只拉了她一个人,一路孤零零的。细桃头上落满了雪,远远的像个白毛女。

  “不说出那个与你搞破鞋的男人是谁?就过不了关!”狗牙发出狠话。

  细桃咬紧牙关,眼睛闭得紧紧的,就是不说出与她搞破鞋的野男人。这让大队、公社的人始料不及。本来嘛,细桃没有和别的男人亲近过,你让她指认谁是野男人呀?

  “不行!”狗牙对负责办案的民兵说,不信她一个女人家,嘴硬得跟铁疙瘩。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针!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来点硬的,看她这个桃子不流出瓤瓤来!”

  来啥硬的?狗牙没说。办案人员都知道,硬办法多得是,对付一个女人太容易了!

  啥时动硬?狗牙说,看看再说。

  我爹娘、有信叔和芹的娘看着细桃被这样折腾,担心她和肚子里的娃。

  “女人呀,美如月,命如云。”我娘唉声叹气。

  “这样批斗下去,细桃受得了,她肚子里的娃也受不了呀!”我爹我娘为这事愁得半夜三更睡不着。

  找三爷去,看看三爷有啥好办法?我爹说。

  第二天,我娘早早地拣了些干苞谷瓤,放在火盆点着。芹的娘、有信叔先到我家,一会儿三爷也来了。

  三爷将我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我只问你一句,你撂句实话,二忠家肚子的娃到底是不是你的?”

  我爹说不是,“我连手指头都没碰”。

  三爷点点头,他们二人回到火盆前。三爷说:“二忠家的是个烈性女,结婚时我就看出来了!能娶这女人是他老陈家几辈子修来的!”

  火盆四周的人听着三爷的话,直点头。

  “这女人命苦呀!遇到这世事。”三爷长叹气。

  “三爷,眼看着细桃要生了,这样批斗怕这女人受不了,伤了大人折了娃!三爷想个啥办法?指条明路!”

  “明路?有啥明路?”三爷将长长的烟袋锅伸到火盆中,抽了口说,“按公社人说的,有人承认这娃是他的,细桃就不挨斗。”

  “谁会平白无故地将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有信叔说。

  “还有啥办法?”我爹问。

  三爷笑了,他用手蘸起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字:躲!说道:“惹不起躲得起!自古兵书写得好,三十六计,溜为上!”

  芹的娘一听直拍大腿:“对呀,把他的,咋将这条路给忘了?”

  我娘担心地说:“陕北离这儿几百里路,一个要临盆的女人,咋经得起折腾?”

  “对,得有人护送她,不然半路上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无门了!”有信叔说。

  “你去送?”三爷问有信叔,有信叔半天没哼哧,“行不行?你倒是撂句话呀?”三爷火了。

  “我去倒行,就是我屋里犯病咋办?”有信说的屋里就是我有信婶子,她有痨病,犯病时上气不接下气,怪吓人的。

  “那我去!”芹的娘说,她是细桃的表姐,送自己的表妹妹是分内的事。

  不行!

  三爷说:“你一个女人家,再说了,大诚还在劳改农场,你去了家里谁撑着?”

  三爷眼睛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爹身上。

  我爹起身说:“三爷你别说了,我去。我将恶人做到底!”

  三爷没说话,他拍了下我爹的肩膀,走了。

  第二天,我爹我娘芹的娘一起去了细桃家。

  细桃一听要送她回娘家,却一脸的不高兴:“姑娘生娃坐月子,不能在娘家。”细桃婶子说得是,在陕西风俗就这样,到娘家生娃会给娘家带来祸害的。

  “我的妹子,都到这步田地了,哪顾得上这个?”我娘劝道,“先保住身子,保住肚里的娃平平安安出生再说。”

  芹的娘帮细桃收拾行李,我娘回家烙石子干馍。细桃拉住我娘:“别烙干馍啦,怪麻烦的。”我娘说:“没啥,面都发好咧。几天的路程,没干粮咋成?”

  “明天一早出门,小心夜长梦多。”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爹背上一大袋石子干馍与细桃一起出了门。我娘、芹的娘来送他们。

  四眼默默跟在细桃婶子后面,它眼睛呆呆的,爹呵斥它几回,让它回家,它都没回,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爹,这狗离不开细桃婶子了。走出二里,要过月亮河了,爹对四眼说:“回去吧,四眼,细桃有我照顾呢!”

  细桃放下手里的包袱,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蹲下身,摸着四眼的头,说:“四眼,你回去吧。我没事的!”四眼用头往细桃身上蹭了蹭,脸上竟淌下一行狗泪。

  狗真通人性,它在同情人的不幸。

  我爹与细桃坐上了小船,留在岸上的四眼不停地用爪子刨着地。我爹突然恨起周无田了:日你妈的!给自己三个儿子起的啥名字,狗牙、狗蛋、狗尾巴,孬了狗的名声!

  过了月亮河,没走出三里路,细桃婶子忽地肚子疼。“重义哥,我走不动了,咱歇会儿再走吧!”

  “好妹子,你咬牙坚持会儿,要是让人发现咱就走不了了!上了火车你再好好歇。”

  他们终于到了火车站,我爹买好票,他们向检票口走去。这会儿,我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这下平安了。可是,就在我爹将票递向检票员时,突然狗牙带着狗蛋、狗尾巴、铁旦,背着枪出现在检票口。

  “你个孙猴子想逃过如来佛的手心心?”

  我爹、细桃半天没说话,他们纳闷:公社的民兵是怎么知道细桃要回娘家的?

  “姚罐罐,这回抓了你的现行,你还有啥说的?”狗牙很得意。

  “我没啥说的,细桃回娘家犯什么法?你让我说啥哩?”我爹说。

  “回娘家?这是逃避批斗!”狗尾巴说。

  “斗一个怀娃的女人,这是哪条法规定的?”我爹说。

  这时,上下火车的人越围越多,不少人起哄:“这年头连个怀娃的女人都不放过!”

  “你们就不是娘生的?”

  “犯多大的法,也不能不让人回娘家呀?”

  狗尾巴、狗蛋、铁旦拿出绳子,要将我爹和细桃绑了。人群有人喊道:“哪里的民兵,连怀娃的女人都绑,打狗日的!”人群涌向狗牙他们。

  狗尾巴、狗蛋、铁旦三人一看这架势急了,端起枪:“你们要反天不成!”

  这下可惹恼了人群:“你个孬娃,端个枪吓唬谁呀?”

  “这里谁的天,这是城里人的天,你一个农民敢在这里逞锤子!”

  ……

  有一个大高个子,一看就是城里人,上前一把将铁旦的帽子搂了下来。

  “哈哈,你个秃和尚,跑到城里还敢来横的,不数下你头上几根毛?”

  人群哄然大笑起来。铁旦这二货,一急竟真的拉开了枪栓。

  狗牙一看拉住铁旦,对大家说:“你们不能被这女人的肚子骗了,她是个破鞋,怀的不是他男人的娃。”

  人群不吱声了,原来是破鞋,怪不得……

  细桃转着圈,对四周的人说:“我不是破鞋,我肚子里怀的是我男人二忠的娃。”

  你男人在哪儿?

  细桃没吱声,她没脸说出自己男人在劳改。在她心里,自己一个女人家,可以受人欺负,自己的男人不能。

  城里的大个子说:“破鞋就不是人啦?犯了哪条法按法办,也轮不到你秃子欺负。”

  大家一听也对。狗牙一看,忙对狗蛋、狗尾巴和铁旦说:“就听城里革命群众的,发扬下革命的人道主义,不绑这女人了!走,快走!”

  他们挤出人群,带着五花大绑的我爹和细桃来到一辆拖拉机前。

  将我爹他们往拖拉机上推。我爹、细桃不上。

  “咋了?不上?”

  我爹说:“我就不明白,你们咋这么快就知道我们要走?”

  狗牙笑了笑:“差点儿让你得逞了!要不是铁旦看到你家的狗,从月亮河边回来,就让你们跑掉了!”

  “就是,我一看你家的狗拖着狗尾巴,就猜测出你们要走了!”铁旦说。

  我爹一听,心想,一条忠诚的老狗,无意却伤害了自己的主人。

  铁旦说:“狗会流眼泪,长这么大还是头回看到的怪事!”

  我爹哼了一声:“我的老狗都比人有情分。”

  狗尾巴说:“铁旦你与他说啥呢?听不出这家伙在骂人哩。”

  我爹上了车,说:“将我一人拉回批斗吧,放了这女人,怀娃,经不住颠簸。”

  狗牙盯着细桃的肚子看了下:“这瓜秧子结实着哩,颠不掉娃的。”

  四眼默默跟在细桃婶子后面,它眼睛呆呆的,爹呵斥它几回,让它回家,它都没回,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爹,这狗离不开细桃婶子了。走出二里,要过月亮河了,爹对四眼说:“回去吧,四眼,细桃有我照顾呢!”

  细桃放下手里的包袱,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蹲下身,摸着四眼的头,说:“四眼,你回去吧。我没事的!”四眼用头往细桃身上蹭了蹭,脸上竟淌下一行狗泪。

  狗真通人性,它在同情人的不幸。狗尾巴、狗蛋和铁旦将细桃推上了拖拉机,铁旦看着细桃艰难地坐下,忽生出怜意来,他眼球斜望了下狗牙,又看了看狗尾巴,然后脱下军大衣铺在细桃身下。铁旦的这个举动让狗牙三兄弟与我爹、细桃都惊呆了!长时间一直受到批斗,被人吐痰、扔菜叶的细桃眼泪要落下来了,她顿时感到铁旦这秃头光光的,映出的有一丝丝温暖的光,像四眼老狗的泪光一样。

  多年后,我在大学心理学课堂里,就这个事请教著名心理学专家牛教授,他说:“这个事,完全可以作为他教学的一个典型案例了。这是一个男人最原始的对母性的崇拜,最原始的雄性能力演示,最原始的性爱!”教授的三个“最”我都没听懂,我只想秃头铁旦这个恶人,心里也埋藏着人性善良的颗粒。

  狗牙后面的行动也证实了我在大学时的猜想,狗牙没有制止铁旦的行为,还对开拖拉机的司机说:“开慢些!”

  点滴的善良星火,从理想的拖拉机上一下来,到了现实的公社就熄灭了。

  “关起来!”狗牙发话道。

  “关在哪儿?”

  狗牙左右瞅着,说:“就关到食堂仓库房里!”

  狗尾巴一听哥的话,就大声喊叫:“老皮头,老皮头!”一会儿,老皮头腰扎着围裙,手粘满面从食堂跑了出来。

  “快拿钥匙,把库房门打开!”狗尾巴厉声吆喝。

  “狗尾巴,你汪汪叫啥呢?今儿食堂可没有骨头喂你!”老皮头没有好脸地对狗尾巴说。

  狗尾巴被老皮头呛得直翻白眼:“你个老皮头,吃枪药了,说话带火星加刺的!”

  老皮头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娃多大了,你爹没教你说话?开口老皮头闭口老皮头,我这名头你爹周无田叫还成,你叫前面得加个叔字!你娃一点规矩都没有!”

  狗尾巴一听要发作,他想骂老皮头“你个老不死的!”但脏话到了嘴边被他强咽回到肚里了:“行行,老皮头……叔,快打开库房,将这两个犯人关进去!”

  “啥犯人?谁是犯人?”老皮头看着我爹和细桃装糊涂。

  “就是这两个乱搞男女关系的。”狗尾巴说。

  老皮头低头一边开门一边说:“犯人?还不是你们说谁是谁就是。”

  我爹与细桃被关在公社食堂的库房里,爹在仓库西,细桃在仓库东,中间是泥砌的隔墙,墙上挖了一个窗口,用于传递米面菜的。

  狗牙这样做就是要让我爹看到细桃怎么受罪,逼我爹背下这个野男人的罪名。

  “细桃什么时候找出肚子娃的爹,什么时候回家坐月子!”狗牙对狗蛋、狗尾巴、铁旦交代完就走了。这狗蛋、狗尾巴、铁旦三人轮流着看细桃和我爹。

  有一天,趁他们不在,我爹爬到隔墙上的窗口,对细桃说:“千万不能说出苞谷地的事,咱不能连累了麻秆,让麻秆丢了饭碗!”

  细桃说:“我知道,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