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鸭绿江
从嘉兴一路往北，闷罐子车里越来越冷，起初的种种猜测都没有人再提起，战士们从这气温的变化中似乎都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鸭绿江上，连接中朝两国的大桥已经被炸断了，工兵用木板临时搭起两座浮桥，大队人马一摇一晃地过了江。很多人都流泪了。他们不是害怕，而是在跟自己的祖国诀别。
余果站在鸭绿江边，也回头望着自己的祖国，他没有流泪，虽然现在还是背着公文包，但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成为一名狙击手，狙击手是不能轻易流泪的。和很多人一样，余果也不知道，这一次跨过了鸭绿江，是不是还能再回到祖国？
“余果，余果……”余果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叫自己，四下找了好一会，终于看到三娃在远远的队伍中朝自己招手。
三娃他们的队伍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在了江面的浮桥上，在三娃的前面隐约可以看到班长王彪的身影。余果也朝三娃挥着手，他想追上去，突然看到三娃斜挎在背上的“三八大盖”，余果停下了脚步，心头涌起几丝失落、几丝羡慕，或者还夹杂着几丝伤感……
余果终于也走上了浮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也看不到尾。余果一摇一晃地走在这条“长龙”一样的队伍中，看着脚下的江水奔涌而去，顿时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大家让一下，让我先过去!”一个女孩子急促的声音打乱了余果的思绪。余果回头望去，一个女战士已经跑到了跟前，余果本能地想往旁边让一下，不料脚下的一块木板被踩得往一边翘了起来，女战士躲闪不及，脚下一绊，整个身体便失控地往江水里冲去。余果反应极快，伸手往前一抓，硬是把那个女战士拉回了浮桥上。
队伍不能停下来，余果扶着那位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气喘吁吁的女战士继续前进。边走边打量了她一下，没想到这一打量竟让余果心头一动，余果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因为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女战士看上去十八、九岁，身材窈窕，五官精致，尤其是那双扑闪的大眼睛，竟然能够让余果在这样的环境下心跳加速。头戴军帽，黑亮的齐耳短发已经被汗水浸湿，有几缕粘在了脸上，腰上系着的武装带上别着一把小手枪，斜挎着一个军用帆布包，还有一个相机。余果第一次发现解放军的军服原来如此迷人，感觉自己的脸上都有点发热了。
“谢谢你啊！我叫叶子，《火线报》的记者。你是通讯员吧？”女战士清脆的声音让余果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我是通讯员，214团的……”余果慌乱中有点语无伦次。
叶子笑着说：“我刚才采访了一个老兵，没想到掉队了，我们报社的同志们都到前面去了，我要去追上他们。刚才多亏了你，不然我就掉到水里去了。”
余果嘴巴张了几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叶子，叶子！”一个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年轻士兵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徐参谋，我在这！”叶子高兴地朝他挥手：“太好了！我还以为追不上你们了！”
徐参谋跑过来一把抓住叶子的手说：“来，我们快走吧，社长要我回来找你。”
叶子把手抽回来，回头冲余果笑了笑说：“同志，谢谢你！我先走了。”走了几步，好像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余果说：“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余果笑着，却没有回答，他想就算说了也很快会被她忘掉，但是这个女孩的名字却永远地刻在了余果的脑海中：叶子！
叶子见余果不想回答，也不再追问，就朝他挥了挥手，“同志，保重！朝鲜见！”转身跟着徐参谋往前面跑去。
余果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过了鸭绿江，又是一路急行军，24军终于在9月中旬赶到朝鲜的战略要地元山驻防。
元山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江原道首府，位于朝鲜半岛东部，是朝鲜重要的贸易港口。1880年由侵占朝鲜的日军开港，原名：元山津。1914年后，由于多条铁路线相继开通，逐步发展成朝鲜半岛东岸的重要贸易港口。原本元山在地理位置上属于咸镜南道，由于江原道（北）没有大城市，从咸镜南道划入江原道，成为省会。联军在仁川登陆成功后，也在元山实施过一次登陆行动，但那时南韩的部队已经控制了这里，所以并没有什么意义。
在此地的一个小村庄里，余果所在的72师214团3营8连，进行了入朝以后的第一次练兵，内容是打靶。
连长把全连的指战员集中到一起，对大家说：“同志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终于要上战场了，回报祖国的时候到了。我们要抓紧练兵，时刻准备上前线杀敌!”
“抓紧练兵！报效祖国！”战士们齐声喊着。
连长继续说：”同志们，今天我们的训练内容是实弹射击，我们要根据训练成绩挑选出一批优秀的狙击手！每个班两个人，加强班四个人。“
在这里，余果又见到了班长王彪和三娃，也看到了他们更加精准的枪法。余果沉不住气了，几次跑到连长跟前，要求重返9班，要当狙击手。连长对余果是熟悉的，他知道余果有成为一个优秀狙击手的潜质，而且余果参加的那次射击比赛他也到现场看了，非常清楚余果与一个真正狙击手的差距在哪里。经过与王彪的几次商量，故意先把他调到连部当通讯员，先锻炼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你是连部的通讯员，不能参加这一次的射击训练！”连长故意让语气变得很严肃。
“可是我原来就是9班的，参加过‘狙击手特别训练班’，而且我一直把射击当做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觉得当一名狙击手更加适合我。”余果非常不服气，一改平时在领导面前不敢大声说话的习惯，大有不争取到这一次机会誓不罢休的气势。
“好小子，还真跟我犟上了！”连长瞪着余果，又看了看王彪他们，“好！今天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余果急忙问道。
连长直视着余果的眼睛说：“你要是射击成绩达标了，我批准你回9班；要是射击成绩不达标，就别再废话，给老子去炊事班当伙夫！”
“没问题！”余果不假思索、坚定地回答。
“好！军械员，去把上级新配给我们的那批枪拿一把过来！”
“是！”军械员答应着，转身跑步去取枪。不一会，一把崭新的步骑枪交到了连长手上。
连长看了看余果，拍了拍手里的枪说：“这是苏制1944式步骑枪。步枪口径7。62毫米，弹头初速每秒820米，射程1000米，由5发同定弹仓供弹，全长为1020毫米，枪管长为520毫米，枪重为3。9千克。”说到这里，连长又看了看余果，“这把枪被前线的同志们称为‘水连珠’，苏联的狙击英雄瓦西里用的就是这种枪。今年初在上甘岭引发狙击运动的副连长徐世祯也是用的这种枪，一天狙杀了7名英军。它比你原来的‘三八大盖’射击更精准，射程更远，以后就是我们狙击手的标准配枪，今天我就先让你开开洋荤。”说完把枪抛给了余果。
余果接过枪，仔细看了一下，心里有些激动，苏联的狙击英雄都是用的这种枪，没理由打不出好成绩。
“准备好了没有？”连长问了一句。
余果迅速做好射击姿势，答道：“准备好了！”
“好！目标200米外靶子，子弹3发，连发3枪，开始射击！”连长随即发出指令。
“砰！砰！砰！”随着三次挂栓上膛的声音，三发子弹穿膛而出。
枪一打完，余果当时就傻了，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半天都没有放下来。
报靶员跑到靶子前统计成绩，看了好一会才转过身来挥手做着手势，战士们都看明白了：三枪全部脱靶！
人群中像捅了马蜂窝，议论纷纷，大家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王彪和三娃本来对余果都是信心满满，这一下也只能面面相觑。
王彪原来一直在连长面前夸余果，说一定要把它培养成优秀的狙击手，现在出现这样的情况，登时觉得脸上挂不住，冲着余果就发起火来：“余果，你搞什么名堂？当了几天通讯员，连枪都不会打了？！”
余果兀自端着枪在发呆，被王彪一骂，这才转过神来。他看了看王彪，又看了看手里的枪，一脸的委屈：“班长，这枪……”
“枪怎么了？”连长生气地问。
“这枪不太对劲。”余果没有说谎，自从当兵以来，他天天捧着那支宝贝的“三八大盖”，早已运用自如，可是今天这把“水连珠”总觉得有些不太听使唤。
“不对劲？”连长也有些疑惑，转过头来叫道：“军械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械员连忙跑过来大声说：“报告连长，这是苏联支援的新枪，我们测试过，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连长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你来试试！”
“是！”军械员上前拿过余果手里的枪，也拿了三颗子弹上膛。
“砰！砰！砰！”又是三声枪响。报靶员快速跑过去统计结果：“一个10环，两个9环！”现场响起一片掌声。
连长眉头一锁，转头盯着余果说：“怎么样？服不服？”
“连长……”余果觉得更懵了，看到连长表情那么严肃，也不敢再申辩，只得把身子一直，大声答道：“服！”
军械员也觉得余果有点屈，就帮他解释：“连长，余果同志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枪，对它的性能还没悟透。‘水连珠’的枪膛短，后坐力大，子弹出膛时即使有头发丝般的偏差，到200米以外的目标处，就得差出一米开外。”
“这也算理由吗？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我们缴获什么武器就使用什么武器，敌人会给时间让你适应吗？我们是军人，说话要算数。余果同志，明天一早去炊事班找老班长报到！”
“是！明天一早去炊事班报到！”余果大声回答。
8连驻地的炊事班只有3个人。除了老班长，还有战士李二牛，山东人，华野打孟良崮时给解放军带过路，随即入伍。长得虎头虎脑、虎背熊腰，天生一身蛮力，所以炊事班的力气活基本上都由他包办。另外还有个朝鲜族老兵朴一南，年纪大约三十来岁，吉林延边人，个头不大，沉默寡言，就知道闷着头做事，不知怎么得了个外号叫“猴子”。
来到炊事班，余果也不用挑水、劈柴，任务就是生火。可他满脑子都想着端枪射击，拿着根木棍子也不知道往灶台里送，做个射击的姿势在那里发呆。
老班长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是不是挨‘徐小虎’的骂了？”
”徐小虎？”余果连忙把木棍往灶台里一丢，“老班长，您是说连长吗？”
老班长“嘿嘿”一笑说：“没错，就是他，徐志发。”
“您怎么叫他’徐小虎‘呢？”
老班长笑着说：“这个说来话长了，我们军长还是中原军区第1旅旅长的时候，徐连长就是他的警卫员，身手好，枪法好，就是脾气不好。他这个外号啊，是从中原突围后得来的，不过你们这些新兵很少有人知道了。”老班长往灶里添了把柴，好一会没有说话，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中原突围好险啊！”
“您也参加了中原突围吗？”余果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班长没有回答，继续说：“为了掩护中原军区主力突围，第1旅要留下来阻击敌人3天，让敌人把第1旅当成主力。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上级领导心情都很沉重，面对十几万重兵来袭，他们不知道3天后还有没有中原第1旅。谁也不能忘记，当年掩护中央红军长征突破湘江封锁线的红34师就是以全军覆没结束了自己的悲壮军史。”说到这里，老班长又沉默了一会，余果也不敢再发问，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战斗打得真是艰苦，更凶险的是3天阻击战之后的突围。军长那时候外号’皮猴子‘，玩得真精！”
“不是都叫军长’皮老虎‘吗？”余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是突围之后的事了。”班长这才难得的笑了一下，“几千号人就在十几万敌兵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身后一直有几个师的敌人’护送‘，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余果也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突围之后就全是硬仗了，‘皮猴子’又变回了‘皮老虎’。当时的对手是虎将张灵甫的王牌74师，号称国民党五大主力之首。军长凭着一股子虎性，开始根本没把张灵甫放在眼里。可是在淮阴外围的渡口，第一仗就输了个心服口服。接着又丢了淮阴城。当时军长心痛极了，发誓一定要吃掉张灵甫！”老班长说着、说着，眼中好像也喷射出火花。“接下来的涟水保卫战，军长看到涟水附近有一座古塔可以作为压制敌人冲锋的制高点，决定在塔上放一挺重机枪。塔上放机枪，视野开阔，但是也容易暴露。一些指战员不以为然，放在塔上的机枪班也是气得大骂“皮老驴”。军长听见后，不以为意，还把警卫员派了上去，就是现在的徐连长。那小子有虎性！正是在古塔机枪的配合下，解放军把已经破城的74师硬是撵出城去，取得第一次涟水保卫战的胜利。不久，张灵甫重新调整部署还是攻占了涟水，还特意在古塔下面照了张相。”
“这个张灵甫这么厉害啊？！”余果感叹了一句。
老班长点了点头说：“是啊，不愧是黄埔军校出来的抗战名将，打仗确实厉害！可惜他选择了与人民为敌，终归还是要失败的，不久就被华野主力围在了孟良崮。”
“那后来呢？”余果着急地问道。
“军长那时候已经是华野第6纵队副司令员，徐志发也在特务团当副连长了。没有虎性没法在6纵立足，也不可能压住张灵甫的74师。当时6纵已经深入敌后，接到的任务是断敌退路，配合主力歼灭74师。但是军长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急行军240里，占领垛庄，接着军长请命变助攻为主攻，亲自挑选了一条进攻路线，派上预备队——纵队特务团直插孟良崮74师老巢。那个仗打得真是艰苦，战士们憋了好久的气终于释放出来，都杀红了眼，最后张灵甫走投无路，开枪自杀。第一个冲进74师指挥所的就是徐志发，这小子打起仗来虎虎生威，跟军长一个脾气，从那以后就得了个外号——‘徐小虎’。”
余果听得入了迷，“想不到连长原来这么厉害！”
老班长笑着说：“连长厉害，你的班长王彪也是难得的虎将啊！15岁就参加八路军了，那时候军长还是豫西抗日游击支队的司令员。”
“这个我听说过，可我不明白他怎么到现在还是个班长呢？”余果诧异地问。
“还不是因为他那狗熊脾气！”老班长把灶上的饭搬下来，对余果说：“王彪在打小鬼子的时候就当排长了，这小子打仗勇猛，鬼点子多，连司令员都点名表扬过他。可是这小子在小鬼子投降的时候犯事了，犯了大事。”
“犯了什么大事了？”余果问。
“当时豫西有个日本中佐叫井上冢二，心狠手辣，作恶多端，也极为狡诈，好几次都从王彪他们手里溜掉了。就在小日本宣布投降的前两天还带人屠了个村子。王彪恨之入骨，发誓一定要宰了他。可是正当王彪他们布置好了行动，摸进城准备下手的时候，小鬼子突然宣布投降了。上级命令对一切放下武器的日军一律不准再杀。王彪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硬是不听劝告当众把井上冢二给宰了。”
“那怎么办？”余果问。
“怎么办？上级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要枪毙！幸好那时候部队急着转移，司令员下令先留他一条命，戴罪立功，不过再想带兵就不太可能了。这小子性格豪爽，只要让他打仗，毫无怨言。”
余果笑了笑说：“这是班长的性格。”
“好了，去把李二牛他们叫过来，我们要给训练的战士们送饭过去了。”
“是！”余果答应着，跑出去叫正在劈柴的李二牛他们进来准备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