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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说经年,云淡风轻


  蒋眠出生在南方一座小城,在没有高铁的年代坐绿皮火车到省会城市要一天一夜。因为太过闭塞,高二那年,在附中做教导主任的父亲蒋山思考很久后,最终决定让她去市一中念书。

  在那个年代,他几乎动用了能动用的全部关系,终于在新学期来临之前办好了转学手续,而蒋眠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通知书已经邮到了家。

  九江一中是江城最好的高中,几乎集结了周边几个小县城所有的精英学子。在蒋眠过去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将自己和九江一中联系在一起,更没想到会因为那里而认识许多的人。

  就像宿命般,跑不了,逃不掉。

  那是八月里的一个晚上,她走进客厅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出神。

  蒋眠一眼就注意到了放在茶几上烙印着金字的通知书。普通的白色纹卡纸,设计异常简单,信封上用毛笔行云流水般写着她的名字,里面则是她的名字和录取班级,下面有一行飘逸的行楷: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蒋眠撇撇嘴:“就这么一小张纸,居然值三万元?造纸厂商知道后,会不会哭晕在厕所?”

  蒋山严肃地说:“你就知足吧,多少人抢都抢不来。我已经给你江伯伯打过电话了,三天后就送你去报到。”

  “三天?不是说九月初才开学吗?三天之后才十七号。”

  “傻丫头!名校都提前十几天开学,名曰熟悉环境。你以为还像从前在家里放羊一样?”

  蒋眠眼珠一转,狗腿地凑了过去:“爸,能不能打个商量?”

  看着女儿俏皮的模样,蒋山打心眼里觉得不舍。自从蒋妈妈去世之后,父女俩相依为命,还从来没有分开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太清楚女儿的鬼心眼,坚定地摇头道:“没得商量,赶紧洗洗睡了,这几天把上学的东西收拾好,别临时抱佛脚,小心我收拾你。”说完起身回了卧室。

  蒋眠唉声叹气地抱怨:“哎呀,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你忍心让幼年丧母的十七岁美少女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食其力,苦心奋斗?”

  “我太忍心了!送走了你这尊大佛,我也能消停几年。”蒋山的声音从卧室传来,“赶紧关灯去睡觉,已经过了十二点,你又少了一天。”

  开学进入倒计时后,蒋眠开始忙着约朋友见面,她人缘很好,不说一呼百应,也是能小范围聚起来一些人的。蒋眠临去江城之前,二十几个同学在正阳楼弄了个包房,青春期的孩子有种可怕的假成熟感,他们像大人一样推杯换盏,祝蒋眠有个锦绣前程。

  被灌了几杯啤酒的蒋眠已经微醺,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呵呵傻笑,饭局结束后,蒋眠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去结账,收银员说已经有人结过了。蒋眠好奇地问是谁,收银员找出一张签单道:“好像叫……肖扬。”

  肖扬是蒋眠的同学,两个人同班两年都没怎么说过话,关系非常普通,蒋眠甚至都没有想过这次聚会他会来。这顿名义上的“散伙饭”是蒋眠张罗的,自然不能让人家掏钱,蒋眠急忙追出去,只见原本还依依不舍的同学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只有肖扬一个人的身影被笼罩在一片迷蒙的夜色中。

  蒋眠眨了眨眼,有些蒙了。听到脚步声的肖扬却缓缓转过了身:“这个时间好像没车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啊?”蒋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肖扬在学校那可是出了名的冰山男神,和谁的关系都不错,但又仅仅是不错而已。因为他出色的外貌,不少怀春少女前赴后继地用“勇闯夺命岛”的精神准备一举拿下冰山男神。可结果大多凄惨,每每提到肖扬的名字,都要流两车辛酸泪。

  自己上辈子难道拯救过银河系?蒋眠在心里偷偷地想。

  原本并不算长的路,今天走来显得格外漫长。一路走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周围也难得地十分安静。蒋眠甚至能听到肖扬的呼吸声,她悄悄地瞄了肖扬两眼,发现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昏黄的路灯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似乎为他镀上了一层圣光。

  再漫长的路途也有终点,终于,两个人到了蒋眠家楼下。蒋眠喝得并不多,这时候酒已经醒了大半,她微笑着感谢肖扬:“谢谢你送我回家。”

  “没什么……”肖扬抬起头,眸子在星夜中闪闪发光。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临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站在那里驻足许久,最终也只是摇摇头:“那我走了……”

  “等等……”蒋眠开口叫住他。

  肖扬的脚步猛然一顿,满是喜悦地转过身:“怎么了?你还有事儿吗?”

  说真的,蒋眠实在不知道他的喜悦和兴奋从何而来。她傻呆呆地晃了晃手中的钱包:“聚会的钱我还没还给你呢!”

  肖扬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下去,满是失望地苦笑道:“不用了,同学一场。”

  “那怎么行呢?”蒋眠还在坚持。

  夏日宁静的夜晚,飞虫在灯影间穿梭。趁着蒋眠眨眼的空当,肖扬忽然走到她的身前,有些紧张地说道:“你要是真心想还,就给我别的吧!”

  “什……”那个“么”字还没有出口,蒋眠就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许多年后,蒋眠再想起那年夏天的夜晚时,总是会记起那个英俊的少年忽然低下了头,他的鼻息轻轻拂在自己的脸上,回过神来的蒋眠下意识地将他推开,逃命一样地冲上了楼。

  而此时的英国,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跑来蹭饭的陆艺芝正在火炉前取暖。两个人说起从前和过去,陆艺芝好奇地眨着大眼睛问道:“你后不后悔?如果当时你接受了那个吻,谈了恋爱,留在小城不走,那么之后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蒋眠怔怔地看着窗外出神,过了许久才淡淡地回答:“你也说是如果,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陆艺芝为自己倒了杯英式奶茶,不肯放过这个话题:“那我换个问法好了。假如你的人生能够重来,你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蒋眠缓缓转过身:“已经知道了走过的路如此艰难,又怎么会有勇气再选呢?”

  陆艺芝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地说道:“也对哦!只有傻瓜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窗外的雪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蒋眠轻声道:“你今晚留宿在我这里吧!”

  “好呀!你肯收留,我当然求之不得了……”陆艺芝笑嘻嘻地答应了。

  因为肖扬突如其来的举动,接下来的几天里,蒋眠一直心神不宁。一方面,她很希望再次见到肖扬,亲口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再见到他,免得双方尴尬。可直到出发的那一天,肖扬都没有出现,蒋眠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她看到车窗外的蒋山时,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蒋山尽量克制着不舍的情绪,鼓励地冲她挥了挥手……

  就算站台消失在视野,蒋眠的眼泪还是没有止住。直到手机提示收到一条短信,蒋眠才停止抽泣。

  ——我会考去北京。落款是肖扬。

  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了那个夜晚,蒋眠觉得自己的脸很热,她踌躇了许久,最终回复:知道了。

  就算列车进入江城站,她也没有再收到肖扬的短信。

  那年夏天,蝉鸣在耳畔掠过。年少的蒋眠独自一人踏上未知的征程,不谙世事的她以为这趟列车会带她奔向未来,去更美好的地方……

  江城站虽然不是什么大站,但对于很少出门的蒋眠来说,还是相当复杂的。于是刚刚下车她就迷路了,还是车站工作人员帮忙,她才顺利找到出站口。等她打车赶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蒋眠拖着几个沉重的大皮箱去门卫处报到。

  守门大爷见她一副逃难装扮,称奇道:“这位同学,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有……咱们一中的伙食不错,你不用把全部家当都搬过来。”

  守门大爷的话蒋眠没有来得及仔细听,她完全被来早了的消息震惊到了:“不是已经开学了吗?”

  “谁跟你说的,还有一个星期呢!”

  “一个星期?”蒋眠瞠目结舌,如果蒋山在身边,她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人生。

  蒋眠垂头丧气地拖着行李准备去宿舍楼安顿,结果在偌大的校园里转了两圈后,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又迷路了。

  八月,午后的烈日在头顶烘烤,蒋眠想如果十五分钟内找不到宿舍,她就要变成鲜美的烤鱼片了。

  就在她绝望的前一秒,一个从食堂打饭出来的男同学慢悠悠地走过来问道:“你是在负重散步吗?我刚去食堂就见你在这儿转悠了,你到底要上哪儿啊?”

  “去女生宿舍楼。”

  “那你在这边转悠什么?女生宿舍楼在东侧,你顺着这条路过去,然后转个弯,有个小月亮门,过去之后映入眼帘的那栋小红楼就是……”

  蒋眠觉得自己的神志被太阳煎烤得所剩无几:“月亮门,红楼?转弯往左还是往右来着?”

  男同学明显有些无奈:“算了,我好人做到底,亲自送你过去吧!”

  去女生宿舍楼的路上,男孩转头问蒋眠:“你高几的?是转学过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蒋眠有些意外,“高二,秦城附中转来的。”

  “高一新生这会儿正在后操场军训呢!要知道,咱们一中的军训那是不允许任何学生以任何借口不参加的。你命好,不用参加军训了……对了,我叫秦琼……你听到的没错,就是过年会被贴在大门上看家的那位。”

  蒋眠成功被他逗笑了。

  两人兜兜转转终于到了传说中的女生宿舍楼,就见一个四层高的小楼被爬山虎彻底覆盖住了。

  秦琼把她带到之后,功成身退地离开,蒋眠办了手续去四楼找宿舍。

  蒋眠找到走廊尽头的宿舍,选了靠窗的床位,刚打算休息片刻,蒋山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一听到蒋山的声音,蒋眠立刻咬牙切齿地叫道:“还有一星期才开学,你这么早让我来干吗?”

  蒋山在电话那头悠闲地说道:“早点有什么不好?非得赶在后面,笨鸟先飞还早入林呢!你以为自己多聪明?我没让你八月初去,够对得起你的了。正好利用这一周的时间好好预习一下功课,一中里全是尖子生,太落后可是很丢人的哦!”

  “知道了!”

  “好好吃饭,不许挑食!”

  走到窗前,蒋眠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绿色,一下就被迷住的蒋眠道:“爸,这学校真美,你和我妈以前念书的时候,这里也这么漂亮吗?”

  “我们那会儿比现在漂亮,操场边的主路上是两排银杏树,一到秋天,满地金黄。不过,去年我来的时候,发现银杏都被伐了,改种了梧桐。对了,蒋眠,你要是熟悉了环境,就去学校后面看看,那边有个沈从文先生的雕像,雕像下面还刻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什么事儿都问我,自己不会去看……”

  知道又要听教训,蒋眠连忙找了个理由挂了电话,收拾完被褥已经三点多了,累得半死的她刚要躺下,就听走廊上传来叫喊:“着火了,赶紧逃。”

  还以为自己做梦的蒋眠听对方又喊了一遍才反应过来,鞋都来不及换,趿拉着拖鞋就跑了出去。

  因为还有一个星期开学,高三学生面临高考,正在上课,高一新生正在叫苦连天的军训,以至于从教学楼跑出的除了宿管就两个学生,蒋眠是一个,另一个是纵火的人。女孩因为烧水导致电闸着火,她吓得六神无主,立刻叫喊着让大家逃生。结果经宿管证实,女孩前脚出门,后脚火就自己灭了。

  因为都是转学生,第一天就差点引发火灾,宿管查了两人的寝室,分别搜出了违禁电器,蒋眠和那女孩一起被叫到宿管办公室接受教育。

  宿管指着摆在桌上引起火灾的电水壶,还有从玉山来的时候蒋山非要蒋眠带的一个奶锅,道:“你们都是第一次住宿舍?不知道宿舍不让带这种东西?”

  蒋眠初来乍到不敢说话,一旁男孩相貌的女孩子说话特别冲:“第一次住,不知道。”

  “不知道不会问?”

  “问?我烧个水还要请示,那上厕所、洗脸是不是还得先打报告?”

  宿管被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着那女孩说:“你哪班的?我本来不想通知你们班主任,就你这态度,我一定给你要一个处分。”

  “高二五班的,还有事儿没有?没事儿我走了。”

  不等宿管点头,女孩扭头就走。蒋眠不知是走是留,站在那儿看着宿管老师小心地问道:“老师?”

  摆了摆手,一肚子火儿没地发的宿管道:“走走,都走。”

  屁颠屁颠地离开,开门的蒋眠看到门口丢着一件外套,她记得这外套是刚刚那姑娘穿着的。

  跑到四楼的时候,蒋眠在那姑娘要进宿舍的瞬间叫住她。听到声音的女孩回过头的时候,就见那个半长发的女孩从走廊的逆光中跑了过来。那时候的关灵均形容不出她对蒋眠的第一印象,却一直记得那个场景,她就像是从光中走出来的一样。

  跑到她宿舍门口,气喘吁吁的蒋眠道:“你外套。”

  “扔了吧。”

  “啊?”

  “都烧坏了。”

  “哦。”

  蒋眠这才发觉,外套的袖子处烧出了一个大窟窿。

  没话可说,气氛瞬间就尴尬了起来,还是蒋眠道:“对了,我也是高二五班的。新转学的,我叫蒋眠。”

  蒋眠介绍完自己,对方却没说话,还是蒋眠自己说:“那个,我回宿舍了,上课见。”

  蒋眠离开,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对的女孩道:“那个,我不是高二五班的。”

  蒋眠瞬间回头,道:“那你刚刚?”

  “我是高二三班的,我叫关灵均。”

  蒋眠第一次听关灵均的名字的时候,就觉得熟悉,后来想起还是读《楚辞》,看到屈原的字,也是灵均。

  气氛再度变得尴尬,蒋眠突然想到开始跑出来时看到关灵均宿舍开着门的墙上有一大团漆黑的污渍,就问她要不要先去自己宿舍,看学校怎么解决?

  反正也没处可去,这女孩也不讨厌,关灵均点头答应,拿上手机和一个包就和蒋眠去了走廊尽头的宿舍。

  蒋眠的宿舍是四人间,除了她剩下的都没来,两人刚见面彼此都拘束,关灵均玩了一会儿手机,就说去楼下买水,顺便逛逛。蒋眠明白是尴尬,就没有跟她一起,找了一本书上床,等着太阳落山再去吃饭。

  上床的时候,担心关灵均会回来,她留了门。天太热,人又累,上床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蒋眠从来不是那种细心的姑娘,所以宿舍来人她也不知道,有人扒在她床边看她,她也没感觉,还是对方隔着头发突然捏住了她的鼻子,她才吓了一跳,突然惊醒过来。

  因为没准备,大脑完全放空,她透过头发只能看到对方是个男孩,就听那男孩笑道:“关灵均,大下午睡得这么死,不怕让人打包卖到深山老林去?”

  关灵均,关灵均,他找的是关灵均!蒋眠反应过来,对方见她还不动,一只手支着床,另一只手以迅雷之势来拨她脸上的头发。那男孩的手很凉,指尖是淡淡的舒肤佳的味道。

  蒋眠的头发被撩开,彼此四目相对的瞬间,男孩也惊住了,吓得从床上跳了下去,他平静下来后反而指着蒋眠道:“你、你谁啊?关灵均呢?”

  “她……她刚出去。我是蒋眠。”

  蒋眠,多年之后,那个名叫陈蔚的男孩回忆起初见时候的场景,仍会想起那个下午,他拨开如帘的黑发,看到她的瞬间,陈蔚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一击,那种感觉,在他之前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只是十七岁的他在那时候,只当那是因为意料之外才如此,并未想过,有些声音是上天指引他遇到那个对的人。

  那天打破僵局的还是突然回来的关灵均,知道陈蔚把蒋眠当作自己,关灵均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问陈蔚:“你什么眼神?”

  “谁知道你把头发剪成这德行。”

  “老娘嫌热乐意剪,关你屁事!”

  “关灵均,你还有点女人样吗?”

  “陈蔚,你真是越来越磨叽了。”

  两人吵吵闹闹,一旁的蒋眠仍旧呆呆地坐着,视线始终落在陈蔚的身上。十六岁之前蒋眠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觉得这四个字儿特别扯,可是这个夏日的午后,窗外是鸟鸣,眼前是那个清秀的男孩子,那一刻,蒋眠像是茅塞顿开一样,突然就明白了那首诗的含义: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们两个闹完,关灵均才道:“蒋眠,这是我表弟,陈蔚,这是蒋眠,我同学。”

  彼此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的陈蔚道:“刚刚吓到你了吧?我以为是关灵均。”

  “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道歉得有个道歉的态度,蒋眠让他请客。”

  蒋眠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真没事儿。”

  “没关系,我本来也要请,一起吧!”

  听陈蔚如此说,关灵均招呼着蒋眠一起,三人出了校门打车去了江城最好的菜馆:老恒和。

  似乎是常客,三个人刚进去,经理就迎了上来,陈少陈少地称呼陈蔚。

  陈蔚并没说什么,倒是关灵均嬉笑道:“不简单啊,陈大少。”

  毕竟不同往日两人在一起,有蒋眠在陈蔚多少有些顾忌,他头都没回就让关灵均闭嘴。

  三人进了包房,等菜的时候,陈蔚和关灵均聊着两家的事情,一旁等着的蒋眠才明白,他们是表兄妹,因为小时候一起长大,所以感情特别好。

  说到关灵均来江城的事情,陈蔚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不回广安了?”

  “回啊,老头儿正在气头上,缓两天再说。”

  “关灵均,你这次真是玩大了,那天我爸在家还说,你要是他闺女,早死七百回了。”

  “你以为关驰收拾我收拾得少?我也想明白了,陈蔚,我从不信有什么来生,我只信我自己,所以我要把这辈子过成我想要的样子。”

  给蒋眠倒茶的陈蔚一听那话,沉了沉气才道:“随便你。”

  后来蒋眠才知道,关灵均之所以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安来到江城,不是青春年少叛逆不服管教,也不是学习成绩惨不忍睹,她是为了一个人。

  两人说起关灵均的父亲,又说关母再婚的事情,然后关灵均问蒋眠父母是干吗的。

  “我爸在老家一所中学当教导主任,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去世?什么时候?你小时候?”

  蒋眠点了点头:“我七岁那年。”

  关灵均还要问什么,一旁的陈蔚突然道:“赶紧吃菜,都凉了。”

  关灵均扭头看桌子,说:“一桌子都是凉菜。”

  陈蔚红着脸道:“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是不是?蒋眠吃菜。”说着陈蔚夹了一筷子菜给蒋眠。

  三人吃吃闹闹到了九点多,担心学校关门,陈蔚打车送关灵均和蒋眠回去。因为关灵均宿舍烧了,学校暂时没有现成的宿舍让她搬过去,就让她和蒋眠凑合几天,等修好电闸再回去。

  陈蔚上楼帮她搬完行李,蒋眠要下楼打水,陈蔚正好跟她一起下楼。

  原本蒋眠以为他下了楼就会走,却没想到陈蔚道:“我跟你打完水把你送回来吧,还有五分钟,你要是赶不回来就熄灯了,到时候路上就你自己,你肯定会害怕。”

  “谢谢啊,对了,你是几班的?”

  “高二五班。”

  听到高二五班,蒋眠竟然有些庆幸,他们是同班。那晚打完水,两人一起回去,路过食堂的时候,蒋眠突然想到蒋山和她说的雕像,问陈蔚那雕像在哪里,陈蔚道:“就前面。你想去看?”

  “明天吧,快熄灯了。”

  “顺路,我带你过去吧!”

  那天,在还有几分钟就要熄掉的路灯下,蒋眠在陈蔚的带领下看到了那尊雕像,也看到了雕像下的诗: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十七岁的夏天,看到那句诗的蒋眠偷偷地看一旁的陈蔚,少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等着送蒋眠回去。

  而少女的心,却因为这首情诗被撩起丝丝的涟漪。

  蒋眠再听到那首诗,已经是七年后了。喧闹的网吧内,寂寞的她找了座位刷小说,隔壁包间里的男孩子激情地打着游戏,深夜的时候,男孩的电话响起,似乎是女友打来的,男孩一边哄骗女友没有玩游戏,一边为她念了这句诗。

  那时候蒋眠已经与这世界隔开好久,而曾经在她的心房撩拨起微微涟漪的情话,在这个夜晚变得如此苍白,而念它的少年,或许连它的意思都不懂。可是这世界,不懂不可怕,可怕的是懂,却如念台词一般说出情话,要你相信他。

  回到宿舍,关灵均已经洗漱完毕,关灵均是蒋眠记忆中很少见的那种看起来很大气的女孩子,眉毛很浓,透着亮光看过去,犹如秀丽的山水一般。

  那夜,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关灵均问蒋眠为什么来江城,蒋眠说了她父亲的事情,关灵均大笑道:“你爸想方设法把你弄出来,不是要再婚吧?”

  她如此说,蒋眠一愣扭头看她,坚定地说:“不会,我爸才不会。”

  见她认真,关灵均说:“骗你的,你还当真了。不过蒋眠,有些事儿不是你觉得不会就不会,许多年前,我也像你一样,觉得什么都不会,可是最终那些我认为不会的都变成了会。”

  “嗯?”

  “睡吧。”

  夜深,两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就这么依偎在了一起,她们一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一个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剧痛逃到此处休养生息,没人知道许多年之后这两个人会有怎样的命运,但是老天不会随随便便让不该相识的人相识,它的安排,总有它的道理。

  之后三天,陈蔚几乎每天都来,也是他们三个一起玩,除了一次陈家家长请客,关灵均是单独行动,剩下都是和蒋眠在一起。还有两天就要开学了,蒋眠舍友回学校,关灵均宿舍的电闸也修好了,就搬了回去。

  蒋眠的新舍友叫温燕喜,和蒋眠一样来自小县城,只是她不是靠关系转学来的,她是靠实力考进来的。温燕喜随意问了蒋眠几个问题,知道蒋眠是从小县城来的,就有点对她爱答不理。后来蒋眠才知道,温燕喜性格孤傲,所以和宿舍的同学都玩不到一起,高中三年,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学习,她想要用知识改变命运,可是最终败在了命运前面。

  温燕喜不再说话,蒋眠也不想继续讨好她,只能认地拿着洗漱工具去水房。虽然还没正式返校,但这几天女生宿舍楼已经来了不少人,有的跟闺密说着学校里的帅哥,其中不乏陈蔚的名字,另一个出现得最多的名字是傅思睿。

  慢腾腾地洗完脸,回宿舍的路上,蒋眠在走廊上看到一个不同的姑娘,不像许多女孩穿着保守,她露着大长腿,一头乌黑的头发长到腰际,脸又白又亮,五官简直是精雕细琢出来的。和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就连身为女生的蒋眠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直至目送人家进了水房才罢休。那一刻,蒋眠十分好奇一中竟然会有那种美人。对从小就被武侠小说熏陶,爱了楚留香爱傅红雪,最终把一颗少女心都献给李寻欢的蒋眠来说,武侠小说的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规律是一样的,有美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故事,当然那时候的她不知道,之后这个美人的人生会与她交织在一起。

  回宿舍收拾完毕,又给蒋山发短信道了晚安,蒋眠才要上床刷小说,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话的是江伯伯。

  这个江伯伯就是九江一中的副校长江向筠,蒋眠能转学多亏了他,原本她来到学校就要去江家拜访,但是她给江向筠打电话时,他正在外地出差,就让蒋眠先自己熟悉环境,等他回学校,再去见她。

  一看表已经九点了,蒋眠道:“江伯伯,您有什么事儿?”

  “我遛弯,走到你宿舍楼下,正好阿姨给你拿了点水果,你下来拿上去吧!”

  “不用,我爸还说让我给您拿水果呢!”

  “不用什么,快下来,以后你爸再给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当没听见,多少年了还这样,吃我点水果能吃多大亏。”

  话已至此,蒋眠趿拉着拖鞋跑下楼,就见女生宿舍楼外,那棵大泡桐树下,站着一个矮胖的老头儿。蒋眠转学之前就知道蒋山和这位江伯伯是老朋友,他和蒋眠父母都是九江一中毕业的,蒋眠父母后来为了小城市教育都去了小县城,而他留在九江,现在已经是九江一中的副校长。

  “江伯伯。”

  回头看到蒋眠,江向筠笑道:“都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还是你爷爷去世的时候,那时候你才到我腰边,真是大姑娘了,也越长越像你爸爸。”

  蒋眠腼腆地低着头,道:“那时候我才十岁,今年都十七岁了。”

  微微叹了口气,江副校长感慨 :“真快,我和你爸妈认识的时候也十七岁,真是岁月不饶人。”

  “这次来,我爸还说,有时间亲自过来谢谢您呢!”

  “扯淡,我们之间还用说谢谢?要谢,我念中学的时候,在你们家吃过多少饭,这账算得清吗?蒋眠,不是我说你爸,心眼太小。”

  “是是。”蒋眠附和两声,又觉得不对,忙道,“不是不是。”

  又站了一会儿,江向筠嘱咐了蒋眠两句,就走了。

  蒋眠回宿舍之后,江副校长才发现自己把水果提回家里了,于是又让儿子给蒋眠送了一次水果。

  江向筠的儿子叫江河,也是九江一中毕业的,因为那天去给蒋眠送东西,宿舍已经熄灯,他就把东西留在了宿管的办公室,怕蒋眠找不到,所以他写了一张字条儿。江河的字很漂亮,虽然没见到面,但蒋眠第一次看他的字迹,就觉得那应该是个清瘦秀丽的男孩。

  蒋眠拿着水果问温燕喜吃不吃,在上铺的温燕喜摇头道:“不吃,蒋眠。”

  “以后我背英语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说话?”

  “啊?”

  “还有打电话去外面。”

  “嗯。”

  因为对方把这些话都说了出来,蒋眠很局促,在门口站了半天道:“我关灯了。”

  温燕喜理都没理她。那一刻,蒋眠脑袋上像是飞过无数只尴尬的小乌鸦。

  迎接新舍友的第一夜,蒋眠辗转难眠,而住不远处单人宿舍中的关灵均亦是如此。午夜两点,睡不着的她搬了椅子到阳台,一边吸烟,一边看月亮。而放在窗台的手机,反复拨着一个人的电话,整整一夜,那人都没接,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根本不想接。

  最终等到太阳从天边升起,这个城市又迎来新的一天的时候。她忍不住拿起已经打到发烫的手机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陆桥,如你所愿。我在距你千里的城市,向你问一句早上好。

  短信发出去,关灵均回宿舍补眠,朦朦胧胧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那串不用标记名字已经被她熟记于心的号码,礼貌地给她回了三个字:早上好。

  每个人都有那样的时期,孤注一掷,犹如飞蛾扑火一般为了某个人,到头来,喜欢的最深的往往输得最惨。可当关灵均明白这个道理时,她痛也痛了,伤也伤了,该放下的也都放下了。

  正式返校后,宿舍另外两个舍友也来了,上午来的是个叫魏莱的,长得很白净,五官小巧,搭配一头短发,有点男孩子的气质。魏莱是被她爸的司机送来的,原本她爷爷奶奶也要来,她不许,老两口就轮番在她来报到之后打电话问宿舍情况。

  因为相处得不错,蒋眠又帮她整理了床铺,两人中午结伴去食堂吃饭。还没吃一半,返校没带钥匙的周司南就给魏莱打电话,让她回宿舍帮忙开门。

  跟着魏莱一块回去,蒋眠就看到宿舍门口,乌压压地站着一群人,上到白发苍苍的大爷,下到还叼着奶嘴的孩子,场面十分壮观。

  魏莱却见怪不怪,和周司南熊抱之后,叫了跟在她身边的叔叔阿姨,才把宿舍门打开。

  周家一群人年轻的给周司南整理床铺,老的则因蒋眠是转学生,拷问了一番——家是哪里的,家里都有什么人,爸妈是干什么的。蒋眠一一回答,还是周司南觉得这一帮人烦了,才把以老头儿老太太为首的一大家子送走。他们下楼,魏莱才道:“周司南他爸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犀利,估计染染头发跟人相亲说五十都有人信。”

  她说得清清楚楚,蒋眠却是一脸蒙:“爸?哪个是她爸?”

  “刚问你哪儿来的那个就是。”

  “那不是她爷爷吗?”

  在周司南下楼送家人的时候,魏莱给蒋眠普及了周家堪称传奇的家史。周母五十三岁才有周司南。因为在她之前都是儿子,老太太就想生下个闺女,于是老两口一合计,老头儿办了提前退休,老太太也自动和单位解除公职,然后周司南就这么降生了。讲到关键时刻,魏莱还说,得亏是个女儿,要是牺牲这么大换个儿子,估计老头儿当时就得心梗。

  或许是有女万事足,老头儿退休之后下海,现在已经在江城开了好几家房产中介公司,要不然也不能自费把周司南送进九江一中。而那些小年轻也不是周司南的表哥表姐,而是侄子侄女,早婚早恋的都已经生孩子了,所以周司南在家里备受宠爱,以至于高中时候,每到开学,都能看到周家那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就连宿管都会感叹一句,这哪儿是家啊,简直就是一大宅门。

  当晚,为欢迎蒋眠这个新人,宿舍几个女孩很难得地在食堂二楼吃了一顿开学饭,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场面十分祥和。而关灵均则被陈家接走,享受了一顿十分正式且奢华的洗尘宴。

  隔天是正式开学的日子,作为转学生,蒋眠提前去办公室找班主任报到。她转学那年,学校给高二五班配的班主任是位看似中年、实则很年轻的数学老师郭崇。每次介绍自己,郭崇都说,自己是郭子仪的郭,崇山峻岭的崇,但在蒋眠看来他那矮小微胖的身形根本就和崇山峻岭不搭边。

  因为有成绩单,郭崇并没纠结于蒋眠成绩的事情,也没关注蒋眠在学校里认识哪个老师还是校长,他只让蒋眠搞好同学间的关系和个人感情问题。

  虽然不解其意,蒋眠却向郭崇保证,自己转学来是为了学习的,绝不会让老师操心,郭崇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跟着郭崇到新班级,蒋眠第一眼便看到了陈蔚。班主任介绍后,她自己又做了自我介绍,因为蒋眠长得不错,又是高中男孩最喜欢的小美女,介绍途中难免有起哄的,蒋眠也只是笑了笑,但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坐在倒数第二排、正不经意地看窗外的陈蔚的身上。

  就在介绍到末尾的时候,有人在门口喊报告,随着声音看去,看着窗外的陈蔚发觉蒋眠在看他,回过头,远远地对着蒋眠笑了笑。

  介绍完毕,老师道:“蒋眠,坐第三排第四个空位上。”

  蒋眠的座位距离陈蔚的只隔了一个人。高二那年,相隔的那个人因为生病,几乎不来上课。蒋眠也就肆无忌惮地扩张自己的势力,陈蔚则是悄无声息地向前挤,两人一前一后,把人家的座位挤得只剩一巴掌宽。以至于后来,两人近到,蒋眠的头发随意摆动时能扫到陈蔚的桌子,而陈蔚抬一抬手,就能拍到她的肩。

  开学第一堂课,郭崇照例罗列注意事项,并且宣读了新校规,在宣读不能打架之后,还添了一条男生不能随便出入女生宿舍,如果有必要情况,要向教导处递交申请。

  有男孩举手问:“要是紧急情况呢?”

  “闭嘴吧,紧急情况有119、110呢,用得着你?”

  “老师,要是送个饭、提热水这种事儿,麻烦警察叔叔未免大材小用了,再说男孩去女生宿舍也不全为非分之想啊!”

  郭崇冷眼一扫,看着那男孩又道:“用你就不大材小用了?你是没非分之想,都实打实地来。这事儿不讨论了,你们要是觉得不公平找主任说去,反正跟我说,我也做不了主。再提醒你们一件事儿啊,高二就分文理了,月考之后就开始填方向,男孩我都建议学理,女孩等月考成绩出来再说,不过要是不好好学,学什么都是扯淡。不废话了,下面打开书。今天咱们学圆锥曲线与方程,提前预习的同学可以根据自己的进度,没提前预习的跟着我翻书到78页。”

  蒋眠放好书包打开崭新的数学书,翻到78页发现根本没有圆锥曲线与方程,而是几何概率的复习参考题,她扫看四周,大家好像都找到了78页,蒋眠诧异,又看了一眼教材。难道是她打开的方式不对?怀着虔诚的心态再次打开,还是几何概率复习参考。

  班里为了防止男女生同桌,进而萌发爱情的小火苗,特意把七排座位间隔开,所以蒋眠的左右都没人,前桌是一个姑娘,对方在她刚坐下的时候,就往前挪了椅子。想了想,陈蔚还勉强算是熟人。蒋眠扭头去看陈蔚,他竟然没看书,而是在自己做卷子。

  “窸窸。”

  冲着陈蔚窸窸两声,正在做题的他抬起头。看着前桌的蒋眠,陈蔚微微皱眉,见他有反应,蒋眠拿起自己的数学书道:“哪章?”

  蒋眠拿的书,是陈蔚高一时候学的高二必修教材,而在九江一中,正常人都不会按照教材的进度学习,不正常的才按进度来。现在郭崇讲的是高三的知识点以及一些选修的内容,主要是为了拔高。所以按时发下来的高二教材几乎都是没用的,陈蔚那本新教材早就被邻班的同学收走卖给了高一新生。

  可这一系列的事儿他忘记跟刚转学来的蒋眠解释了。抬头看了郭崇一眼,陈蔚从面前小山似的教材里面找出早被压到最底下的选修数学书,原本想着直接扔给蒋眠,又觉得不妥,他便翻到干净的一页写了一行字,顺手就把书扔到前桌桌上,听到那声儿,蒋眠急忙回头把书拿过来。已经用得跟狗啃一样的数学书上,赫然写着,选修三。

  突然有种被玩了的感觉,蒋眠回头看陈蔚,他依旧埋头算着那本薛金星高中必修,而且还是五。

  低头看自己手里这本,封皮已经被扯得乱七八糟,不知道经过了几代学子的手,里面更是难看,扉页上起码有三种食物的油点,用点力气,还能敲打出饼干渣,又翻了一页,蒋眠才看到陈蔚写给她的话。

  “换这套书吧,最近他都讲这套。你那本没用的话,我可以帮你卖了。”

  卖了?看着崭新的书,蒋眠心中咆哮,卖你大爷,我还一眼没看呢!

  不甘心地翻到那本书的78页,正是郭崇讲的内容,但蒋眠一点都激动不起来,因为她根本听不懂。

  之后,漫长的四十五分钟,对她来说简直是煎熬,坐在她后面的陈蔚偶尔抬头,就见她的坐姿从原本的正襟危坐,变成支着下巴看讲台,最后干脆趴在桌子上,偶尔郭崇讲题的间隙,陈蔚还能听到她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不知道为什么,陈蔚就觉得内心特别轻松,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一边的男孩见陈蔚笑了,拿橡皮扔他道:“笑什么呢,这么淫荡?”

  “淫你妹。”

  听到两人窃窃私语,郭崇站在讲台上大叫:“说话的,都给我闭上嘴。”

  两人这才安静下来。

  下课铃声响起,郭崇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粉笔。他一边整理手边的教材,一边留课后作业 :“刚讲的选修课后有个习题二,大家做了,明天上课对答案,超进度的就不用做了,谁私下有什么问题去办公室找我,好,下课。”

  郭崇离开,蒋眠前面的长发姑娘跟一旁的男孩抱怨:“完蛋了,我暑假才预习到选修二,他今天上课竟然直奔选修三。”

  刚和陈蔚闹,也是超进度学习的少年道:“他没给你打电话?”

  “什么电话?”

  “暑假知道要教咱们班,他挨个儿打电话,让我们复习到选修三,说是上半学期把能讲的全讲完,给高三留下充足的复习时间。我妈接了电话感谢他半个钟头,但是老子恨了他一个暑假!”

  蒋眠前桌也是一个烈性少女,她一拳捶在桌上道:“我根本没在家,我回家的时候我奶奶就告诉我老师让我们复习选修。”

  似乎解答得很顺利,放下笔的板寸少年挑起嘴角,对着姑娘笑道:“那怪你奶奶喽。这是命,加紧学吧,清华北大在向你招手。”

  说完,少年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起身回头叫陈蔚,却突然看到转学的蒋眠。后来说起蒋眠,严以哲记忆里仍旧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眉毛很浓,犹如远山青黛一般,让人见之不忘。

  尴尬对视,板寸少年咧开嘴角露出一口大白牙,蒋眠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她连要接的话都想好了,谁知那人顿了一下,直接叫道:“陈蔚,出去待会儿。”

  头都不抬,依旧在算题的陈蔚道:“没空。”

  凑过去,男孩像个姑娘一样撒娇道:“求你了,我有新货。”

  男孩说话的声音特小,本以为只有陈蔚能听见,谁知道陈蔚还没抬头,蒋眠就把头回过来了。她一双大眼睛中写满诧异,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摆明是在问,什么新货?

  那一刻,男孩没怎么样,陈蔚倒尴尬了。

  他一把拉住男孩就将他扯到班级外,两人待了六七分钟就回来了,陈蔚坐定拍了拍蒋眠的肩膀。

  “参考书。”

  “啊?”

  “严以哲说的是参考书,不是别的。”

  “嗯?”

  陈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蒋眠解释,蒋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解释,但是彼此心中都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变化。而陈蔚解释完又有点后悔,自己拿了一本巨厚的参考教材翻了起来。

  数学课之后,是语文课,语文基本不用提前复习,所以蒋眠的进度跟得正好。语文老师上了年纪,一副民国时期学究的样子,因为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先生。刘先生讲课特别传统,除了课本上必学的外国文学,他一点外国文学史都不讲,倒是历朝历代野史信手拈来,讲到忘我的时候,管什么教材不教材,书本一合,就开始话说当年。让蒋眠特意外的是,数学化学基本不听,英语随意带过,偏偏语文课,陈蔚和板寸以及班里的大多数男孩都听得津津有味,有兴起者还会拍手叫两声好,不过结局都不会太好,要么被老师敲打,要么被老师吼一句无礼。不过蒋眠觉得以刘先生的脾气,他的心声应该是:真当老子是卖艺的了。

  九月的江城燥热异常,窗外的蝉鸣嘹亮空旷。没有空调的教室里,吊扇从早开到晚,发出嗡嗡的声响。

  不知道是不是高一也这样,反正蒋眠在被称为假死的高二,没感受到一丁点儿的放松。这个班里连凑在一起八卦的姑娘都没有,更别提研究美甲和头发分叉的。所有人给她的感觉,都像是高考就在明天,所以大家能拼一秒是一秒。在这种气氛中苟活,她能做的好像只有努力去赶大家的进度,可是望山跑死马,看着没多少东西,补起来,分分钟有种让她想要撞壁而死的绝望。

  正因为被压在五指山下,蒋眠完全忘了关灵均的事情,偶尔能从跟她同班的周司南口中,了解她的近况——又和哪个老师吵了起来,又跟班里的谁差点儿打起来。

  正因为如此,关灵均在新班没交一个朋友,偶尔不想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就叫蒋眠陪着。两人对吃的都很挑剔,基本告别大锅饭,见面直奔小炒。

  结束午饭,班里的同学们都会借机休息一会儿,睡不着的蒋眠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挺直腰杆,奋笔疾书。自从上次在数学课被虐得七荤八素之后,她就把自己沉浸在题海里死嚼陈蔚那本狗啃的数学书,而她那本崭新的则被陈蔚拿走,跟隔壁班一位同学换了三十块钱,要知道新书才二十五块钱啊!于是她问陈蔚:“二手书为什么卖得比定价还贵?”陈蔚说:“给他标重点了。”

  “啊?”

  见蒋眠不明白,陈蔚扯过她跟前的书,随意画了几笔:“这样画几道,跟买书的家长说,是重点班标过重点的,都是抢着要,高三基本都能炒到五十元。”

  蒋眠震惊地问陈蔚:“你怎么不卖?”

  看着蒋眠,陈蔚抽了抽嘴角道:“觉得无聊。”

  “我觉得还挺好玩的。陈蔚,我觉得你这一生肯定是顺风顺水的。”

  蒋眠突然这么说,陈蔚皱了皱眉头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就是觉得。”

  看着有些傻乎乎的蒋眠,陈蔚道:“那你呢?”

  那个中午,伴着窗外炽热的阳光,回头看着少年陈蔚的蒋眠为自己日后的命运下了八个字的偈语:“苟且偷生,随遇而安。”

  而日后的她,也真的像极了她在十七岁那年夏天所说的这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