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庇亚:这么说,你想知道的美,本身就是美,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人都不会显得丑,是吗?
苏格拉底:这回你说对了。
希庇亚:那好,我告诉你:对一切人来说,无论古今,一个凡人所能有的最高的美就是家里钱多,身体好,全希腊都尊重他,长命百岁,自己替父母举行隆重的葬礼,死后又有子女替自己举行隆重的葬礼。
苏格拉底:哈哈,了不起,这番话太妙了,也就是你说得出来。但是我们的论敌一定会说:“我问的是美本身,这个美本身,加到任何东西上都能够使之成为美的,美本身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美的,换言之,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美本身永远是美的。”
……
智者希庇亚对于这样的“支离破碎”、“咬文嚼字”的讨论不以为然,他还是认为美不是别的,只要能在法院、议会或者大官面前发表一番措词美妙又有说服力的议论,靠它可以赚一大笔钱,既可以自己享受,又可以周济亲友,那就是美。当然,苏格拉底也没有给出美的定义,他只是更清楚地了解到:“美是难的”(注6:参见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第178—21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
请大家注意,为什么苏格拉底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希庇亚,他问的问题不是“什么东西是美的”,而是“美本身是什么”,希庇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美的东西来回答美本身的问题呢?因为希腊人在开始哲学思考的时候,还没有抽象概念可以使用,最初都是用感性事物来象征抽象的东西,例如用水、火、气等说明本原。经过了长期艰苦卓绝的思维劳作,希腊人才从感性经验中超拔出来,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抽象思维。当苏格拉底把哲学的问题集中在“是什么”的问题上的时候,其意义就在于他把哲学要解决的问题确定在如何从感觉经验中归纳抽象出普遍概念来。所以亚里士多德把两项贡献归功于苏格拉底,这就是“归纳论证”和“普遍定义”。在这里,苏格拉底与希庇亚(包括许多苏格拉底的对话者),分别代表的是理性与感性,哲学思维与日常经验。当然,苏格拉底并没有把这两个方面完全对立起来,他要做的工作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事物的本性,真正把这两个方面对立起来的是他的学生柏拉图。
由此可见,苏格拉底通过“是什么”的问题试图追问的是事物的普遍定义和一般的共相,他要从具体事物之中发现使这一事物成其为自身的本性。我们可能会说,所谓美不过是我们从许多美的事物中抽象出来的共性,苏格拉底可不这么看。如前所述,具体事物的美都是相对的,我们不可能从中发现美本身。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美本身,怎么可能有美的事物?
表面看来,苏格拉底的哲学活动主要是在逻辑学的意义上澄清与道德相关的某些概念,实际上它具有深刻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说,苏格拉底所提出的“是什么”的问题,为整个西方哲学史确定了基本的方向。
从本体论上说,千差万别多种多样的自然事物都是变动不居生灭不已的,惟有其中普遍性的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正是它们构成了事物的本质,并且是其存在的根据。从认识论上看,知识与意见有别:知识是确定的、绝对的、普遍的,而意见则是不确定的、相对的和个别的。对于始终处于流变之中的感性事物而言,我们只能有意见而不可能形成知识,惟有认识事物的“是什么”即确定的、普遍的本质,我们才能形成知识。最后从方法论上看,苏格拉底所提出的“是什么”的问题,为西方哲学的认识论原则确定了基本的形式。因此,亚里士多德充分肯定了苏格拉底对哲学的贡献,他指出:“苏格拉底寻求事物的本质即事物是什么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正在寻求推理,而本质是推理的出发点。那时尚不存在一种辩证能力可以使人们即便没有关于本质的知识也能思考对立物并探讨对立物是否属于同一门科学。可以把两件事情公平地归于苏格拉底,即归纳论证和普遍定义。这两者都涉及科学知识的出发点。”(注7:《古希腊哲学》,第219页。)显然,苏格拉底对概念定义的探索推进了柏拉图理念论的产生,不过他并没有把普遍从特殊事物中分离出来,所以后人为了区别两者,有时将苏格拉底的上述思想称为“概念论”。
显而易见,从巴门尼德到苏格拉底,围绕着知识问题,西方哲学的本体论思路越来越清晰起来了。
对苏格拉底来说,认识的目的在于认识事物“是什么”,而认识的方法就是“辩证法”。
五 助产术
按照苏格拉底,我们每个人都禀赋德性,不过如果对德性没有知识,我们就还不是有德性的人。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认识自己的德性?苏格拉底主张实施“助产术”,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是无知的,所以他不“生产”知识,而是帮助别人“生产”知识。
苏格拉底的母亲是助产婆,也就是接生婆。按照希腊的习俗,只有不生育的妇女才能作产婆。苏格拉底声称他继承了母亲的“技术”。不同的是,他所实施的对象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是灵魂而不是肉体。他认为自己“这种艺术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它能够以各种方式考察年轻人的心灵所产生的是幻想错觉还是真知灼见”。所以,凡与他交往的人,都取得了令人吃惊的进步,但“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因为从我这里学到了什么东西,而是因为他们在自身中发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并把它们产生出来”(注8:《古希腊哲学》,第211页。),而他自己扮演的则始终只是助产士的角色。
苏格拉底的“助产术”也被他称为“辩证法”(dialektike)。辩证法的本义就是“对(dia)话(logos)”。黑格尔将苏格拉底看做辩证法的创始人,不过他所说的辩证法创始人不仅仅苏格拉底一个人,还有赫拉克利特和芝诺。苏格拉底的辩证法与智者的论辩术有关。如前所述,普罗泰戈拉说过:“一切理论都有其对立的说法”。智者所做的工作就是针对对方的观点提出相反的立论,这种诡辩论的方法可能就是辩证法的最初含义,例如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先验辩证论”就是这样理解辩证法的。苏格拉底则试图通过对话的方式寻求事物“是什么”的定义,就此而论,辩证法到了苏格拉底之手,的确显示了它积极的、建设性的意义。
苏格拉底的助产术所采用的方式是问答法,即通过发问与回答的形式,运用比喻、启发等手段,使对方对所讨论之问题的认识从具体到抽象,从特殊到普遍,一步步逐渐深入,最后得出正确认识,生下自己孕育的真理胎儿。这种方法,一般被总结为四个环节:反讥、归纳、诱导和定义。
“反讥”是助产术的第一步,指通过反问揭露对方谈话中的矛盾或漏洞。之所以首先要反讥,是为了打掉对方自以为是的傲气,迫使他承认对原以为十分熟悉的东西实际上一无所知。因为只有以“自知我无知”的心态出场,才有可能接受手术。“归纳”是助产术中引导方向的重要步骤。它通过对答问者具体而片面的意见的否定,一步步地将其导向普遍的、确定的、真实的知识。“诱导”是助产术的实质,也可以看做是狭义的助产术。它通过启发、比喻等方式,帮助对方说出蕴藏在头脑中的思想,进而考察其真伪。这是苏格拉底助产术的精髓所在,即不把观点从外面强加于人,不盛气凌人地宣旨颁诏,而是让对方自己去领会和体悟。“定义”是助产术所要达到的目的,即通过对所论德性的共同性质作出说明,获得确切的概念性认识,并牢牢掌握它。由于苏格拉底一直以助产者而不是生产者自居,所以,虽然他广泛地与人讨论勇敢、节制、友谊、虔敬等德性问题,但从未下过一个绝对的定义。这不仅是因为他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助产术的过程中,而且也预示着哲学问题是永恒无解的,故思想永远在追问的途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