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一响,便若号角一般,那铁锤大汉咚的一声把大锤砸在地上,两臂一展,抱起一坛酒来。如似初逃荒原,久未逢水的渴汉一般,咕咚咚的仰头便灌。只见那大若半拳的喉结上下乱翻,滚滚如盘,却是乍眼之间,便是一坛。
单凭这一股气吞山河的气势,便已令人大为惊叹,那门外众赌徒纷纷异手,连声大叫:“我买那壮汉!”
“三两银子,压铁锤!”
“我压五两,赌大个子胜!”
……
这空然多出的一番事来,令马三的脸色极为难看,不过怎将说来,在这五人当中,他都算是本场做战,厉来对酒酣酣,多多有见,他只是稍作一迟,却也未急,伸出手来宽了宽衣带,又挽了挽袖子,这才不紧不慢的抓过一坛来,除去泥封,探鼻闻了闻,这才举坛而饮,他喝得并不快,每喝几口,却还停下来喘息一番,似是在等那酒气消解一般。
“三爷毕胜!”
“我压三爷!他喝酒从来就没输过!”
“就是,我也压三爷,我娶老婆的钱都是赌他胜赢来的!”
果然,这马三本地拥鳖倒真不少,尤其那门外百姓多数都认得他,甭管他喝多少,只要他一举坛,立时就会掀起一片叫好声。
“好!”
“三爷果真是好汉!”
“三爷好样的!”
……
鲁瘸子仍了椅子,半靠在身后的酒坛上,两眼望天。那空洞洞的双眼,尤显深邃,似是想起了从前,直直过了好久,才道一声:“兄弟们,喝酒!”
说着,长剑一挥,身旁的大酒坛便自从颈而断,他从腰上解下一个满是坑坑洼洼,极为破旧的大铁碗来,伸进坛中,满满盛了,两手捧着,半仰向天道:“铁将军,先敬你一个!”
“赵麻子,走一个!”
“猴子,干了他!”
……
这鲁瘸子虽用碗喝,却是一点也不慢,一碗又一碗,竟是连连不断。念一声,喝一碗,一个人,一碗酒,转眼之间,便已坛干。
在他身后的瓦房里,断断续续的走出许多人来。虽是初春,可天仍冷,这些人一个个都光着膀子,那年纪有大有小,那个子有高有矮,可若细看,那每人的胸口上都深深的刻着一只狼头。
黑色的狼头,血红的眼,在那长牙之中,横横的叼着一柄利剑。
他们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是毫不经意间,混混然站成了一排,高高的挺直了腰板儿,乍眼看去就似是根根长枪一般。
没有人为他们呐喊,没有人为他们押注,他们也全然不在意,只只站在鲁瘸子身后,呆呆的望着那只碗。
……
徐公子一手一坛酒,边喝边走,两臂直直,恰若挑担一般。
酒未几口,身已晃晃,却是歪歪斜斜间,滴酒不落,反而越走越快,那酒也喝得越来越大口。
猛一兴起,空手一甩,那酒坛飞飞直跃,径往空去。坛口歪歪,酒若长瀑,迎空而落。
徐公子身子一扭,空空施出一招铁板桥来,全身横展,口对其瀑,径如长龙吸水一般,全全而入,滴滴不剩。
坛空而落,直砸面来,那徐公子却是不躲不避,陡然一喝:“呀,破!”
砰!
坛隔三尺,空然炸碎,竟是颗颗如拳,大小不差。
“赫!好俊的功夫!”那门外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空然叫道。
“嗯,这个家伙看来有点门道,我押他十两!”
“我倒看他的武艺好像跟我差不多,都是一个门派的。”一个豁牙子抱着膀子摸着下巴煞有介事的道。
“二狗子,你装什么大半儿蒜,你要真有本事,还能被野狗撵掉沟儿里去吗?”
……
五人斗酒,四人大饮,唯有洛寒坐在那里一动未动,甚至连酒坛都没碰过。
他之所以敢站得出来,以此相斗,却非是对自己的酒量有信心,而是凭借自身灵气满满大有依仗。
这灵气在体内运转之时,波若滔滔,起伏若浪,酒一入胃,便自消消,直似油入火海,粥倾大江一般,非但不增压力半分,反而大助其势。
却是想来,那初浴红阳得以达到练气第一层修为时,也正正是他雪地大饮,进而习剑,带起那全身灵气荡荡而舞,劲劲而行所致得。
此时他已达练气三层的修为,那灵元气海更为壮阔,且能所消之酒更是徒增许多,区区数坛,自是不当话下。
可洛寒的性子,历来谨慎,却不肯先饮。
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暗自调息灵气,缓缓运转,以待那周身四处尽皆活泛开来,达到最佳之机,且在同时静静的观察着其他四人。
那背负铁锤的高壮护卫,看似连连大饮,威势极盛,却是仅凭身形壮阔,一力相承。虽是眨眼间便已两坛将半,可那速度却也逐而慢了下来,照此想来必不多逞。
马三喝的不快,而且每喝几口,便要停下来喘息一会,看若淡淡,并无其事。可若细盯一会儿便能发觉,他每次停歇的时间却是一般短长,似是在等候什么一般,大有诡异之处。
鲁瘸子长声叹叹,每一碗酒去,便会念起一人姓名,大似敞坐中军,千人同饮一般。不过随那酒将尽尽,鲁瘸子那原本极为瘦弱的身子,却是渐渐浮胀了起来,似乎他那皮囊下尽无骨肉,仅是一副空壳,尽可盛酒一般,却也着实透着几分古怪。
那徐公子边酒边武,生龙活虎。看似滴酒不洒,尽尽入口,可那全身上下却是汗气蒸蒸,那头顶之上白气霭霭,形若炊烟。却是用以内里把酒逼出,蒸腾而去,令其自身并无醉壮。
这酒重重泥封,坛已发青,那醇醇香气,满满四溢,直直勾得那门外众众酒虫,连连大咽口水,却是见之洛寒稳稳不动,便有私私声议。
“这小子咋不喝呢?”
“怕是他见别人都喝得这么凶,先自怕了吧?”
“怕?没那本事,还蹦出来显什么能?这下可好,那玉也没了吧,好歹也值三千多两呢,都够过一辈子了!”
“可再不喝,等一会儿可就输定了!”
“哼,输就输呗,管咱鸟事,反正也没压他。
……
“还有压的没有?没有就收庄了哈!”一个鼓着鱼泡眼儿的大胖子,声声嚷着。
“十两,我压那青衫少年。”众人回头一望,却是一个破落公子哥儿,那手里正捏着一块小碎银,唤叫押宝。
他这声音并不大,但却引得众人纷纷回望。
这和押大,押小,押豹子可不一样,赌博是全凭运气,这斗酒看的可是实力,且不说那小子酒量如何,凭那副身板,就算给他三坛水,又往哪装去?满满算来,就算他千杯不醉,也就是两坛子顶了天了,可那壮汉马上都已第三坛见底了,其他几人也都是两坛将近,这小子怎么看都是赢不了了,是以,摊到他身上的赔率已是极高,形比豹子还要高出许多倍去。
就在那赌场之中,全凭运气的话,那豹子也是鲜有人押的。可现在这一切都看的分分明明,谁还愿意花钱砸窟窿?
众人闻听,尽尽一愣,却有人笑道:“哈,刘豹子,你又疯了吧,平时赌钱,你就一直押豹子,死性不改,却是今天,还要照旧?”
那破落公子哥儿正是卖给洛寒残书的那位,面不改色道:“哼,你们懂个什么?押大押小,只翻一倍去,哪有个什么意思?要赌就赌个大赢大输,这才有趣!”
“也对,也对,你若赌输了,再去卖书嘛,哈哈……”
那鱼泡眼儿自是乐得收钱,匆匆打了最后一条押据给他,拿了银子,直接仍进了怀里去——这可是最最保险的十两银了。
众人笑笑,也不管他,只把两眼尽望几人身上扫去。
……
这一番门外杂人议议,一凭洛寒的耳力自是听的一清二楚,可他却也毫不在意,只管静静调息。
气走七脉,灵运八经,反反复复逆势而动,连连又转几十轮去,直待那灵气赫赫,浪涛卷卷,全身内外的状态都调整到最佳之时,洛寒这才出手。
不慌不忙的揽起一坛酒,轻启泥封探鼻一闻,顿时一股浓浓酒香肆漫开来。
嘴落坛边张口一吸,,宛如长鲸取水般,一道晶莹的酒柱便自落入口中,顷刻间,一坛见底。
“好酒!”洛寒抹了把嘴巴,出口赞道。
酒香醇醇,酒性烈烈,一入口中,便似吞火一般,辣辣烧烧直贯喉肠,却是极为快意。
那酒一入胃,便被体内汹汹灵气席卷而没,如油入火,更盛几分去,却是猛的腾起一股希希之意,再盼酒来。
洛寒手持空坛,倒翻示众,随而扬手一甩,荡荡抛去!
啪嚓一声,坛破声脆。
却也堪似惊雷一般,震震当场。
洛寒长臂一探,又抓一坛,启封,长吸,倒翻,甩坛。
这一番动作看似慢慢不急,却是一气呵成,全无半点凝滞之感,大为自然,洒脱至极。
啪嚓!
啪嚓!
又连两坛去,短短之间三坛已空,可洛寒的脸上却是醉意毫无,伸手一探,又取一罐。
那铁锤大汉也正正三坛已尽,抬眼一见,大有惊慌,赶忙又捧一坛,大手抓封,高举便饮。
若若单论开封去泥的速度,他自是比洛寒快了许多去,可惜的是,现现所比的是喝酒,却不是启酒,他那坛口刚刚扬起未半,那耳边却却是又传来一声脆响。
啪嚓!
那大汉闻听如遭雷击,巨大的身子猛的一颤,一股清冽之酒,顺颈而落。
五人斗酒,对分两行,一行两人,一行三人,那马三正与洛寒并行而坐,同在高台之右。起初之时,他也全全没把洛寒放在眼中,只是那心中即是好气,又好笑——这哪来的毛孩子,刚刚与我抢书,现在又来与我斗酒。
却是听得三声脆响之后,也自扭过头来,长相望望。
那本残书,本本就是偶见一念,可得也可不得,并不打紧,却是这斗酒也要生生输了他去吗?
徐公子一腿单立,自膝而倒,全身横横,状若浮桥,双手携二,足上挑挑。那三股清流飞飞而逝,连连入口。
陡一听得三声脆脆,猛一发力,三流速速,竞入其内。
那两手若溪,足涌如江,乍一同干,手足并舞。
啪啪啪!
三声连响,坛坛尽碎,身形一转,形若雕鹰,又取一坛在手,遥遥对望洛寒道:“好酒量!不过你还差了三坛!”说罢空空一挥,手未挨坛,泥封已去。随即他紧抱酒坛,并指如剑,边饮边舞道:“我本梦来客,一醉幻千年,万江不解渴,独欲饮天河……”
洛寒连抛三坛,尽若惊雷一般,震得满场下山尽尽侧目,却独独那鲁瘸子,仿若耳朵也瘸了一般,竟是毫无所闻,仍就一饮一碗,一碗念一人。
“狗蛋子,别装熊,干了他!”
“宋大头,你他娘的要是不喝,你婆娘就在家偷汉子!”
“张小牛,你哪跑!这酒要是不喝完,老子就让你尿裤子!”
……
鲁瘸子念一人,喝一碗,两眼空空尽若无人,可却谁人知道,在他眼中,那身旁四下早就围满了人,一个个端着大碗的兄弟,正正与他开怀大饮。
又是一坛空空而去,那酒已尽干。
鲁瘸子把那空坛捧在一边,乌剑一挥口中喝道:“风花城,破!”
又一坛酒从颈而断,他拎着大碗在那坛中摇了摇,却是扯着衣服极为的沙哑的嗓子,大声唱道:“风萧萧,雪寒寒,万里长川戍边难,气涌涌,血滔滔,兵杀死战保家园……”
“风潇潇,雪寒寒……”站在他身后的一众赤膊大汉,也是同声高喝起来。
他们人数不多,仅仅只有十几个,却是声浪赫赫,极为壮阔,每人的脸上都显出一股朗朗绝决之意,只是那一串串的泪水却径径而下,直直把那尽满黑灰的脸膛冲刷的一道又一道,就似险山激流一般。
一曲唱罢又复来,鲁瘸子却不再跟唱,一把仍了碗,抱起坛,连连大灌。
坐在台上的柳下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满脸尽尽都是惊叹。
杨公子仍旧轻轻的摇着折扇,未发一言,不过那眉头却是渐渐的皱了起来。
那台前长香,燃燃袅袅,已然过半。
众人望望,心下难判,这一局,谁可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