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行,一连五日,终于在这天的傍晚时分赶到了杀马镇上。
仍旧隔得好远,洛寒就见那镇首的石柱下边密密麻麻的站着好大一群人。再离得近一些,才看的更为真切,却是那满镇百姓都齐齐的聚在了此间,站在前边的大都穿着一身锦缎绸袍,满生富态,想来定是那镇上的乡绅富户,那为首的正有两人。
一个正是长身乍须的蓝三,另一个却是长得更为壮阔的秃顶汉子,这两人遥遥领出三步去,俨若镇首一般,见得车马近近。那蓝三咋咋呼呼的大手一挥,操着副公鸭嗓大声嚷道:“奏乐,奏乐!”
滴滴答答……滴滴答……
锵,锵锵锵锵……
咚,咚咚咚……
咣当,当当当当……
……
一时间,什么喇叭啊,铙钹啊,大鼓啊,全都齐齐的响了起来。站在蓝三身边的魁梧大汉,一把抓过面铜锣来,抡开房檩子一般粗细的胳膊使劲的砸了起来,仿若与那铜锣有得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快,快!献舞,献舞。”那蓝三显出一脸得意而又郑重的神情,连连挥了挥手道。
随他话音一落,自那人群之中速速奔出一只稍显陈旧的锦布狮子来,在那狮前狮后,二十几个身着彩衣的小伙子,手持花棒尽尽而舞,随而又同时连连翻起跟头来,惹得那众众百姓连连欢声叫好。
洛寒本来见他招得这么多人来,颇有不喜。却见那众众百姓的脸上也满生笑意,怕是年节之时,也未曾有得这般热闹过,便自由他。
车到近前,乍然停住。
蓝三同那壮汉满脸笑笑的迎上前来,两手一抱刚要说话,却是陡然两眼一翻,喝声大骂道:“他娘的,你也敢来!”随而纵身一跃,直直高起过丈,径奔车来!
咔嚓一声碎响,那车旁大马头骨碎裂,轰然倒地。
当啷一声,长剑连鞘生生折断,那马上之人急急掠出,着地之后,仍是连退数步,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蓝三!”洛寒陡声大喝,同时念起袋中铜铃。
那蓝三心有不愿,可那身子却是半点都动弹不得,只能牢牢的站在原处,一脸愤愤的急声大叫道:“就是这厮,砍了我的手脚!”
那原原坐在马上之人正是刘瑞东,却在刚才他就已发现了蓝三,自是疑疑大惊,随而收紧了缰绳,半侧了脸去,可这数数人中,唯有他一身白衣,煞是醒目,倒是被蓝三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才引出一番怒怒而行来。
洛寒脸色一沉,撩起门帘跳下车来,负手立立大声喝道:“你这是要迎接我,还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啊?”。
“我……”蓝三胡子一吹,又要急辩。
洛寒两眉一立,暗自摇起铃来,那蓝三空有不忿,却也只能闭起嘴巴,满脸憋得通红——那只正正戴在他手腕上的铜锁已是深深的扣进了肉里去。
“洛……洛少侠。”那正立一旁的魁梧大汉,赶忙踏前一步,两手大大的揖了下去道:“我这兄弟为人是粗鄙了些,但却非有恶心,还请少侠念在……”
“你就是山鬼汉五吧?”洛寒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道。
“正是区区在下。”这汉五长的人高马大,一脸粗鄙之相,倒不想出口言来却是彬彬有礼,与那蓝三却是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如果那蓝三把胡子剃了,却是白面长身,颇有一副书生之气。可这两人无论样貌还是性情却都是恰然相反,却正正能结为兄弟,倒是颇为有趣。
“我父母现在何处?”洛寒此时无暇顾及其他,只想快些见到爹娘。
“令尊堂正在镇间别院之中,三……三眼尊叔也在。”那汉五本是想说三眼兄弟,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变了去。
“前方带路。”
“呃……是。”那汉五遥遥的望了一眼仍自呆立的蓝三,嘴巴张了张,却是也没敢把那求情的话说出口来,径自超前走去。
众众人群,静静无声,如似潮水一般向两旁一分,闪出一条通道来。
那个舞坐狮尾之人,不知所以,正正掀开罩布,朝外看去,就见那平日里满震方圆极为赫赫的汉五爷,正自低身弓腰,极力的显出一副卑恭之态,引着一个年方十五六的灰衣少年,径往前去。不觉心奇的捅了捅狮头道:“喂,那小子是谁啊?这么臭屁!”。
狮头闻听使劲的朝后踹了一脚,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那就是魔屠!”。
“魔……”狮尾那人一听差点咬断了舌头,心中暗道:“大爷,祖宗啊,你可千万别听到啊,就当我是在放屁吧……”
很不幸,凭洛寒的耳力自然是听到了,而且还很清楚。
但是也很幸运,洛寒也没得心思,更懒得与他计较,挥了挥手道“你们继续吧。”。
滴滴呜呜……
陡然间一阵极为悠扬的笛声乍乍而起,众人一望却是那韩铁匠的儿子‘韩箱子’正自吹笛,并连连朝身旁几人施以眼色。
那几人顿时醒悟,连连敲锣打鼓吹喇叭,叮叮当当,滴滴答答的又自欢闹了起来。
杂声乱乱,愈走愈淡,
洛寒紧随汉五穿街而过,直到一处大院前停了下来,那院子极为的宽阔。红墙绿瓦,苍松翠翠,两只一人多高的大狮子正正昂立与门前,那丈高的门楼上横书一匾“富贵之家”。
洛寒仰头望望,想得父母正正住在此间,不觉心下稍慰。却也暗暗生奇,为何知我回来,却是大门紧闭,不见爹娘呢。
嘎呀——
汉五正要走上前去敲门,却见那门已自打了开来,一个满身旧衣的妇人恰恰拉开门插,睁大了那双极为红肿的眼睛遥遥一望,随而淡淡笑道:“小寒回来了。”那神情,那语气就同他每次砍了柴回家一般。
“娘!”洛寒猛一恍惚,随而大叫出声,连步奔了过去。
洛寒娘抓着他的手臂,满是欣喜的打量了一番,随而点了点头道:“嗯,长高了,也壮了些。”洛寒也是喜极而泣,微微笑道:“这都快一年了,能不长点儿么吗?娘,慢点……啊,你的腿……”
洛寒仍似以前一般,习惯性的去扶着娘,却陡然发现她的腿已经好了,这才想起,那张福安早已为父母治过病了。
洛寒娘微微笑笑,随而转过头来,冲着那仍自老老实实的立与门外的汉五道:“麻烦您了五爷。”
“这哪里说的,这哪里说的……”汉五闻听却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忙忙连声告退了去。
虽见娘的腿疾已然痊愈,可洛寒仍自放不开手去,一路扶着娘往里走。
这院子很大,但是那满院的积雪都被清扫的干干净净,紧贴着四面围墙,被拍打的齐齐整整,如似根根雪亮的条石一般,那远处的屋檐廊角下满满的挂着几大串辣椒玉米,黄澄澄,红艳艳一片。在那余辉的掩映之下,涂抹上了一层淡淡金光,看起来极为的堂皇。
洛寒搭眼一望,就知道这尽尽都是爹的活儿记。却一时有点想不明白,这院子倒是极为宽阔,却与那门前匾额正正相符,确为一户“富贵之家”。却是怎地连一个下人也没见得?娘怎么还穿着一身破衣服?而且还哭的满眼红肿肿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又走几步,洛寒却是更为心奇,扭头问道:“娘,我爹和三叔呢?”
洛寒娘一听,极为明显的顿了一下,随而支吾道:“都在里边儿等你呢。”
洛寒一听更觉异样,却也不再问,扶着娘直直穿过院子,到了后间。
后院墙角处,有一间新新搭建的小木屋,歪歪斜斜的只能容一人低头而入,洛寒爹就正正坐在门前的木墩子上,旁边是三叔。
有着好好的高堂大屋不住,却偏偏在这里搭做了一处小棚子,洛寒遥遥一见,那心里就咯噔一下,再一看爹的眼神沉沉怒怒,似乎都要喷出火来的样子,更是预感到有些大为不妙。
“爹!”洛寒遥遥的叫了一声,却没见答。
娘的手轻轻的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小时候,爹要揍他,娘也不敢拦着,可总是这般示意,让他好生认错,省的挨打。
自然,洛寒此时并不怕挨打,却不知为什么,一见爹这般眼神就隐隐的有些害怕。他此刻满心颤颤,竟是有些不敢迈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直直走到离着爹十步远,洛寒这才站了住,轻轻的又叫了一声:“爹。”
“我可真长脸啊!”洛寒爹瞪着眼,沉着脸生生从牙缝里挤着道:“堂堂青山派洛大长老,令人闻风丧胆,吓得连小孩儿都不敢哭闹的‘魔屠’竟然是我儿子!你说,我这脸是不是都长到天上去了!”
“爹……”洛寒木木的又叫了一声。
“你给我跪下!”
噗通——
洛寒直直的跪了下去,父令子跪,无可厚非。
在父母面前,所有一切威赫,名利,富贵全都统统不存在,你只是人之子而已。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杀了人,而且还杀了很多人?!”
“爹,那是……”
“我就问你是不是!”
“是!”
“你是不是曾把人砍去手脚,生生的装在坛子里,还每日用得大锅来煮?”
“是!”
“好!好好好!”洛寒爹连声大叫了三声好,却是把牙咬的嘎嘎做响道:“你可真出息啊!我洛家世世代代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可我却偏偏生了个魔王出来!你倒是好给祖宗长脸啊!”
“爹,不是你想的那样……”洛寒急着争辩道:“我虽是杀了很多人,可那都是迫不得已,我这都是……”
“住口!杀人就是杀人!作恶就是作恶!哪来的那么多借口?!你这小…………你……咳,咳咳……”洛寒爹说着说着,就剧烈的咳嗽起来。洛寒娘赶紧走过去,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重新披在他肩头,接着又赶忙在他后心捋了捋。
洛寒一见心中极痛,刚刚张起的嘴巴又自闭了上,他不想,也不敢再惹父亲生气了。
“你……咳,咳咳……”费了好大的劲儿,洛寒爹才喘过这口气来,随而乍然而起,那批在肩头的衣服又自掉在了地上。点指大喝道:“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洛家子孙!这爹——我也当不起!”
“爹,我……”洛寒直直的跪在了地上,心中满是委屈,却也不敢多话。
“对!这他娘的倒是我糊涂了。”洛寒爹颤抖着指了指四周道:“这房子,这地介儿都是你这大名鼎鼎的魔屠尽用人命换来的,我有得什么资格赶你走!他娘,咱们走!”。说着一把拉起洛寒娘,迈步就走。
洛寒娘顿时泪水直流,却也半点不执拗,只是嘴里直直不停的叫着:“他爹,他爹……”
洛寒跪在地上,心中极痛,生生的扭回头来,望着爹娘。
“大哥!”
洛三眼大呼一声,横抢一步正正跪在了他面前道:“大哥,这孩子是我送上山去的,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我都难逃其罪!要怪,你就都怪我吧!”
洛寒爹身子一顿,连忙相扶道:“三兄弟,这是哪儿的话,你起来,快起来……”
洛三眼只跪不起,接着道:“我当初,只想让孩子学门手艺,好歹以后有碗饭吃,却不想他阴差阳错的混进了江湖,可江湖却和咱村儿不一样,那人人都如狼虎一般,你不杀虎,虎就要杀你。难道小寒不杀人,却生生被人宰了去,你就不心疼?就不难受了吗?有虎入门,要杀你的妻儿老小,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吗?”。
洛寒爹弓着的腰顿住了,伸出的手停住了,却仍自梗着脖子,在那夕阳斜影之下,恰恰就像是一头极为倔强的老黄牛。
“大哥,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确信他也不会做出什么错事来。这一番定是有得什么原由,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儿子啊,你就,你就真忍心……”。
“忍心?”洛寒爹直起身来,又连咳了几声道:“谁不是爹生妈养,骨血连心的?他杀别人的时候怎么就忍心?你说的江湖我不懂,也不想懂。可我知道人不是野兽,只有野兽才会杀人。既然他想做野兽,那他就不配当我洛铁柱的儿子!”
“大哥……”
“老三,你也不用再说了。”洛寒爹一心坚坚的道:“起初,有人把我和他娘接到这里来,治好了病,住着大房子,吃着白馒头,我还道是这孩子出息了,满心的高兴。倒不想还真是出息了!竟是学了一身杀人的好本事!现在所有人都见我战战兢兢,在背后小声的指点道这就是魔屠他爹!哼,这等光彩的荣耀,我倒是享受不起。”
洛寒爹说着微微侧过头,不看洛寒却对他道:“我之所以还要等到今天,就是原本不信我的儿子能干出这种事,定要当面问问你,既然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以后就你是你,我是我,即便哪天我死了,也决不许你出现在我的坟头上——我连死都不想再看见你!”
洛寒两泪横流死死的咬着嘴唇,甚而什么时候出的血都不知道。跪趴着转过身来,冲着爹娘重重的磕了三个头道:“爹,娘,孩儿不孝,惹您生气了,明天我再来看望二老。”说着又是三个头重重的磕下了去,便自起身而走。
洛寒的心里很痛很痛,但是,却绝不后悔。
我不杀人,我早就死了,哪又曾见得爹娘。
我不杀人,爹娘也怕是早就没了命去,哪又能活到现在,虽然现在爹一时误解了我去,但是只要他们二老能活的好好的,哪怕再苦再难,我都受得!
一路劲劲,直到门前。洛寒挥起衣袖,把脸上的血迹泪痕尽尽擦干,这才走了出去,陡一抬头见那月儿圆圆,正挂当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