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何物最遥不可及?
不是天、不是地,是曾经。
去年暮春时,亲眼目睹朵朵牡丹凋零飘落的场景,纷纷扬扬,下了一场花雨,刹那芳华间,感伤的情绪无意间蔓延开来,断了线的泪珠滴落在红色的纸笺上,晕开一圈圈相思。
心底有小小的恐慌,看着巫峡的雨散后难聚,犹如看到自己和他,此世今生,害怕一经分别,再难相聚,难道要守着清苦的时光,与寂寞相伴到老不成?
如此这般挂念着、惦记着,盼过一天又一天,看过朝霞和夕阳,却唯独是他的面庞最为清晰。佳期难寻,谁会料到竟然盼到了再一次的相会。也许,这是上苍对有情人的眷顾。
雍容华贵的牡丹,虽然沉默不语,可这飘散出的淡淡馨香,就是它的问候,就是它的情意,其实不用言说,既然彼此心意相通,又怎会不知晓暗自涌动的款款深情。为了这份情深意长,甘愿在栏杆边成席,与牡丹共叙相思之情,不眠亦不休。
这位不愿就寝的女子,便是唐代堪比卓文君的才女——薛涛。
她的父亲薛郧为朝廷官员,学识渊博,对唯一的女儿自然是宠爱有加,认真教她认字、读书和写诗,期望她长大成人之后,不是无知的人。
天资聪颖的薛涛,自然没有辜负父亲的良苦用心,独到天成的气质和才思,让小小年纪的她就格外出众。
八九岁那一年,正是酷热的夏天,父亲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悠然小憩,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在一旁嬉戏玩耍的薛涛,未加思索,随口续上了父亲的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敏捷的才思,不由得让父亲大为赞赏,虽为女儿身,好好栽培定能有所成就。然而命运的走向,并不是由个人来决定,它飘忽不定,喜怒无常,不知道下一刻是怎样的结局。
父亲为人刚正不阿,敢于直言进谏,奈何权贵当道,一时间被贬谪四川,一家人迫不得已辗转千里,从繁华的京城跋山涉水,来到遥远的成都。
原本无忧的生活开始走向另一端,薛涛的人生轨迹也逐渐开始倾斜,一切苦难与挫折,在此刻,才刚刚开始,更沉重的悲哀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的袭击。
几年的清贫生活过后,父亲出使南诏,意外竟然先于转机而来,他不幸沾染了瘴疠而英年早逝,与心爱的女儿就此诀别。今后的路还如此漫长,就早早让她一个人去面对所有未知,十四岁的薛涛,已经知晓未来的前景不容乐观,却难以想见她会走上一条多么坎坷的路。
父亲是一家人的靠山和支柱,他如同一把大伞守护着她和母亲,如今,这把保护伞轰然倒塌,生活的重担毫不留情地压在了她稚嫩的肩膀上,她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去闯荡。
姿容秀丽曾经是她的骄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人姿色,更难得的是“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凡世女子向往的美貌与才华,集于一身,令多少人羡慕嫉妒,只是想要对抗生活的苦,就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做出相对的牺牲。
十六岁,韶光如玉,为了养家糊口,她无奈地将韶光抛却,换来温饱和安定。从此,她加入乐籍,成为一名营妓,身在此中,身不由己。
也许命运无意置她于绝境,囚禁她的自由,却也给了她施展才华的舞台。穿梭来往的官员皆是科举出身,经历了十年的寒窗苦读,自然满腹诗词,想要博得他们的青睐,单凭美貌是不够的,更是需要出众的才艺和不俗的见识,好在薛涛不仅拥有外在的美貌,更具备内在的修养。
身在花花世界,免不了强颜欢笑,唯一让她稍加释怀的便是来往的宾客中,不乏文学大家,如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等诗坛领袖,皆是她的座上客。与他们接触的过程,激发了薛涛的创作灵感,遗憾的是,尚存的诗篇不足百篇,令人惋惜,后人再难充分地领略她的风采。
贞元元年,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转折。在一次寻常的酒宴中,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让薛涛即席赋诗,她神态从容地拿过纸笔,不多时便写就《谒巫山庙》,诗中写道:“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韦皋读罢全诗,拍案叫绝,不敢相信这竟然为一个小女子所作,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浮夸的点缀,寥寥几笔,就描绘出一种历史的空灵、深邃之感。
有了节度使的赞誉,薛涛一时间声名鹊起,人人皆知有一位超然脱俗的女子名为薛涛。帅府每有盛宴,皆会出现她的身影。久而久之,她开始参与韦皋案牍的工作,对于她来说,这是过于轻松的事情。
原本生硬刻板的公文,一旦出于她手,开始变得富于文采,透着灵动,这让韦皋更加欣赏她的才华。为了避免大材小用,韦皋竟为她向朝廷申请作校书郎一职,主要是公文撰写和典校藏书。官职仅为九品,却对任职者要求颇高。按照规定,唯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担当此职的资格。大诗人白居易、王昌龄、李商隐、杜牧等皆担任过这个职务,而且,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女版校书郎。
拥着璀璨闪烁的光环,薛涛也是凡人,难免恃宠而骄,过分的纵容导致她有些狂妄不拘。求见韦皋的众多官员,多数都是请求薛涛引荐,韦皋对此极为不满,盛怒之下,决定将她发配松洲,以示惩罚。
西南边陲之地,兵荒马乱,动荡不安,一个弱女子,要面对如此荒凉的路途,内心起起伏伏,抑制不住的恐惧开始揪住她的神经,“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满腹的悔恨让她痛苦,落到如此田地,是拜自己的轻率和张扬所赐,种种感触落在笔端、纸上,成为动人的《十离诗》,韦皋看到后,不禁软了心肠,一纸令下,又将薛涛召回成都,免去了颠簸之苦。
磨难让她成长,也让她醒悟,透过残酷的现实看清了真实的自己,重新归于心灵的宁静。她脱去乐籍,赎回自由之身,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定居下来,不再受世俗的打扰,安静地享受生活,在院里种满了枇杷花,告别过去的种种纷杂,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她有羞花闭月的容貌,也有出类拔萃的才情,可爱情却迟迟不来,让她等了许久,盼了许久,幸而并不是遥遥无期,只不过有些姗姗来迟。
元和四年,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命出使,此前久闻薛涛的芳名,来到蜀地后,想一睹芳容,与她约在梓州相见。
她与命中注定的那个男子相遇了,四目相对间,柔情流转,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从此,心全然被他霸占了,漫天繁星是他,荷塘月色也是他,无处不在,无处不欢。
三十一岁的元稹,有着俊朗的外貌和出色的才情,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这让步入中年的薛涛心生涟漪,平静的表情背后,爱意汹涌澎湃。爱情的火焰点燃了她的生命,炽热的感情喷薄而出,为了这份震撼与感动,她可以奋不顾身地去追求幸福,为了他义无反顾。
她写下“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以诗传情,愿意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地老天荒。她的柔情万种,尽在此刻显露无疑。
一番浓情蜜意,让她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双宿双飞的两个人,在锦江旁流连忘返,在蜀地青山绿水畅游翱翔,爱情的甜蜜滋润了她,给了她前所未有的体验,她甚至觉得自己的青春刚刚开始,大好时光刚刚起航,有他相伴的日子,胜过一切繁华。
是他,给了她生存崭新的意义。
幸福总是如此短暂,三个月后,元稹即将调离川地,去往洛阳任职,无奈之下,只得面对不可避免的分别。一腔热血刚刚沸腾,就要面临苦涩的离别,身处热恋中的她痛苦极了。
劳燕分飞的酸楚,只有当局者的体会最为深刻,相思的苦在全身游走,吞噬着她的心灵。此时,唯有元稹寄来的书信可以慰藉她的相思之苦。
满是深情的书信,飞越过千山万水,将他思念带到她的身边,配合犹在昨日的回忆,陪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让她的辗转反侧有了寄托。
她喜欢写四言绝句,律诗也常常写八句为止,纸幅偏大,与她的诗并不般配,因此她迷上了写诗的信笺,对当地造纸的工艺加以精心的改进,并别出心裁地将纸染成桃红色,裁剪成精巧别致的窄笺,与她的短诗格外般配,人们称这种纸为薛涛笺。
爱情就是有这等魔力,叫人沉醉,一切不可能都变成可能,让全部的喜怒哀乐与之息息相关,所有等待和期盼都有了意义,只是爱情不仅能够让人喜,还会令人悲。
元稹是名符其实的才子,也是多情之人,他的爱情并不是唯一的,他的心可以同时容纳许多人,可以同时念着许多人,薛涛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骄傲如她,却为了爱忍下了一切。她知他不安分,对他的思念却依旧刻骨铭心,他仍令她朝思暮想,魂牵梦绕,她怨恨他的花心,却也渴盼他的回归,“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聪慧睿智的薛涛,自然懂得元稹不归的理由,她明白悬殊的年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加上风尘女子的身份,对他的仕途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她甘愿守住这梦一场,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纵然轰轰烈烈爱过一场,结局只是一场空欢喜,她也并不后悔付出的一片真心,坦然地面对得与失,不去计较爱与恨,看破了红尘是非。从此,她褪下五彩盛装,换上灰色道袍,了此一生。
爱过,恨过,也释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