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又是一抹蛤蟆肚皮的白，山间渐明渐亮，雾气笼罩，灰蒙蒙的一片。
剑客在吃完几口饭后，便已离了杨聊商居处。
他终究没有下手。
他觉得在知道杨聊商是叛徒后，自己再看他时，心里似乎有莫名的情感涌出。
这情感，同先前放走那个十七、八岁的、士卒模样的少年时产生的感觉是一样的。
（为什么不想报仇?为什么要放走金情?为什么不杀杨聊商?
恐怕都是这感觉在作祟）
剑客想。
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剑客想不明白。（他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慈悲）
可乱世之中，慈悲是最要不得的……
马顺着山道下山，清风混杂着薄雾一同飘来。
剑客继续思忖道：
毫无疑问，李家的灭亡是里应外合的结果。
“里”，便是李家族人，正如杨聊商所说，那主谋一定会来找自己！到时候，究竟是谁做的？也就清晰无比了。
“外”，可以确定一点，爷爷那一代在滇西北找到了某样东西，由此，引来了马帮。
在我儿时，确实有谣传说，爹在滇西北某处营造宫殿。
但那是为什么呢?他们真的是在建造宫殿吗?
那韩家又在找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我呢?
剑客在思忖间，已来到了楚云山山脚。
山脚下的湖泊光滑如镜。
天色尚早，茶摊还没有摆出，冷冷清清的。
剑客决定，先在楚云山山脚闲逛两圈。
他在等。
在等韩家的动作。
（毫无疑问，韩家是要我，而且必须是活着的我！）
（或许正如杨聊商所说，韩家是想找我合作。他们已经来了硬的，但却不行，那么接下来他们应该是要来软的了）
（画师在他们手里，而滇西北的谜团，韩家也一定知道不少！）
是以，剑客需要韩家来解开李家灭亡的外因，而韩家也需要剑客来做成某件事。
不管韩家想要怎么样？只有与他们接触，才可以阻止他们，才能接触到真相！
因此，剑客在等。
韩家一定会有所动作的，韩城森城府太深，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或许是一支冷箭，剑身上刻有信息，或许是一只飞鸽，鸽脚上有信，或者干脆来一个韩家的人，直接来通知剑客：韩家有请……
不需要剑客主动找韩家。
韩家肯定会主动来找剑客。
说来实在可笑，他们昨日还在追杀自己，今日便想与自己合作了……
但是这就是他们的风格。
剑客太了解这些人了。
软硬兼施———这是韩城森这类人的手法。
像韩家这样的大族，其族长要么靠武功，要么靠施弄人心。
韩城森韩老无疑属于后者，而后者往往比较温和、知道变通，也更容易活命。
剑客纵横江湖13年，他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剑客思忖间，已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树林。
秋日清晨，马顺着各种各样的野花穿梭，若隐若现的野草掩住了马蹄，也掩住了马蹄声。
所以树冠上的破空声此时显得格外刺耳。
剑客抬头，他发现了一抹身影。
那身影很小，很纤细，如风中即逝的烛火，不像一个男人的身影。
这立刻触动了剑客身上的某处。
那身影一闪而过，剑客立刻追上去。
马儿知晓主人的心意，立即飞奔起来。
穿过重重叠叠的林间树影，带飞一阵阵落叶。
林间，两道身影，一在上，一在下，飞驰闪过。
剑客觉得这身影在引导他去往某处。
最后的结果也印证了他的想法———那道身影在林子尽头的某处停下。
那是一处坟地。
剑客立刻过去。
那是韩家的人吗?
剑客下马，走近。
他看见，那道身影不是什么韩家的人，而是昨日他在楚云山间看见的那个女子。
此时，她身着蓝色雕花裙带，那裙带不长不短，却刚好可以盖住她那只套了一件短裤的长腿。
那长腿只在风飘间作隐若现。
她的脸，并不是长得很好看的那种，但是很耐看。
她身上这些东西打动了他，他觉得很熟悉。
“我见过你，”剑客定住心神，开口说。
“我也见过你，”声音很清脆。
“在楚云山间，”剑客继续说。
“那是第二次。”女子歪着头笑着回答。
“哦，是吗?”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于是剑客继续问：“那第一次是在哪儿?”
“京城，李家大院，翠云阁！”女子仍然笑着回答。
但剑客却脸色大变，常年的危机四伏磨练了他的警觉，那翠云阁不是别处，正是杨聊商在李家的住所。
“你是谁?”剑客出于警觉，问道。
“我见到你的时候，我才13岁，那时候你只有12岁，”女子仍旧笑着回答，全然不管剑客的神情。
“那你是?”剑客对于15岁之前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不清了，而且当时他身边的女童太多了。
“我知道你的家族被灭了门，我父亲也在其中有所参与，”女子慢慢收住笑容。
“那你父亲不会是?”剑客心里想到了杨聊商。
“不用提他，”女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笑起来，笑得很幽怨。
她来到一处坟前，上面刻着：杨元忠之墓。
“那是一个可以为了他所谓的“义”，而牺牲掉他儿子的人，”女子抚摸着墓碑，说道：“但是说来可笑，在牺牲掉儿子之后，他居然又答应了同那帮人合作。”
“……”
剑客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他的名字全在一个怪字，他也确实怪，”女子面无表情的说：“放弃儿子，为了义，放弃义，却是为了活命，他是别人眼中的神医，但是却治不好他自己！”
剑客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愣在原地。
“你杀他了?”女子突然问道。
“没有，”剑客说：“他就盼着一死，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这样也好，”女子默默的回答:“我不愿意成为我哥哥的下场，于是就弃他而去，加入了飞鹤众。”
“我本想回来再看看他，没想遇上了故人呐。”女子又重新展开笑容，说道。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我父亲帮你易容的事，你以为就真的没有人知道?”女子笑着说。
“那你还知道我什么?”剑客感到氛围也有点缓和。
“我也知道你在找什么。”
“这很正常，”剑客对此并不意外。
“我也知道韩家在找什么。”
“……”剑客心头一凛，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别紧张，开玩笑的，”女子脸上的表情很轻松。
“还是放心不下他吧，不然你就不会回来了，”剑客忽然想到了这点。
“……”
随即，两人便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山间草木，沉浸在一片雾色之中。
良久，几声鸽叫，打破了宁静。
剑客抬头，发现那是一只信鸽。
“既然有鸽子来找你了，”女子一个飞身，便跃至林间，“那我便不久留了，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敢问姑娘芳名？”
“我不是什么姑娘，我只是一个流浪的人罢了，跟你一样，”声音顺着幽深的林间传出，“日后见面，你叫我云儿好了。”
那鸽子已落在剑客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