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锦帽貂裘,胡人打扮,不过是图一时畅快,在酒酣耳热、大嚼山珍野味之余发一通不得志的感慨和牢骚。斯时他大概不会想到,距他大约1000多年前的匈奴民族虽然也是长弓在手,铁骑如云,但一点好心情也没有。昔日的手下顺民已经变得日益张狂;身后的鲜卑民族虽然落后粗蛮,偏偏最擅长的是兵器和铠甲制造,而且抢走了他们的家园。狼的子孙是不能雌伏于人下的,为了尊严,他们只有向西走,另外寻找一方属于自己的乐土。他们也在向西北望,可他们看到了什么呢?
东方的中国在忙着应付“五胡”,西方的罗马被日耳曼人搅得焦头烂额,两个富有历史传统的大国,谁也没有顾及到这个曾经或即将和自己发生亲密接触的流亡民族。
经过200年艰辛跋涉的匈奴人在顿河草原意外地遇到了缺少右侧乳房的阿马松女郎,梦寐以求的安乐窝终于找到了!他们欢叫着像高山上的暴风雪一般疾驰而去,昔日强大的阿兰王国顿时稀里哗啦地垮掉了。
在西欧人的词汇里,匈奴是极端凶恶的代名词。匈奴大帝阿提拉的画像十有八九会伴随着一堆带血的头颅。但是,在东欧,在匈奴人曾经统治过的地方,匈奴人——特别是阿提拉,却是英雄、勇敢、权力的象征。公元896年,从乌克兰草原出发大举进攻喀尔巴阡盆地,奠定现代匈牙利国家基础的阿尔帕德大公曾经骄傲地宣称自己是阿提拉的直系后裔,而且得到了阿提拉的“战神之剑”。到现在,阿提拉仍然是很多匈牙利男孩子常用的名字。那么,在欧洲人心里留下深刻记忆的匈奴人是怎么万里迢迢地跑到欧洲的呢?
西迁的匈奴究竟通过什么方式到达欧洲,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他们长期游走的中亚是另一块群雄逐鹿的地方,而且他们是一群只知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草莽英雄,没有多少文化可言,更谈不上留下文字记载。匈奴昔日的手下败将——大月氏曾经是中亚的主人,而且一度压得昔日仇敌喘不过气,文明程度也很高。可是他们吸收了太多的印度文化。印度是个诗歌的国度,盛产大诗人,但对历史学一点不感兴趣。连他们自己的历史都得从诗歌中去揣摩、挖掘,更谈不上帮中亚邻居记载什么了。在匈奴人游走于中亚高原的时候,东方的中国正忙于应付“五胡”带来的长期战乱,西方的罗马正被南下的日耳曼人搅得焦头烂额,两个富有历史学传统的大帝国谁也无暇顾及这个曾经或即将和自己发生亲密接触的流亡民族。于是,我们只能从历史的蛛丝马迹中去寻找他们的踪影。
中国学者对这一问题曾经试图作出回答,也留下了一些成果,如齐思和《匈奴西迁及其在欧洲的活动》(《历史研究》1977年第3期)、肖之兴《关于匈奴西迁过程的探讨》(《历史研究》1978年第7期)、林干《匈奴通史》,等等。本节的撰写参考了他们的成果。为了避免引用过多对于一般读者而言绝对是枯燥无味的原始史料,本文尽量不作琐碎的论证分析,文中用到以上成果时也不再详细注释。
西迁的匈奴人并不是一窝蜂而上的,毕竟在他们眼中,蒙古草原才是熟悉的乐土。不到生死关头,他们是不会踏上这条看不到前途的不归之路的。最早西迁的匈奴部落是郅支单于的残兵败将。在陈汤“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精神指挥下,大汉杂牌军千里远征,战败了郅支单于,俘虏了大批人众。郅支单于的领地很快被呼韩邪单于占据。随同郅支单于抵达康居国的匈奴人不过3000,战争中又损失了不少。向东回到故土,会不会遭到残酷报复姑且不论,昔日3万民众被暴风雪吞噬了90%的惨剧还萦绕在心头,单单这恶劣的天气就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留在原地也不行,当初郅支单于横行中亚时,他们没少狐假虎威,现在,那些人只怕正在磨刀霍霍,准备把自己当牛羊宰杀呢。唯一的活路,就是向西逃命。不过这批人数量实在少得可怜,在史籍中找不到他们的丝毫踪影。有些西方学者曾经断言西迁后匈奴帝国的伟大帝王阿提拉就是郅支单于的后代,虽然不能否定,但也只能是留在猜想层面而已。
公元91年,北匈奴在金微山(今阿尔泰山)被汉将耿夔杀得大败,一路向西逃去。不过,他们实在舍不得草高马肥的蒙古草原,还在梦想着回归故土。公元105年,北匈奴从一个汉人不知道的地点(估计是故意隐瞒)派来使者到东汉朝廷,又一次请求和亲,但是又说自己实在穷困,拿不出聘礼。对于这么一个穷困潦倒的匈奴残部,汉廷实在没兴趣结一个穷亲戚,胡乱款待使者一顿饱饭,打发走了事。
不过汉廷犯了个大错误,没派几个间谍暗中跟随使者,找一下北单于的老巢。11年后,恢复了一定实力的北单于重新出现在新疆金且谷,和班勇大战一场,不过实力终归有限,只好撤出战斗,又藏了起来。公元134年,汉军又在金且谷一带发现匈奴军队,而且俘虏了北单于的老娘。此后双方又几次交锋,汉军都获得了胜利。公元153年,车师王阿罗多曾叛变汉朝,投奔到北匈奴,不过没多久又主动回来,或许是看北匈奴实在力弱,不值得托付终身吧。此后,北匈奴再也没有和东汉发生过关系。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回来,而是在汉朝之外又冒出一个大克星。
鲜卑族从西汉末开始兴起,几起几落。大约在公元2世纪中叶,鲜卑族冒出一个大英雄——檀石槐。他“统一”了鲜卑各部,然后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匈奴故地,随后向西域进发。面对以会造兵器著称的鲜卑人,北匈奴料想惹不起,只好仓皇而逃。逃跑在匈奴人眼里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而是保全种族的基本方法之一。离天山北麓最近的地方就是曾经和汉朝关系密切、联合打击过匈奴的乌孙国。不过此时的乌孙国同样不是鲜卑的对手,已经向西跑到帕米尔高原躲了起来。让匈奴人庆幸的是,鲜卑人实在不成气候,檀石槐一死,马上四分五裂。匈奴人捡了个便宜,趁机占领了乌孙故地,开始休养生息,积蓄反击的力量。
在《魏书·西域传》中曾经提到一个匈奴北单于部众后人建立的“悦般国”,想必就是匈奴占据乌孙故地后的产物。史载:北单于在这里并没有待多久即向西迁入康居国,但把老弱病残的部众留在那里。这些羸弱部众后来逐渐繁衍成一个大部,南北朝时被甘肃一带的汉人称为“单于王”。
匈奴精壮大部为什么会离开乌孙进入康居,原因不明。估计不时进入西域骚扰的鲜卑部落以及后来兴起的柔然民族是主要的“原动力”。柔然是纯粹的草原之子,比成长于大兴安岭的鲜卑民族更厉害,在北魏时曾经长期困扰拓跋家族,处于低潮中的匈奴人自然更不是对手,只好一走了之。但是当年郅支单于西走康居时遭遇暴风雪的惨剧迫使北匈奴部众必须未雨绸缪,事先“抛弃”老弱。不过这倒成全了留下的匈奴人,使他们有机会后来再重新站起来,称霸一方,并和丁零人结合,演化为丁零高车部。而后者正是后来天山南麓的主人——维吾尔族的祖先回纥人的先辈。
康居作为北匈奴西迁的第二站,同样不是乐土。在这里,他们遇到了昔日的仇敌——月氏人。大体在东汉初年,退到中亚生活的月氏人建立起贵霜帝国。贵霜帝国占据了北印度和巴克特里亚的肥沃土地,于是主动放弃了沩水以北的“故土”。康居国原来处在安息和乌孙两个大国之间,活得很压抑,见月氏人南迁,如获至宝,迅速取而代之。但是月氏人可没那么仁慈,他们很快教训了康居国,并把它降格为自己的附属保护国。尽管如此,康居还是扩大了领土,不久,又把北面的阿兰人控制在手里。这样,在中亚地区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连环套。
发展壮大了的月氏人曾经想进一步染指塔里木盆地(或许还有回到祁连山的打算)。公元90年,月氏副王谢统兵7万进攻坐镇南疆的班超部。班超料定月氏人远道而来,后勤补给肯定很困难,于是坚壁清野,不予出战。谢纵兵四处掳掠,一无所获,于是向龟兹国求援。班超派兵在路上伏击,全歼了前往求援的部队,随后派人手持月氏使节的头颅去见谢。谢大惊,赶紧派遣使节向班超谢罪,请求放他一条生路。班超顺水推舟,纵其回国。从此贵霜帝国再也不敢有东进的念头。但这时,月氏人的大仇人——匈奴人居然主动送上门来。听到这个消息,月氏人无不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也割了单于的脑袋,做个人头酒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