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又经过数天跋涉,来到伊里利亚省的拿苏斯(今塞尔维亚和黑山共和国的尼什)。这里是君士坦丁大帝的出生地,曾经非常繁华,现在却已经是满目疮痍。这里的居民不是被屠杀,就是被吓跑了,使团费尽了力气才在教堂的台阶上找到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和几个病歪歪的老弱。
前面就是多瑙河,罗马使团极不习惯地挤进一条独木舟,提心吊胆地在波浪里漂流了半天,终于抵达对岸。过河后,奥雷斯等人和他们分道扬镳,提前赶往临时王庭汇报。这时的阿提拉就在附近活动,还没有回到“首都”。罗马使团有幸在行宫受到阿提拉的接见。不过,这只是一次礼节性会见,双方没谈正经话题。使团必须随着阿提拉的大军继续前进,待回到首都再正式会谈。出于保密的需要,阿提拉不允许罗马使团随军行动,他们只能自己走小路赶往匈奴首都。
不认识路的罗马人开始了他们艰辛的旅程。使团一行饱受惊吓之苦。不过他们可以自由乘坐驿站提供的马匹。让他们不解的是,到了下一站时,匈奴人没作任何解释就夺走了他们的马匹。他们本来以为那些马是送给他们的。
一天,他们夜宿在一个大沼泽地的岸边。半夜,突然一阵暴风雨夹杂着雷鸣电闪袭击了他们。他们的帐篷被吹倒了,行李、寝具、粮食、餐具全都泡在水里。大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黑夜里分不清方向,又害怕掉进沼泽里,一群人只好大呼小叫地摸索着,一边高呼救命。这时,附近的居民听到了他们的叫喊声,纷纷举着火把前来救助。原来这里是布列达的遗孀居住的地方。布列达死后,不知道是害怕报复,还是生活习惯已经改变,反正阿提拉没有按照匈奴人收继婚的传统娶自己的嫂子,而是把她安顿在多瑙河附近一个偏僻的村庄,给她派了大批奴仆,让她在那里过着安逸的隐居生活。东罗马使团无意中成了她的不速之客。
匈奴人把使团成员接回村里,给他们生起熊熊大火,驱除寒意,还给他们准备了所需的一切东西。更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是,布列达的遗孀居然给他们每个人送来一个漂亮姑娘,陪他们过夜。这一次历险让他们大大改变了对匈奴人的印象,甚至开始有些喜欢他们了。不过普里斯科斯最感兴趣的是匈奴人的饮食:甜甜的蜂蜜酒、小米以及一种用大麦蒸馏酿造的怪味饮料。
不久,他们又遇到阿提拉的大队人马,跟随他们继续前进。在渡过蒂萨河后,他们碰到了另一支由西罗马帝国派来的使团。两个使团结伴而行,顺利抵达匈奴王庭。
匈奴王庭的准确位置现在已经无法知晓。有人推测是在匈牙利南部的赛戈德,因为那里出土过大批匈奴饰物,不过缺乏更直接的证据。根据普里斯科斯的记载可知,匈奴人以不同凡响的仪式出城迎接他们的大王。秩序井然的妇女列队经过阿提拉面前。妇女们手里高举着一块白色亚麻布面罩,遮住队伍和队伍之间的缝隙,形成一道天幕。由未婚少女组成的合唱队隐藏在天幕下面,高唱着对阿提拉的赞美之歌。
阿提拉的王宫建在可以俯瞰首都的小山丘上,完全由木材搭成。其中一座高塔,较首都其他任何建筑都要高出许多。小丘四周设有围障,都是极高的围墙或木纹圆滑的木栅,中间看似不经意地点缀着高高的木楼。围障内是阿提拉的宫殿,每个王妃都有自己独立的宅院。所有这些宫苑都是用大块原木劈成两半,圆面向外,平面向里,合以筑成。在墙面上附着大片的兽皮,用来抵御冬天的寒风。在罗马人眼里,匈奴妇女出奇地开放,很多王妃都邀请他们到自己的宫里作客,对他们的拥抱也欣然接受。
马克西明有幸觐见阿提拉的王后克蕾卡。他没有放过观察王后寝宫的机会,这里有高大的圆柱、精美的木制工艺品,让马克西明非常吃惊。这和他心目中的野蛮人形象差距太大了!王后克蕾卡横躺在柔软的长椅上,马克西明对这种不礼貌的举止有些愠怒,不过很快被好奇心驱散了。马克西明就像刚刚走进大观园的刘姥姥,观察着克蕾卡王宫地上厚厚的地毯,围绕在她身边的美丽侍女和那些坐在地毯上用五彩丝线绣着骑士战袍的姑娘们。餐桌上摆满了希腊工匠精心制作的金银酒杯、盘子、酒壶,等等。
王庭里的普通住宅一般用稻草和黏土制成,大概是蒙古包的一种变体,纯粹的帐篷也不少。由于附近没有森林,只有富贵人家才造得起木房子。房屋的式样和主人的地位、财富、爱好紧密相连,装潢也有很大区别。有趣的是,住宅的位置似乎也有某些限制,地位越高,住得离王宫越近。在整个王庭,普里斯科斯只见到一座石头建筑,那是阿提拉的亲信康斯坦丁命令罗马战俘修建的希腊浴室。这个阿提拉最信任的人似乎不想放弃他原有的“文明生活”。
阿提拉用盛大的国宴招待了两个罗马使团。马克西明入宫后,先在宫殿外的露天大厅里等候,并在那里祈祷阿提拉国运昌盛。在接受了匈奴人敬酒后,他们才被允许进入大殿,分头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阿提拉的餐桌设在大厅中央最突出的地方,桌椅上覆盖着洁白的亚麻布。阿提拉正襟危坐,身后站着两个披着蓬松毛皮大衣的卫兵。两个亲信坐在附近,使团后来得知,这两个人一个负责处理希腊文件,另一个替阿提拉打理与罗马皇帝及边境附近敌国省长的通信事宜。各路诸侯在两侧作陪,每张桌子边可以坐三四个人。右侧是上座,罗马使团被安排在左侧。
宴会开始,阿提拉从侍者手里接过装满葡萄酒的大酒杯,祝福上首的宾客健康幸福,然后一饮而尽。客人们则站起来,用相同的方式祝福伟大的帝王。同样的仪式逐一在宾客中进行,而且在进餐中重复了三次。
饮宴间,匈奴艺术家上演了奇妙的娱乐节目。先是两个朗诵演员站在阿提拉面前,朗诵自己创作的歌颂阿提拉丰功伟绩的诗歌。此时,大厅里一片沉默,年轻的武士们眼睛里闪着亮光,憧憬着未来创建卓越战功;失去驰骋疆场机会的老人们则因为回想起昔日的荣耀而泪流满面。接下来是喜剧。穿着滑稽的喜剧演员陆续登场,表演滑稽动作,或者把拉丁语、哥特语、匈奴语混在一起,博取人们的欢笑。大厅上顿时响起肆无忌惮的狂笑,只有阿提拉不动声色。直到他的小儿子埃尔纳克走进来时,阿提拉的严肃表情才缓和下来。他把孩子抱起来,轻轻地抚摸孩子的脸颊时,露出少有的微笑。
普里斯科斯还注意到一个怪现象:端到别的客人面前的都是精致的银盘子,阿提拉用的却是木盘子。别人用的是金银酒杯,阿提拉用的却是木酒杯。他的衣服也很朴素,“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衣服不加任何染色。无论是他悬在腰间的宝剑,还是他的凉鞋,或是他的马具都不像在匈奴人中流行的那样,用黄金或宝石来装饰”。看来阿提拉是个很朴素的人。不过他对酒的酷爱和对美女的贪婪普里斯科斯没有发现。
让罗马人扫兴的是,在等待召见的时候,一个穿着匈奴服装的希腊人走过来。这个家伙原来是个商人,为了经商来到多瑙河畔的维纳西姆,结果“幸运”地被匈奴人俘虏,成了他们的奴隶。因为表现良好,被释放为自由人,还娶了一个匈奴老婆。普里斯科斯问他为什么不回到罗马帝国怀抱时,这个家伙却说出了一大堆令普里斯科斯万分惊诧的话:
他说:“我认为,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比我过去好得多。因为当战争过后,(这里的)人民过着安逸的生活,完全自由自在,毫无顾虑。但是,在罗马境内,人民在战争中容易遭受挫折,因为他们把安全的希望寄托于别人,而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的暴君是不容许他们使用武器的。可那些将军们都是胆小鬼,根本不配领兵打仗。”他抱怨道:“罗马人民在和平时期的境遇比受战祸还痛苦,你必须想到税吏所干的一切残暴行为,告密者的无耻以及司法方面的极不平等。如果一个富人犯了法,他总是可以逃避处罚;但是如果一个不明事理的穷人犯了法,他肯定会遭受严厉处罚,除非在法庭宣判前他已经死去。后一种情况,从法院粗暴作风导致的丑事中得到了证明。但是,我认为最可耻的事情是,一个人必须付钱来获得他的合法权利。因为一个受害的人,如果不先付一大笔钱给法官和官吏,甚至不能获得法院的受理。”他自己正是因为无法容忍罗马人的野蛮人性才留在这里的,就是匈奴人的奴隶也比罗马奴隶幸福。
这个商人对罗马制度的指责基本都是事实,可外交官的身份让普里斯科斯不得不为罗马政府辩护,违心地给他讲解了半天阶层划分和征收赋税、制定复杂法律程序的必要性。这一席对话不禁让人想起当年中行说和汉使的辩论。只不过当年的汉使口才太差,没有普里斯科斯的三寸不烂之舌。
普里斯科斯的传记中唯一没有提到的是阿提拉的长相。哥特史学家约丹内斯替他完成了这一工作:“他身材矮小,胸部很宽,上面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灰色的小眼睛,鼻子扁平,皮肤黝黑。”不过,普里斯科斯对阿提拉的性格分析很到位:“他傲慢地走过来,眼睛炯炯放光。通过他的举止人们可以感觉到他的权力的存在。虽然他喜爱战争胜过一切,但他行事还是再三考虑的,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受理智支配。在别人乞求他时,他表现出对他们的同情。对所有臣服他的人,他都宽宏大量。他既充满智慧又心存狡猾。当他威胁别人时,从不让人感觉到他的威胁。”
诚实的马克西明始终没忘自己的使命,通过他的斡旋,阿提拉同意东罗马以低廉价格赎回战俘,但贡金仍然不能拖欠。阿提拉和显贵们还赠送给他们很多精美礼物,外加每人一匹良马。总算是有一些收获,马克西明基本满意自己的表现。现在,该维季利乌斯着急了,眼看使团要启程回国,自己的秘密使命还没有一丝进展,埃德克那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在临行前的宴会上,维季利乌斯有了答案。原来,埃德克早就把东罗马人的阴谋告诉了阿提拉。只不过阿提拉不想破坏自己的心情,才故意拖到使团即将回国之前。在饯行宴会上,阿提拉突然把维季利乌斯叫到面前,当面揭穿了他的阴谋。蒙在鼓里的马克西明差点晕了过去。阿提拉怒气冲冲地威胁要把维季利乌斯撕碎了喂鸟。看够了维季利乌斯屁滚尿流的丑态后,阿提拉宣布宽恕他,但要没收那50磅黄金,而且还要追加罚款50磅黄金。等大家平静下来后,阿提拉又十分幽默地把100磅黄金都还给了他,让他还给他们的皇帝,没有一个当事人受到处罚。
不过他派了一个特使跟随东罗马使团回到君士坦丁堡,给提奥多西二世捎去一席话语:“提奥多西是名门子弟,阿提拉也是出身高贵的家族。我以我的行动来维护从父亲蒙狄祖克那里继承下来的尊严。但是提奥多西丧失了你父母留下的光荣,以承诺纳贡来自贬于奴隶的地位。所以命运和功绩把阿提拉置于你之上,你应该尊敬他,而不是像一个邪恶的奴隶那样,暗中密谋反对你的主人。”
这么直接、痛快淋漓的侮辱会让任何一个血性汉子跳起来,可提奥多西二世严格地执行了耶稣的训示:当别人打你的左脸时,你就把右脸也伸给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有的只是乞求饶恕,并交付一笔巨款表示歉意。
公元450年,在权力欲极强的姐姐的阴影下生活了30多年的提奥多西二世在打猎时从马上摔了下来,一命呜呼。普尔喀莉娅接过紫袍,当了一段时间的代理皇帝,这是罗马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不过普尔喀莉娅似乎不想在前台抛头露面,于是,她撕掉修女面纱,迅速地嫁给一位资深元老马约安,并把他扶上了皇帝宝座。
马约安夫妇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即是给匈奴帝国的巨额贡金。面对即将枯竭的国库,马约安决定走一步险棋。他把全部家当交给将军们,在多瑙河附近构筑了一条坚固的防线,然后派使节通报阿提拉,表示愿意维持友好局面,但不再支付贡金。阿提拉很生气,但是,历史经验告诉他不能竭泽而渔;东罗马在自己的几次打击下已经奄奄一息,整个巴尔干半岛和无人区没多大区别,这个原本富有的金驴子现在的确没有多少油水可榨了;再要强逼,说不定被这头发了脾气的犟驴踢上几脚,还是先让它消消气,等它重新养肥了再说吧。不过匈奴帝国的国库离不开罗马人的贡献,既然东罗马不行了,那就只好拿西罗马开刀了。
